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棉朵的詩 [組詩]

劉棉朵

風移動的是那些細小的事物

風在這個世界上穿行

你看不見它

它移動的是那些細小的事物

是灰塵、聲響和氣味

它慢慢地

從這一物向另一物移動

它是風

沿著物與物之間的縫隙運送

那些沒人能看見的東西

還有那些輕微的

時光、水分和密語

或許還有靈魂

從一片收割后的谷地

到一座新葬的墓地

墳墓慢慢隆起

風一次又一次

吹過它的頭頂

風一次又一次地

吹過我們的頭頂

越來越多的風

聚攏過來

當足夠的風湊在一起

或許也會移動那些龐然大物

風把整個世界移走

像世界上還沒有風、沒有靈魂的樣子

光 斑

清晨，一塊光斑

在淺黃色的地板上閃耀

差不多有40厘米×50厘米那么大

光是從東面

一扇高窗上透進來的

地板是瓷磚的

鏡子一樣增強了光的折射

灼灼，讓人不敢直視

仿佛是一種光

穿透了所有其他的光

來到我跟前，冷峻

安靜，帶著光的手指

無名的事物

我不想知道它們原本的名字

也不想以新的命名

打擾它們的安寧。這些

叫不上名字的花，熟悉又陌生的樹

無名的鳥，河流，比人

還高的草，一閃而過

角落里的斑紋和影子

我不想知道，這些花

什么季節開，什么季節凋落

這些樹，結不結果子，無名之鳥的

鳥巢，在哪棵樹的枝丫上

草誰會來收割它們

它們安靜地待在它們的位置上

我只想讓它們按照

它們本來的樣子

相愛的相愛，死去的死去

一切靜悄悄的

就像事物還沒被命名以前，一切

還沒被發現，被歌唱，被

說出

因為還沒有名字

每一次看見它們都是新的

一切依據自然的恩典和法則

閃閃發光

帶著清晨之心和一切可能

每一次經過時

我只能看見它們本來的樣子

就像這個世界還沒有概念、詞語和指稱

每一個事物后面都有一扇門

我感到每一個事物后面都有一扇門

我想找到并打開它

我想進入并發現什么

那里或許住著另外一種事物

或許是其他的什么

我想敲敲門進去，并住下

和那種事物一起

我想以那種事物的方式

重新去看待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

我想知道以那種事物的方式生活

生活是什么樣的

或許根本沒有一扇門

或許門后什么也沒有

但我還是覺得每一個事物背后都有一扇門

我想找到它并敲敲門進入

一切事物都不會一分為二

對于這個世界，我的詞匯太貧乏了

只能給樹叫樹

給花叫花

給任何一只從頭頂飛過的小鳥都叫鳥兒

對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也不想區分

它們

不想分出它們各自的數量

不想分出它們的高低、大小

物種也是一模一樣

我只想把什么樹都叫樹

什么樣的花都叫花

什么樣的人都稱作人

我只想世界是一個一，人們那么完整地住

在一起，站在一起

一切事物都不會一分為二，世界上沒有三

正如人的心里從沒有欺騙和惡意

回家的路

為了抄一條近道回家

有時我會穿過一片草地

草地上的草稀疏、瘦弱

正在一步步退出自己的領地

邊上的雜草卻長勢良好

它們好像從沒被誰踩踏過

成熟的草籽會粘在我的裙子上

偷偷跟我一起回家

我有時還會走過草地旁的另一條小路

那里光線幽暗，榕樹高大

垂著長長的根須

仿佛是一群思想者

在黃昏里，垂著長長的思想

我沿著它走回家里，時間

要比走過草地多一些

路上沒有草也沒有草籽

會有另一些無家可歸的事物

跟我一起回到家里

自由的人

一個向往自由的人

像一頭回家的麋鹿

他在路上走著

已經有了堅實的骨架

他穿過那片草地

那片松林，越過了邊境線

那是一段似曾相識的路程

通過那里就可以回到家里

他曾在夢里無數次地回去

每當走到那里他都會喘一口氣

讓自己慢下來

回想媽媽正在生起爐火

一個向往自由的人

他已經有了足夠的自由

但他仍然熱愛著那些媽媽烤熟的面包

和燉熟的土豆

戰爭已經結束

苦難已經過去

如今他要的自由就是

可以朝著那片正在升起的炊煙行走

燈火閃耀，母親滿面塵埃

如今他就是要像媽媽在家里

一直等著的那個男孩一樣

朝著永恒之路行走

從逗號到省略號

我愛你

是從逗號到省略號

從問號到感嘆號

在逗號之前

我已經活了很多年

等了很多年

我不認識自己

卻在夢里見過你

你藏在一個轉折句的后面

是我的造夢師

你騎著一匹青驄馬

帶著家族的印記

人群中我看見一個有關你的句子

句子的前半部分

來源于沉船和靜寂

我愛你

是從逗號到省略號

省略號后面

是游向大海的魚

不可知

未來

是我們一起書寫的下一行

無限

房子旁邊

一塊小小的田地

油菜、迷迭香和稻米

是沒完沒了的省略號

米粒粘在唇邊，圍繞著幸福和蒸汽

省略號里有數不清的琴弦、歲月

斑紋和愛

有兩個人面對孤獨、荒涼

死亡和美的勇氣

有我們死了以后

還沒有過完的那些

在一起的、被人懷念的好天氣，好節氣，好

日子

我又想起那只橘紅色的小鳥

在陰冷的冬日里

我又想起那只橘紅色的小鳥

在一列火車上

我們相對坐在窗口

窗外光禿禿的稻田、稻草垛、

蘆葦、水塘

有時說話

有時沉默

說了什么，我差不多忘了

突然有一只鳥，橘紅色的

靠近了我們的視線

電線發出輕微的戰栗

我們一起扭頭看著它

如迎接一首詩的徐徐降臨

如今相似的時節臨近

我又想起那只橘紅色的鳥

和那輛火車

我不知道那只小鳥

在我的記憶里，那團小小的火

如田野里一個永恒的影像

一直在某年某月某日

不曾熄滅

只有它尖尖的喙

偶爾還會伸進一條不斷失去的

憂傷的路徑

以圓的形式

往外一圈一圈地擴散

如愛本身

歲 末

在歲末寫一首詩

寫著寫著，停頓

驀然抬首

看見窗玻璃上的自己

抖落掉身上的羽毛

一瞬間枯萎，衰老

鳥 巢

路上看見幾只鳥巢

大多數筑在樹上，楊樹或者梧桐

只有一只筑在電線桿上

不知這只把巢

筑在電線桿上的鵲鳥

為什么不像其他鳥那樣

也把巢筑在樹上

為什么它

要做一只特立獨行的鵲鳥

或許它把電線桿當成了一棵

不長葉子的樹

或許它知道這不是樹

但是它偏要把巢

筑在這個遠離眾鳥的地方

田野里的電線桿

排成隊列

只有這唯一的一根電線桿

因為鳥巢的存在

變得與眾不同

鳥巢把它

與其他電線桿區分開

一只詰問天空和自我的眼睛

讓它有了幾分精神的象征

緩慢地上升

可我知道我不是一只這樣的鳥

（我只是那眾鳥中的一只）

這樣的一只鳥

其實就是那只每天都會來拷問我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