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爭春
歷史對于治國安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國家的統一,民族的團結,有賴于人們對歷史的認同。而人們對歷史敘述和解讀,是建立在一定的歷史觀基礎之上的。歷史觀是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價值評判,它不僅是一種學術觀點,也是一種政治立場。正確的歷史觀可以起到增強民族凝聚力、增強國家認同感的積極作用;錯誤的歷史觀則可能導致思想混亂、價值觀沖突,最終可能產生人心瓦解、社會分裂的嚴重負面后果。
在中國近現代史領域,對于如何評價近代西方列強的入侵對中國的影響這一重要問題,出現了一些錯誤的歷史觀。例如,有人說“鴉片戰爭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西方文明”;有人以臺灣、香港為例,認為近代殖民主義的入侵推動了中國的近代化,認為“殖民有功”“侵略有利”。這些似是而非的觀點頗具迷惑性,在社會上和高校大學生中產生了不小的負面影響。這些錯誤的歷史觀大致可以歸納為兩個論點:一是“大炮送來文明論”;二是“殖民推動進步論”。前一觀點實質上是對“西力東侵”與“西學東漸”關系的錯誤認識,后一觀點則是對殖民主義與現代化關系的錯誤理解。
駁“大炮送來文明論”
曾有人撰文說:“鴉片戰爭是西方列強以武力作憑借對中國進行的侵略,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是否又應該說,西方的大炮也是一身兼二任,它既是在野蠻地侵略中國,又是在強迫中國這個老大帝國走出封閉,走出中世紀,走向現代化”。因此,鴉片戰爭“是用侵略手段來達到使中國向世界開放的目的。自然,這是一種不平等基礎上的開發,充滿著民族的屈辱,但無論如何,從這時起中國又一次開始走向世界,并逐步走向現代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鴉片戰爭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近代文明”。這一說法的要害不在于表達了鴉片戰爭后西方文明大量傳入中國這一歷史事實,而在于它把鴉片戰爭的“炮聲”與西方文明的“傳入聯系在一起,從而表達:正因為資本一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才使中國開始接觸西方文明。這抹殺了資本一帝國主義殖民侵略戰爭的罪惡本質,從而成為“殖民主義有功論”的一種說辭。
——大炮送來的不是文明而是災難
以鴉片戰爭為起點的一系列侵華戰爭是非正義的侵略戰爭,它爆發的根本原因是西方列強迫切需要爭奪中國市場。鴉片戰爭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瘋狂地向中國傾銷商品,中國被迫卷入資本主義市場,中國自給自足的封建小農經濟開始被打破,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近代的系列侵華戰爭,從軍事侵略、政治控制、經濟掠奪和文化滲透4個方面深重災難。
軍事侵略。中國近代百余年間,資本一帝國主義對中國發動的侵略戰爭和武裝侵略活動大大小小有百余次。大規模的侵華戰爭有鴉片戰爭、第二次鴉片戰爭、中法戰爭、中日甲午戰爭、八國聯軍侵華戰爭及此后的日本大規模侵華戰爭。可以說,中國是世界近現代史上遭受帝國主義侵略最多的國家之一。通過侵略戰爭,西方列強逼迫中國政府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通過這些不平等條約,西方列強得到割地賠款、開放商埠、協定關稅、領事裁判、領海和內河航行、傳教、辦學、設廠、開礦、筑路、駐兵等侵略權益。先后割占了我國150多萬平方公里領土,在我國16個通商口岸城市建立起30多個租界,強占我國港灣為租借地共5處,各國還在中國劃分勢力范圍,嚴重地破壞了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此外,在戰爭中,列強還大肆搶奪和勒索中國的財物。北京3次被侵略者占領,無數的珍寶財物被搶劫。
政治控制。鴉片戰爭后,資本一帝國主義逐步加強了對清政府內政和外交的控制。把持中國海關是近代外國侵略者控制中國政治的重要手段。近代中國海關的職權范圍,除了征收進出口關稅外,還管理港口,主辦郵政,甚至涉及與外國人交涉的各種事務。中國海關的高級職員全部由外國人充任,海關總稅務司儼然成了清朝中央政府的最高顧問,而各通商口岸的海關稅務司則成了各地地方政府的高級顧問。由于他們任期長、熟悉中國情況,往往在涉外事務上比外交官所起的作用還要大。例如擔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長達48年之久的英國人赫德(RobertHart)就是一個典型代表。赫德從1863年開始擔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司長,直到1911年9月去世前,一直是中國海關的掌門人。赫德作為英國殖民者在中國的代表,他在外交事務中的首要立場是維護英國的利益。如在中法戰爭期間,為了盡快結束戰爭以避免英國在中國的利益受損,赫德在取得清政府授權后,與法國展開秘密和談,最后在戰爭形勢有利于中國的情況下卻簽訂了損害中國利益的不平等條約。
經濟掠奪。資本一帝國主義憑借侵略特權,控制中國的通商口岸,不斷擴大對華商品傾銷和資本輸出,逐步把中國卷入資本主義世界市場。從《南京條約》開放五口通商口岸的規定開始,資本一帝國主義一直將強迫中國開放口岸作為不平等條約談判中的重要勒索內容。據專家考證,從1842年到20世紀初,列強通過不平等條約強迫中國開辟的通商口岸達到70多處。列強通過這些通商口岸對中國進行商品傾銷和資本輸出。在甲午戰爭前,列強對華經濟侵略是以商品傾銷為主,甲午戰爭后簽訂的《馬關條約》規定日本人可以在中國的通商口岸自由開辦工廠此后帝國主義國家紛紛在華設立工廠、開山采礦、修筑鐵路、興辦銀行,利用各種方式對華進行資本輸出。甲午戰爭后,資本輸出成為帝國主義操縱中國經濟命脈的主要形式,從而把中國進一步納入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的體系中,使中國成了西方大國的經濟附庸。
文化滲透。西方列強對近代中國的文化滲透,更多的是披著宗教外衣進行的。他們通過傳教士的傳教布道,宣傳基督教義,以便“中華歸主”。當時的中國,到處可以看到西方傳教士,教堂遍布城鄉,信徒眾多。這些傳教民和教士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有虔誠向教、慷慨行善的,也有欺世盜名、為非作歹的;有真誠皈依基督教的傳教士,也有披著宗教外衣的列強間諜。此外,西方列強還鼓吹“黃禍論”,為侵略中國制造輿論。一般認為,“黃禍論”的始作俑者是俄國人巴枯寧,他在1873年出版的《國家制度和無政府狀態》一書中,他根據逃亡中國期間的見聞,認為中國人口眾多,十分擁擠,將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向外移民,這將給西方國家帶來威脅。于是,他上書沙皇,建議征服中國。1895年,德國皇帝威廉二世親自構思了一幅《黃禍圖》送給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這幅“黃禍圖”所要表達的意思是,希望信仰基督教的歐洲國家團結起來,擊敗來自東方的黃色人種的威脅,以保衛歐洲人的信仰與家園。這是一種赤裸裸的種族和文化歧視。它摧殘中國人的民族自尊心和文化自信心,對中國文化的健康發展產生了深遠的不利影響。
以上種種事實表明,號稱“西方文明傳播者”的侵略者用大炮“送”給中國的,絕不是文明或者“上帝的福音”,而是踐踏文明的野蠻和無窮無盡的災難。
——西方列強主動“送來的”文明往往來者不善
西方列強主動“送來的”文明,其目的往往是借此控制中國,歷史上的“阿思本艦隊事件”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阿思本艦隊事件”發生在清政府鎮壓太平天國運動期間。英國侵略者認識到,要鞏固和擴大在中國的侵略權益,就必須扶持清政府,把它變成為自己侵略服務的工具。為此,英國駐上海領事巴夏禮向清廷提出了一個購買外國船炮以增強清軍戰斗力,從而最終剿滅太平天國義軍的計劃。清廷經過反復商議,接受了巴夏禮的建議。此事由赫德委托已回英國休假的中國海關總稅務司李泰國辦理。英國政府了解此事后,決心借此機會控制中國海軍。在未經清政府允許的情況下,李泰國擅自與英國海軍軍官阿思本簽訂了《合同十三條》。根據這個合同,阿思本不僅成了這支艦隊的司令,而且是清政府的海軍總司令,所有官兵都由阿思本任用。阿思本只接受中國皇帝的命令,不接受中國政府其他官員的命令。中國皇帝的命令必須由李泰國傳達,而李泰國對中國皇帝的命令有否決權。荒謬的《合同十三條》遭到李鴻章、曾國藩等洋務派大臣的反對。在屢次交涉無果的情況下,清政府屈服于侵略者的壓力,同意將艦隊遣散,艦船由英國變價出售。“阿思本艦隊”計劃使清政府白白損失白銀66.3351萬兩。
“阿思本艦隊”事件表明,近代西方列強主動“送來的”文明,其目的不是為了幫助中國發展、推動中國進步,而是從其自身利益出發,為其殖民侵略服務的。
——西方文明東漸是先進中國人主動追尋的結果
的確,鴉片戰爭后,客觀上出現了中國傳統社會解體、中國的近代化運動開啟的歷史現象。在這一過程中,伴隨著西方侵略擴張而來的西方文明在客觀上確實對中國傳統社會解體和近代化運動的開始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應該看到,這一作用只是資本主義侵略的副產品,而并非西方資本主義侵略的目的。同時,這種作用也是中國人民自己尋求的結果。
鴉片戰爭后,中國人中的先進分子為了改變國家貧窮落后的現狀,不斷地尋找救國救民的真理。在近代,中國人學習西方文明分三個階段:從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到洋務派的洋務活動是第一個階段,主要學習西方器物文明;從戊戌維新到辛亥革命是第二個階段,主要學習西方制度文明;五四前后的新文化運動時期是第三個階段,主要學習西方觀念文明。由此可見,中國人對西方文明認識的深入過程,同時也是西方文明作用于中國的過程。西方文明東漸不是鴉片戰爭的直接后果,而是一代代中國人中的先進分子在民族意識覺醒之后主動追尋的結果。此外,我們還要認識到,西方文明也不是中國近代化運動的唯一思想動力,不能認為中國的近代化就是西方文明傳入的結果。侵略戰爭對中國的傳統社會形成了沖擊,西方文明也對中國傳統社會的解體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但中國的近代化說到底是中國社會內部變革的結果。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變革是中國一步步向著近代社會轉化的根本動力。
殖民豈能推動進步
關于殖民主義與現代化的關系,在中西學術界和社會思想領域都存在一股美化殖民主義的思潮。在我國,有人認為:“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西方近代對落后民族的殖民化是一種進步,殖民化在世界范圍內推動了現代化的進程。殖民化打開了一個個封閉的地域,開拓了一個個商品市場和文化市場,使整個世界、特別是東西方不再隔絕,而是相互開放…一沒有殖民化就沒有世界化、國際化。”在西方,英國學者P.J.凱恩和A.G.霍普金斯合著的《英帝國主義》寫道:“我們在此強調這樣的事實,即把英國推到海外的那種力量與經濟考慮結合在一起了,它們攜帶著一個更廣泛的發展方案,這個方案的目的是提高文明標準和生活標準,而相應地伴隨著這個方案的是自由政治原則和傳教事業的出口。”該書的作者提出了“紳士帝國主義”這個概念。“紳士帝國主義”既可理解為“紳士們的帝國主義”,也可理解為“紳士般的帝國主義”。而“紳士般的帝國主義”則意味著帝國主義是文雅的、有禮貌的。這就自然而然地為帝國主義涂上了脂粉。我們把這種觀點稱為“殖民推動進步論”。持此論者常常引用馬克思關于殖民主義的“雙重使命”論觀點。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中曾說:“英國在印度要完成雙重的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正確理解馬克思關于殖民主義“雙重使命”的觀點,才可以真正駁倒“殖民推動進步論”。
——馬克思的“雙重使命”的判斷只是針對英國對印度的殖民統治而言的,沒有普遍意義
馬克思的“雙重使命”判斷的特定對象是英國對印度的殖民統治,對其他殖民統治和殖民地沒有借鑒意義。例如歐洲殖民者對美洲印第安人的殖民統治。歐洲殖民者對美洲印第安人進行征服后,并沒有對印第安人的落后社會制度進行變革,而是將他們驅趕到“保留地”,使其難以發展。或者,歐洲殖民者采取毀滅性行動,屠殺印第安人。在這里,“雙重使命”論是無法適用的,印第安人的土地變成了殖民者的家園。
——在殖民統治下的殖民地是不能完成社會變革的
殖民主義者為了自身的利益,有必要在殖民地(例如印度)執行雙重使命,使之在一定程度上資本主義化;但是,同樣是為了自身利益,殖民主義者又不能在殖民地“完成”雙重使命,使之完全資本主義化。在“消滅舊的亞洲式社會”方面,英國為了把印度變為自己的紡織品市場,采用各種手段摧毀了印度傳統的手工紡織業,破壞了印度農業和家庭手工業相結合的自然經濟,也摧毀了印度的農村公社,這對推動印度社會向前發展的確起了重大作用。但是,印度社會中妨礙社會進步的許多舊東西卻仍然被保留下來。穆斯林和印度教徒的對立是馬克思一再強調的印度舊社會中的一大問題。這個問題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由于英國殖民當局實行“分而治之”的策略,有意挑動穆斯林與印度教徒的對立,使這個問題變得更加復雜、更加尖銳了。英國殖民者退出印度前,又有意按宗教信仰把印度分割為印度、巴基斯坦兩個自治領,使印度正式分裂。
——在殖民統治下的殖民地的發展不能歸因于殖民統治
在殖民統治下的殖民地發展,是殖民地人民努力的結果,不能歸固于殖民統治。例如,在英國的殖民統治下,印度人民堅持反對殖民主義,努力發展民族工業,尋找民族解放的途徑,就不能歸功于殖民統治或殖民主義;鴉片戰爭后,中國人民救亡圖存的一切努力及其成就也不能歸功于西方殖民主義者。
——殖民主義的后遺癥對被殖民國家和地區貽害無窮
殖民統治給被殖民國家和地區帶來了巨大傷害,可謂貽害無窮。例如,非洲地區的殖民主義遺留問題。非洲地區的殖民主義遺留問題包括:1.侵略者強行劃分邊界導致的非洲民族和邊界沖突問題。如阿爾及利亞與突尼斯的邊界沖突。2.非洲經濟畸形發展問題。各個殖民地都片面發展一種或幾種供出口的農業經濟作物或礦產品。如加納的可可和黃金、蘇丹和烏干達的棉花。在許多殖民地,現代工業幾乎等于零。殖民地人民被迫生產他們所不消費的產品,而消費他們不生產的產品。在非洲殖民地,出現了非常奇特的現象,輸出花生卻進口花生食品、輸出咖啡豆卻進口咖啡飲料、輸出棉花卻進口紡織品、輸出鐵礦砂卻進口鐵器生產工具、輸出鋁礬土卻進口鋁制器皿。3.種族歧視問題。由于數個世紀奴隸貿易、殖民主義和種族壓迫的影響,歧視、鄙視非洲黑人的種族主義謬論泛濫,使非洲人民深受其害,部分非洲人認為自己“低能”“卑賤”,而帝國主義卻是“不可戰勝的”,其統治是“不可動搖的”。現在殖民體系崩潰,殖民主義雖然被釘在人類歷史的恥辱柱上,但是歧視黑人的丑惡思想意識是絕不會輕易消除的。當前,非洲國家在克服困難、進行現代化建設的過程中,一些人表現出缺乏自我發展的精神力量,缺乏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意識,缺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自信心,無疑便是殖民主義在非洲造成的惡果的一種突出表現。
如果說殖民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被殖民統治國家的發展和進步,那么這種所謂“發展”或“進步”,正如馬克思所言,是“用被殺害者的頭顱做酒杯”喝下的“甜美的酒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