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湖對岸,寶石山和南山像兩匹黑馬
身體上隱隱有一些白斑。
殘雪讓斷橋一陣陣心痛
需要請一個外科醫生來做搭橋手術?
湖心亭陰面余雪,像杭州城的指北針
指出北宋、歲末和一個人的晚年?
我不來,西湖的雪不會完全消融
像父親臨終沒見兒子,不會徹底閉上眼睛。
二月,我在西湖蘇堤附近旅館寫信,
你會更快一些收到吧?
應該比美國詩人默溫寄你的信
更快一些。
從北宋,到當下,
人生與杰作之間古老的敵意,困擾你
依舊困擾我。西湖邊,點點飛鴻與雪泥
繼續表達你的隱喻。
正午。逆光的湖面與南山
簡化為黑白二色
像一個人的X光照片隱忍而痛楚。
你頭顱與毛筆一并飛白——
蘇堤像一行長詩,詩盡頭旅館里的我
像被你涂掉的錯字,在枯荷葉般的
一團墨痕覆蓋下,終將生發出正確的
蓮藕、蜻蜓和春水……
白居易用槳改制成筆,飽蘸硯臺里的西湖
寫出這一行唐詩、情詩——
起筆于蘇小小的慕才亭
止筆于白娘子的斷橋。
在中國,愛情的強度和烈度
依賴女子來闡釋和證明——
從傾慕,到腸斷,且看這一行白堤。
走過白堤的男人用暮色掩蓋羞愧和面影——
愛情與婚姻中潦草的游客,
逃回西湖周邊的小旅館。
看半湖的蓮,漸漸不分明。
那小胸脯般的蓮蓬,有芳心如蓮子
在憐子,憐愛某一士子,熟了,也就苦了。
半湖女子,身穿枯蓮葉這舊了的裙子。
一只白衣鳥,把植物的思想翻譯幾聲。
我咳嗽著、羞愧著,連像樣的回應和身影
也沒有。鳥懊喪,展臂隱入蘆葦叢。
把這廣大而強烈的桂花香
理解成西施一類美人的體息,不知妥否。
想起一個女子和臥室,不知妥否。
草半綠半黃掩映一尊小石佛。
佛露天,對人間冷暖就會體貼入微——
張大嘴呼吸,桂花香比信徒點燃的紙香好聞。
在西溪濕地游走一個下午。無人相逢,
加大了我進入一枚野果的可能性。
傍晚,微雨,我的確找不到歸路了。
一盞燈在湖對岸隱約亮起,是佛心?
在蘇州,想起若干姓名含梅的人
比如我母親,一朵衰老的梅花——
父親在長眠中還能夢見她早年
明媚的模樣嗎?
我血液應該遺傳暗香、溪水和月色,
清洗著軟弱與茍且一類隱疾。
膽結石也應該被沖刷成
梅花所贊賞的巖石。
想起暗含梅花的人,就慚愧于
自我的肥膩如同泡沫經濟。
節食吧,跑步吧,像梅花一樣
沿著修遠有力的枝條跑進藍天里——
這是決定性的一刻。
一行好詩應該像一枝條梅花
在一張白紙大約十畝左右的深雪里
絕處逢生。
兩只鳥說著話飛過去了,
后面跟著夜色和燈火
慰藉這塵世里疲頓的人心。
臨河而坐,我們也說話、喝酒。
烏篷船吱呀吱呀劃過
像越劇里的一縷水袖和嘆息。
狗臥在旁邊等骨頭。
它懂得人間的苦辣酸甜和醉意
它扭過臉去,假裝在聽河水。
河水的盡頭是東海——
去復去兮萬事休。
少年盡芳朝,我輩盡余歡。
秋分后,夜長于白晝。
為夢話準備鹽粒和蜂蜜吧
烏桕樹葉子落在腳邊,像拖鞋。
一堵殘垣斷壁,如老宣紙
幾株梅花有些恍惚
覺得自己像一筆一筆被畫了上去。
在墻角蹲一個下午
我也恍惚,快要成為這冊頁上的
竹葉或松針了。但我明白自己
更像一盒被踐踏的、羞恥的印泥。
天漸暗,梅花圖由潑彩變成水墨
只有白梅依然是白的——
只有靈魂,才能克服晝與夜的界限。
陰歷是一個畫梅花的隱者雅士,
半身大寒半身雨。
我的理想就是成為吳門畫派里那個
最老的門童、最高的門檻。
在蘇州訪問梅花
二月,在蘇州訪問梅花。
雙方進行深入交談,達成共識——
“必須臂力如鐵,才能在寒意中
捏緊一支生花妙筆
讓梅花或者漢語綻放出
被炎熱和繁榮所遮蔽的真理。”
會談結束,共進午餐——
幾團殘雪消失在梅花叢和我內心。
近視癥、鼻炎疾、肌肉無力癥患者
對梅的認知,都很片面膚淺。
我已開始體會梅花的意境——
一朵頭顱,漸漸花白。
徹底恢復自我的完整性
尚需要克服狐貍的狡黠所帶來的臭氣。
風一吹,梅花就從蘇州評彈藝人指尖
簌簌落滿全城——
粉紅、朱紅、淡黃、金、淺綠、白……
太湖,有著琵琶般的輪廓和沉重。
“妹妹啊,我勸你早早安歇莫夜深,
病中人最不宜磨黃昏。”
梅花是藥,是病,是病中人?
在二月,雪、月色、梅花與妹妹們
已經無法區分。
蘇州城里懷揣香水到處獻媚的浪子
像病因,在落滿梅花的舊城門里
躲避評彈一聲聲的斥責與質疑。
天暖花事了,梅花在藝人風姿中
傳揚下去。
在蘇州游園
方知曉春色如許、流水潺潺。
遂想起杜麗娘和柳夢梅。
唯獨梅花有力量生發一種強烈的愛情,
讓柳樹依戀不已。
明代的柳夢梅分解為滿城的柳樹和梅花,
讓新時代女子很惆悵——
缺乏一個春夢而后驚夢,
缺乏一個男子來造句、抒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與死彼此互通。”
或許,偉大的言辭才是梅花的眷屬——
那盛開與凋謝
一年年彼此互通。
梅枝像即將完成的新鮮鐵器,插入雨水——
梅花暗紅著嘶嘶作響。
一行詩也應像梅枝,像嘶嘶作響的鐵器?
雨中,一群賞梅的詩人在談論功名和艷遇。
早春,是一個因偉大而無形的鐵匠。
我,一塊廢鐵,仍存在被更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