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陽平 龔小芹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
外部環境承壓,中國經濟向何處去?高質量發展離不開創新,中國應該采取哪種創新模式?
日前,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在漢表示,最忌諱的就是一窩蜂式的創新,“我們應該少一些模式創新,多一些硬科技的創新。”
支點財經:您對武漢有哪些直觀的印象?
從0到1的創新要做,從1到N的創新也一樣要重視。
姚洋:十幾年前,我從北京乘飛機來武漢,在天河機場乘坐出租車到武昌需要2小時。現在從機場到光谷,打車只需40分鐘。這是飛躍性的進步,足以見證武漢的高速發展。
支點財經:您多次提到武漢未來發展潛力巨大。
姚洋:是的。長江中游是資源比較豐富的區域,水資源、工業資源、人力資源都有優勢。除了已經形成規模的珠三角、長三角、環渤海,我特別看好以武漢為核心的長江中游地區的發展。
武漢是中國近代工業的發祥地。這里還是全世界大學生密度最高的城市,這充分說明武漢的的確確是一個人才中心。
我相信,除了沿海一線城市之外,武漢將是中國最好最大最強的新興城市。
支點財經:武漢在湖北“一城獨大”,有些人對此有所議論,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姚洋:我認為湖北仍要堅持做大做強武漢。遍地開花的城市化道路是走不通的,最終都會回到大的中心城市帶動中小城市發展的道路上。
小城市的優勢是不擁堵,可以讓市民居住更舒適,但劣勢是不集中。大城市具有規模效應強的優勢,當然也有弊端。
一個很自然的想法是追求適度的城市規模。通過借鑒其他國家如瑞士、德國、日本的經驗,我們會發現這些國家的城市群解決了這個問題。在一個城市群里面,有大城市、中等城市和小城市。人口必定向大城市集中,但不必擔憂小城市衰退。
支點財經:新常態下,經濟結構轉型背后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姚洋:中國要適應低速的增長態勢,因為中國已經告別了出口導向的擴張型增長模式;服務業成為了中國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中國的人口紅利也進入了消退期。
首先,中國經濟結構轉型最大的變化是告別出口導向模式。出口導向發展模式在2014年已經達到頂峰,隨后呈現下降趨勢。出口已經不再是驅動中國經濟增長的最大推動力。所以,貿易摩擦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出口,但我個人認為這對中國經濟增長不會產生非常大的影響。
第二個變化是中國經濟正在經歷深入的工業化的過程。
所謂深入的工業化,就是工業化持續的時間比較長,在進入中等收入之后還要持續二十五年左右。成功的經濟體都進行了深入的工業化。這些經濟體在工業化到達頂點的時候,制造業的就業可能占到總就業的30%以上,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能達到40%以上。與此同時,農業的比重一直在下降,服務業的比重永遠在上升。
第三個變化是人口紅利的消退。過去幾年勞動力總數開始下降,雖然每年下降的量還比較小,但趨勢很明顯。
我想說,中國經濟并不特殊,與美國、日本、韓國經歷相似,只不過他們走得早一些。
支點財經:多年前,您就說過,中國經濟開啟了再平衡進程。怎么理解“再平衡”?
姚洋:過去,中國經濟失衡的最大表現是儲蓄率高、消費率低。現在看來,中國已經告別了投資驅動的增長模式,投資消費關系走向了再平衡。
中國經濟失衡也同樣“不特殊”,日本和韓國都發生過,他們的轉折點分別是1971年、1988年。隨著中國經濟的轉型,中國向世界輸出流動性開始下降。
現在,我們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已經取得階段性成果。任何經濟有高峰期就會有低谷期,2012年至2016年是國內經濟增長的低谷期。低谷期是調整產業結構,淘汰落后產能的最好時期。這期間,我們進行了供給側改革,去產能、去庫存做得比較好,低端落后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開始轉移,多余的產能逐步消化。但是,在去杠桿方面,我們還沒有做到位,仍需繼續降低企業運營成本。
還有一個經濟再平衡的變化就是收入格局在改變。中國的人力成本在亞洲發展中國家中最貴,目前國內一線制造業工人平均年收入達到1萬美元,超過泰國、馬來西亞。
支點財經:我們提出高質量發展的前提是什么?
姚洋:我們要把以前的外延式增長轉換成內生式增長,這是高質量發展的前提條件。過去,我們的外貿需求是別人給的,現在我們要自己來創造內部需求。
支點財經: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在哪里?
姚洋:我個人認為這個核心應該是在制造業,這也是武漢優勢所在。我想告訴大家,我們要適應中速增長,但武漢增長非常快。就全國而言,這樣一種中速增長并不是壞事,我們可以靜下心來搞高質量發展。
支點財經:高質量發展又該如何做呢?
姚洋:高質量發展離不開創新。但是,走什么樣的創新之路,需要我們直面現實。我個人的觀察是:從0到1的創新要做,從1到N的創新也一樣要重視。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我們看到,從0到1的創新,成本非常高。我們常說美國蘋果公司的創新是從0到1的顛覆式創新。美國經濟靠從0到1創新實現了持續增長,主要增長都集中在西海岸、東海岸,加上中部地區創新能力較強的個別城市,剩下的地區并沒有多少發展。
相比美國,德國和日本的創新模式更多是從1到N。比如,德國默克集團專注于液晶的研發和生產,全球75%的液晶都是默克集團生產的,但它從來不往產業的兩端擴張,只在液晶這個領域做到極致。
我們有適合從0到1創新的地方,深圳、杭州、蘇州都有潛力成為世界創新中心,走向世界科技最前沿。但絕大多數地方還是適合從1到N的創新。我老家是江西一個中等發達的縣,最近幾年GDP增長很快,主要就是依靠兩個產業:箱包和燈具。這些產業不僅創造了不菲的利潤,還提供了很多就業。
創新一定要正視自己的歷史與地理,一步一個腳印把現在的事情做好,才是最好的創新之路。
支點財經:您在演講中預測,“新勢力”造車將是下一個失敗的風口。
姚洋:我覺得中國最忌諱一窩蜂式的創新。我們應該少一些模式創新,多一些硬科技的創新。
前一段時間,大家產生了“互聯網焦慮”,認為企業不觸網就會死掉。于是,大家一窩蜂去尋找風口。為了找到風口,不少企業界人士損失了大量資金。我大膽預測,新勢力造車將是大概率失敗的風口。
武漢素有“中國車都”之稱。我想到的是,從1到N的創新非常適合武漢的汽車產業。
有人將企業家分為兩種:套利企業家、創新企業家。套利企業家以模式創新為主,這種創新不是說沒有用,但是它不是推進技術進步的最重要的力量。
我們更多需要的是真正的創新企業家,研發出領先的硬科技,才能站在世界的前列。
支點財經:您認為中國經濟最讓人擔心的不是創新,而是老齡化和未來國際格局的不確定性。
晨曦中的武漢高樓群。
姚洋:是的。我相信中國創新取得突破性進展只是時間問題。科學創新靠兩件事:人才與經費,現在這兩項我們都不缺。
以日本為例,上世紀90年代,日本制定宏偉計劃,在本世紀前半葉要有30位科學家獲得諾貝爾獎,到去年日本已經超額完成分步目標,達17位。
相比創新,我更擔心的是另外兩個挑戰,即人口老齡化和國際格局的不確定性。
老齡化實際上是個“灰犀牛”,即大概率的風險事件。老齡化趨勢已不可阻擋,即便現在全面放開生育,人口結構仍然會繼續老化。15年之后,中國的老年人口(65歲以上)所占比例將超過總人口的20%,達到日本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水平,而日本當時的人均收入水平已達到美國的80%-90%,中國15年之后的人均收入預計只有美國的40%左右,確實是未富先老。
中國經濟過去40年的高速增長主要得益于一個穩定且比較友好的國際環境。但現在,外部環境存在不確定性。
支點財經:您對未來中國經濟增速如何看?
姚洋:從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經濟進入深度調整期。早些年,我們在創新方面走了一些彎路。現在提出高質量發展就是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實體經濟,特別是制造業,這是非常及時的決策。
保持政策持續不變的定力,即使經濟平均增速達3.7%,中國如期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是沒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