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心怡
【摘 要】《道連·格雷的畫像》自出版起便受到了許多非議,受到最多的批評莫過于對其“不道德”的指責。隨著研究的深入,對王爾德唯美主義道德觀的評價已不再是“一邊倒”式的批判態度了。我們發現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藝術實踐與道德的相互牽絆,也發現小說中機智的語言、塑造的人物、折射的思想等無不具有濃厚的道德意蘊。文章采用文本細讀法與理論分析法,結合王爾德唯美主義理論與王爾德生平經歷,對《道連·格雷的畫像》進行文本細讀,并結合小說中三位主要人物的美學實驗,對王爾德唯美主義道德觀做出具體闡釋。
【關鍵詞】《道連·格雷的畫像》; 唯美主義道德觀;王爾德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23-0216-02
《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的人物不以塑造人物生活、邏輯發展軌跡的真實性為衡量標準,而是使得人物的性格符合自己的唯美理念即可,因此他小說中的人物往往是符號性的。[1]王爾德自述,小說中的巴茲爾·霍爾沃德、亨利·沃頓與道連·格雷分別對應著王爾德的本我、世人眼中的我和理想境界的我。文章將分別分析三人突出的藝術特征與道德特征,以解構王爾德唯美主義道德觀的矛盾性。
一、巴茲爾·霍爾沃德:藝術追求與道德認知
巴茲爾作為王爾德的“本我”,體現了王爾德真正的理想藝術追求。巴茲爾在小說中是一個典型的正直藝術家形象,他對藝術的狂熱追求不亞于小說中任何其他人物,為了藝術,他可以犧牲自己。“藝術家應該創造美的作品,卻不應該把他們自己生活的任何東西放進作品里。我們生活在一個人們踐踏藝術的時代,仿佛藝術就只是一種自傳的形式。我們喪失了美的抽象感受。”[2]這一反對現實主義、崇尚唯美主義的藝術至上思想與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思想不謀而合。而在小說當中,道連成為了巴茲爾所追求的終極藝術的化身,巴茲爾在小說中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保護道連自身的美好使其不受任何社會生活的腐化。
小說中道連最初的樣子便是巴茲爾藝術追求的具體形態。在巴茲爾的眼中,道連是與他的藝術追求完全吻合的藝術形象,是他藝術追求的實現載體。“不知不覺中,他為我界定了一個嶄新學派的線條,一個包含了所有浪漫精神的情欲的學派,包含了所有古希臘完美精神的學派。靈魂和肉體的和諧……”[3]巴茲爾這一番對道連的贊美揭示了他對道連姣好的容貌、善良的品行、單純的背景的崇拜,反映了巴茲爾對其靈魂與肉體完美融合的驚嘆。但是,巴茲爾的藝術追求是抽象的、超脫的,道連卻是有生活、思想、行為的個體,巴茲爾的非物質藝術追求顯然讓道連難以理解:“你愛你的藝術勝過你的朋友。我在你眼里不過是一尊綠色的銅像而已。簡直連銅像都不如,我敢說。”[4]道連的這一句話表面上是對巴茲爾的誤解,實際上卻暗示了藝術與生活、靈魂與肉體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是小說悲劇的深刻預言。
巴茲爾的道德認知是小說所有人物中最為清晰的,他的道德觀念與主流道德觀念一致。在與道連、亨利的相處中,巴茲爾不時擔當著通過道德進行規勸的角色。但是,道連依舊在亨利伯爵的誘惑下,追求肉體的極致享樂,逐漸走向靈魂的墮落。巴茲爾·霍爾沃德在小說中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他的每一次出現都大大推動了小說情節的發展。巴茲爾的第一次出現促成了格雷與亨利伯爵的相識,并完成了主人公簽訂“魔鬼契約”的畫作;第二次出現與第三次出現見證了道連與西比爾愛情的高潮與延宕;第四次出現促進并實現了道連的罪孽從思想到行為的轉變。由此可見,巴茲爾對于道連的道德警示反而對道連起到了一定的反作用。巴茲爾向道連灌輸的道德認知激化了道連內心享樂主義的誘引,正應了王爾德的那句話:“倫理和道德因素所能施加影響的范圍是何等的狹窄。”[5]
二、亨利·沃頓:藝術價值與道德判斷
亨利伯爵形象的言行舉止與現實生活中妙語連珠、愛標新立異的王爾德有所重合,但是王爾德那句“世人眼中的我”又有為自己辯解的意味。亨利在小說中除了發表一些似是而非的俏皮話之外,最大的行為動機就是對道連施加美學觀念的實驗,他是小說中王爾德美學實驗的實施者。
在小說中充斥著大量亨利伯爵對人生百態冷嘲熱諷的對話與獨白:他鄙視理性,崇尚感性;滿足感官,治愈靈魂;譏諷忠誠,大談愛情;崇拜情欲,追逐享樂;同情罪孽,摒棄苦難……這些“浸滿毒汁”的言論包含的悖論、想象、感性、非現實等特征折射出王爾德唯美主義思想的方方面面,其不道德的本質也顯露出來。“他玩弄這個觀念,越來越為所欲為了;先把它扔到空中,然后再讓它變形;讓它逃脫,然后再把它逮住;依靠想象讓它五彩斑斕,然后依靠悖論讓它飛翔。”[6]可見,亨利追求的永遠不是需要通過理性論證的真相本身,而是圍繞真相訴諸似是而非的評價時所產生的快感,這一觀念依舊是美學的。
亨利對藝術價值的高估使得他低估了傳統道德觀念的地位。他在小說中大談道德:“我現在對任何事情都永遠不表示贊同,也永遠不表示不贊同。亂發議論是一種對待生活的荒唐態度。我們被送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來發表我們的道德偏見的。”[7]可見,亨利的道德觀念以唯美主義為基礎,暗含了享樂主義與個人主義,對亨利而言,傳統道德判斷扼殺了個人來源于天性的自由發展,而以審美形式為目的的唯美主義道德判斷才是合理的。亨利的道德反叛也來源于“個體個性特征的被否認和群體權利的暴政”。[8]但是,就唯美主義道德觀而言,亨利在小說中對道連施加影響的行為也是矛盾乃至于不道德的。因為,如果視道連為一個藝術作品的話,他以玩賞者的姿態試圖將自己的美學觀念灌輸到道連的體內,使其被影響的思想與人生成為自己的美學實驗作品,這一行為已然違背了藝術的超現實論;如果視道連為一個個體的話,亨利的行為無疑是“生活模仿藝術”的嘗試。但是道連終究不能擺脫其與社會、人生的關系,他試圖實現的新享樂主義目標對周圍人產生的連帶性影響非唯美主義道德觀所能解決,這一人生本質又與王爾德的藝術超現實論相左。
三、道連·格雷:藝術自由與道德危機
道連·格雷是令王爾德羨慕的人物,原因正在于王爾德在小說中賦予了道連超脫現實的能力——靈魂與肉體借由一幅畫像分割開來。這就使得他可以不受傳統道德的約束自由地追求藝術,實現了王爾德理想中藝術超越道德、藝術高于生活的美的形象。[9]
首先是對美的追求。“面對人生如此不斷重復與掙脫不了的一座座“圍城”,我們該直立起身沖破圍城,還是留在限度與痛苦之內?”[10]小說開頭,道連是一個擁有單純的外貌與心靈、靈魂與肉體完美融合的人物,而小說結尾,道連已經轉變成王爾德筆下最典型的紈绔子弟形象之一。道連對美的認識起源于亨利伯爵對他的啟迪。在畫家的花園里,道連第一次認識到自己擁有的青春之美,意識到青春易逝之后,他將會痛苦不堪,并說出為了永葆青春,他可以放棄靈魂的話。道連的人生自此轉變為義無反顧地追求藝術至上的道路。
其次,道連視自己的行為是追求感官經驗與本能滿足的美學冒險,但卻造成了嚴重的道德危機:在美的形式上,道連一擲千金,瘋狂地追求任何可以體現美的物質。“我喜歡你能夠摸得到、拿得起的美好東西。”[11]道連視美的這一追求為感官的精神化,但顯然是劍走偏鋒了,因為對感官的放縱使得人耽于物質的靈性與美好當中,卻忽視了物的價值。道連曾崇拜宗教,但他對宗教的追求究其根源不過是對羅馬天主教儀式的癡迷;他曾熱衷于達爾文主義論的唯物論信條,但也只是由于他想象在細胞與神經里追尋“人的思想和情欲時領略奇妙的享樂”。[12]他研究香水、音樂、珠寶、刺繡等奢侈華麗之物,并試圖從中找尋肉體生活與精神狀態的對應物。道連這番作為的背后實際上摻雜了他對于畫像所揭示的靈魂墮落的秘密的恐懼心理,他試圖以感官拯救靈魂,以享樂忘卻恐懼。
在美的判斷上,道連以美為至上準則。但是,王爾德并未界定美為何物,而是視所有能制造感官享樂的事物為美,這一思想直接造成了其口中的美難于辨別善惡美丑,甚至以丑陋、罪惡為美。道連在小說中的心理描寫曾說他有時對摻入了一半犯罪迷戀的個人主義感到自豪,由此也可以看出王爾德不再為道連的道德墮落進行辯護,而是持以譴責的立場。小說中道連對西比爾死后的態度便揭示了其思想的危險性:起初,道連對西比爾的愛慕是基于西比爾“給藝術的影子帶來了形態和實質”[13],但是當西比爾投入現實的懷抱,不再視藝術為她的全部之后,道連便拋棄了西比爾。然而道連竟然以藝術的視角看待西比爾的殉情,甚至認為西比爾之死制造了一出希臘悲劇之美。道連的瘋狂行為并沒有終結,巴茲爾之死注定了道連·格雷罪孽的無法挽回。道連對美的追求使其逐漸陷入了利己主義的陷阱,他視自己的人生為藝術作品,視身邊形形色色的人為自己藝術作品中的人物,自己可以冷眼旁觀、全身而退。
道連的罪行不僅不像小說中理想的一樣得以脫離傳統道德觀念的壓制,反而還被施加了唯美主義道德觀的雙重干預。小說尾聲時,道連顯然已經臭名昭著了,巴茲爾勸阻道連時提及別人對道連的評價:“可能是最具有藝術的品位,但是你卻是心地純潔的姑娘不準接近的人,貞潔的女人也不可以和你待在同一間屋子里。”此時道連已無法與社會正派君子為伍,這是傳統道德觀念的干預;而道連即使擺脫了殺人犯嫌疑,逃離了追殺,他本可以繼續披著清純的皮囊,干享樂的事情,但是他依舊無法正視記錄了他所有罪孽與不義的畫像,于是他自己毀掉了這幅畫。“對他來說,它就是良心。是的,它一直就是良心。他要把它摧毀。”[14]雖然在真實的生活中,人性本就是善惡相融、好壞雜糅、正邪并生的,[15]但是道連一生中都受到一種夸大的良知感的纏繞,這毀壞了他的歡樂,不斷提醒他青春和享樂并不是世上的一切。道連·格雷之死全面揭示了王爾德藝術理想與唯美主義道德觀的矛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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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欣欣.從《圍城》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看“圍城式”人生困境[J].大眾文藝,2019(03):29-30.
[15]閆舒琪.探究沈從文《醫生》的主旨——人性的善惡、尋常與荒謬的交織[J].大眾文藝,2019(03):3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