李清照：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二）

□木匠

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18歲的李清照，結束了自己的少女生活，嫁給了太學生趙明誠。

趙明誠，字德甫，是吏部侍郎趙挺之的小兒子。當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吏部員外郎，與趙挺之雖是上下級的關系，但趙是新黨，后來他在當了宰相后，對屬于舊黨的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等人下手時，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故嘗被蘇軾罵為“聚斂小人”，陳師道更是寧可凍死，都不穿他送來的皮衣（趙是陳妻的妹夫，據《宋史》：公元1100年冬天，久黜的陳師道被召回京城，任秘書省正字。一天，天降大雪，冷得出奇。他要到京郊去參加一個祭祀活動，而家里卻無力置備棉衣，他的妻子便向妹妹借了一件皮衣。哪知，當陳聽說這皮衣是從趙家借來的，立刻怒道：“夫人，你真是婦人之見！你可知他的錢都是不干凈的！我就是凍死，也不要穿他送來的皮衣。”說完，就將那毛皮扔在了地上，穿著一件單衣，就冒雪出門去了。結果回來就凍病了，并從此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天，就因風寒發作而去世了。據說他死后，家里連棺材都買不起）。而作為“蘇門后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當然是屬于舊黨的，在政治上與趙是對立的，那又怎么會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他的兒子呢？

原來，趙明誠和他爹很不一樣，是個為人十分正直的君子。他自幼喜歡研究金石文，立誓要寫一部前無古人的《金石錄》。陳師道就跟黃庭堅說過：“正夫有幼子明誠，頗好文義。每遇蘇、黃文詩，雖半簡數字，亦必錄藏，以此失好于父，幾如小邢矣。”（《與魯直書》）小邢，是指當時的御史中丞邢恕之子邢惇夫。因為老邢是新黨中人，而小邢卻偏就愛和舊黨中人來往，這對父子的關系可想而知，最后，小邢20歲不到就去世了。他去世后，黃庭堅還寫了首名叫《憶邢惇夫》的詩來懷念他：

詩到隨州更老成，江山為助筆縱橫。

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

那趙挺之與趙明誠之間的關系，幾乎就是邢恕與邢惇 夫之間關系的翻版。李格非應該就是看中了趙明誠的為人，才肯把女兒嫁給他的吧。

雖然清照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媳婦，相對于操持家務來說，她更喜歡的是舞文弄墨，和丈夫一起飲酒、賭茶、斗棋，晚睡晚起……可是趙明誠卻很愛她。明人江之淮在《古今女史》中說：“自古夫婦擅朋友之勝，從來未有如李易安與趙德甫者。”

關于兩人婚后的生活，李清照嘗在《金石錄后序》中說：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告假），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明誠）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就是節衣縮食，也要游遍四方，以償把天下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來的志愿）。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指公公趙挺之）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兩夜），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由此可見：他們剛結婚那會兒，雖然手頭很緊，幾乎月月都要靠典當過活（窮，肯定不至于，再怎么說趙也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之所以手頭緊，大半是因為他們一看到夏、商、周三代的奇器和古今名人書畫，就總忍不住想買下來，這就是有再多的錢，也不夠花啊），但由于兩人的志趣相投，日子過得還是很快樂的。下面這幾首詞，都是清照在婚后的一年中寫的，記錄的也全是她和趙明誠兩人生活中的一些小場景——

《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

《采桑子·晚來一陣風兼雨》

晚來一陣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

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

《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透過這些生活的小場景，不知大家是否可以想見李清照當時作為一個新婦的那種因沐浴在愛的陽光里，而甜得要化的樣子。

在他們結婚后不久，想必是明誠又要去哪兒收點什么東西吧，與清照曾有過一次短暫的分別，據說李清照的名詞《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就是她在明誠將要離開時，寫在一條錦帕上送給他的：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又在等待明誠歸來的日子里，清照還填了兩首《浣溪沙》和一首《點降唇》——

《浣溪沙·小院閑窗春色深》

小院閑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云催薄暮，細風吹雨弄清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浣溪沙·髻子傷春慵更梳》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

玉鴨熏爐閑瑞腦，朱纓斗帳掩流蘇，遺犀還解辟寒無。

《點絳唇·寂寞深閨》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

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

真是訴不完的相思，可見清照對明誠愛有多深。然而，就在他們婚后的第二年(公元1102年)，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出事了——不僅被罷官，還被逐出了京城，而他所遭遇的這一切，竟然又都跟她的公爹趙挺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