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璽銘 張喜貴
摘 要:《方言》是我國也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一部方言詞匯著作,它詞匯豐富、類型全面,對西漢時期不同地區的方言在構詞形式和詞義上的差異進行了比較,在當時被譽為“懸諸日月不刊之書”。《方言》的成功離不開揚雄在采集方言時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其中有些研究方法與現代西方語言學家不謀而合。結合當今語言學的研究現狀,分別從共時與歷時、田野調查、分類編次三個方面,重析《方言》中的語言學研究方法,以期對我國當代語言學的研究提供一些借鑒。
關鍵詞:揚雄;《方言》;語言學;研究方法
揚雄(公元前53—公元19年),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漢賦四大家之一。他是精通哲學、文學、天文學、語言學的復合型學者。揚雄的五世祖揚季曾官至廬江太守,后因避禍遷居至蜀地,世代以農桑為業,從揚季到揚雄五代單傳。《漢書·揚雄傳》記載:“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聞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顧嘗好辭賦。”[1](P1062)幼時的揚雄雖因口吃不能暢談,卻也助其養成了勤學好思的良好習慣,他所取得的很多成就也與此有關。
《方言》全稱為《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是我國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方言詞匯集。《方言》原為十五卷,收錄九千余字,現存《方言》十三卷,669個條目,收錄一萬一千九百多字。關于《方言》是否系揚雄所作,一直以來都是學界爭論的熱點。《方言》曾遭到宋代洪邁等人的懷疑,謂其“必為漢魏之際好事者為之”。洪邁的質疑也不無道理,因為揚雄作《方言》一事在《漢書·揚雄傳》與《漢書·藝文志》中均無記載。洪邁的觀點也受到后代學者的辯駁,戴震、錢繹、盧文弨、王先謙等學者都力證《方言》為揚雄所作[2](P8)。現今流傳的《方言》共有十三卷,其中第一、二、三、六、七、十卷釋語詞;第四卷釋衣服;第五卷釋農具、家具、器皿等;第八卷釋動物;第九卷釋車、船、兵器等;第十一卷釋昆蟲;十二、十三卷釋各類詞。
從世界語言學歷史上看,《方言》是世界上第一部方言比較詞匯集,具有開創性意義。揚雄對方言的研究大大早于古印度、古希臘和古阿拉伯人。《方言》不僅整理記錄了大量方言詞匯,為后世的方言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方言材料,它還調查研究了漢代方言詞匯在地理分布和時間先后上的變化,對共時語言學和歷時語言學的發展都具有重要意義。
一、共時與歷時研究方法
“共時語言學”與“歷時語言學”這一現代語言學理論是在上個世紀由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里正式提出來的,難能可貴的是,成書于一千九百多年前的《方言》就已經具有了這種意識。
(一)共時語言學研究法
索緒爾曾對共時語言學有明確界定:“共時語言學研究同一個集體意識感覺到的各項同時存在并構成系統的要素間的邏輯關系和心理關系。”[3](P148)在現代語言學中,“共時語言學的目的是要確立任何特異共時系統的基本原則,任何語言狀態的構成因素”[3](P151)。《方言》的共時語言學研究方法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方言》中所涉及到的地域,囊括了黃河與長江流域的絕大部分地區;《方言》在釋詞的同時,還詳細記錄了不同地域的具體稱謂,描寫了詞匯使用的地域差異。《方言》共十三卷,前詳后略,除去第十二卷,其余每一卷都有對方言地域分布的詳細記載。據統計,《方言》中有地域記錄的共計330條,其中在地域記錄的基礎上又進行了地域比較的有250條。如第一卷第21條:
碩、沈、巨、濯、吁、敦、夏、于,大也。齊宋之間曰巨,曰碩。凡物盛多謂之寇。齊宋之郊,楚魏之際曰夥。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人語而過謂之燜,或曰僉。東齊謂之劍,或謂之弩。弩猶怒也。陳鄭之間曰敦,荊吳揚甌之郊曰濯,中齊西楚之間曰吁。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物之壯大者而愛偉之謂之夏,周鄭之間謂之暇。郴,齊語也。于,通詞也。[2](P67)
再如第二卷第8條:
私、策、纖、帉、劚、杪,小也。自關而西秦晉之郊梁益之間,凡物小者謂之私;小或曰纖,繒帛之細者謂之纖。東齊言布帛之細者曰綾,秦晉曰靡。凡草生而初達謂之帉。劚,年小也。木細枝謂之杪,江淮陳楚之內謂之篾,青齊兗冀之間謂之呉,燕之北鄙朝鮮洌水之間謂之策。故傳曰:慈母之怒子也,雖折呉笞之,其惠存焉。[2](P117-118)
華學誠(2006)指出:“《方言》的共時語言學價值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方言已描寫出各個詞語的具體地理分布,讀者可以據之了解漢代方言的地理區劃輪廓;二是可以憑借方言探尋當時方言與通語的遠近關系,并進而確定西漢通語的基礎方言;三是方言記錄的詞語,包括行文中所使用的詞語,都是研究漢代詞匯系統的第一手資料。”[2](P4)共時語言學關注的是語言系統在某一時期或某個時間區間下的狀態,注重從靜態、橫向的維度來研究語言。在這一點上,揚雄與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中的研究理念不謀而合,他所使用的共時語言學研究方法向后人展示了西漢時期不同地域的方言使用情況,在我國乃至世界的共時語言學上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二)歷時語言學研究法
與共時語言學恰好相反,歷時語言學是“研究各項不是同一集體意識所感覺到的相連續要素間的關系,這些要素一個代替一個,彼此間不構成系統。”[3](P148)揚雄在《方言》中的歷時研究方法主要體現在古今歷史縱向比較研究,揚雄通過對“古語”與“今語”加以比較,來分析方言的歷時變化。在《方言》中,能體現古今變化的訓釋共有3條。如第一卷第12條:
敦、豐、厖、、憮、般、嘏、奕、戎、京、奘、將,大也。凡物之大貌曰豐。厖,深之大也。東齊海岱之間曰,或曰憮。宋魯陳衛之間謂之嘏,或曰戎。秦晉之間凡物壯大謂之嘏,或曰夏。秦晉之間,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燕之北鄙齊楚之郊或曰京,或曰將。皆古今語也。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為之作釋也。[2](P36)
再如第一卷第13條:
假、、懷、摧、詹、戾、艐,至也。邠唐冀兗之間曰假,或曰。齊楚之會郊或曰懷。摧、詹、戾,楚語也。艐,宋語也。皆古雅之別語也,今則或同。[2](P44)
在這兩條的后半部分,揚雄分別用“今或同”“今則或同”說明這些方言用詞以前可能在不同的區域有很大的差異,如今可能已經變得一樣了。在揚雄看來,以往不同地區的方言已經變成了“現今”大漢王朝的“通語”,這正是《方言》中歷時研究方法的體現。
此外,《方言》一書是否收錄的只是漢代時期的方言,目前尚有爭議。有些學者認為,《方言》中收錄了很多商周時期流傳下來的方言詞匯,并按條目內容將其匯集在一起。如果確實如此的話,那么這種使用縱向維度來研究語言的方法,正是歷時語言學所注重的。就此而言,《方言》的歷時語言學價值主要體現在揚雄在《方言》中所作的歷時分析,它為后人作歷時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參考,同時也為當代語言學縱向歷時比較研究法的創立和應用作出了杰出貢獻。
二、田野調查方法
劉君慧等(1992)《揚雄方言研究》指出:“《方言》的作者采取和現代語言工作者野外調查若何符節的方法。”[4](P7)可以說,田野調查法是當今社會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途徑。王遠新(2007)在《語言田野調查實錄》中,將田野調查法分為以下幾種:文獻法、觀察法、訪談法、問卷調查法等。下面,我們就結合《方言》的創作實際,來探討揚雄是如何運用這些田野調查方法的。
(一)文獻法
文獻法是指在“在開展實地調查之前,需要充分收集和掌握各種文獻資料,這種方法一般稱做文獻法。”[5](P10)當代語言學研究收集的文獻資料通常包括地方志、語言志或方言志、各類統計年鑒中的相關資料和統計數據、有關研究論著等。這種方法可以讓作者“摸清家底”,做到心中有數,也是語言學研究最基本的方法。盡管西漢時期語言學的研究還沒有形成系統化的理論,但在揚雄所作的《方言》中仍可窺見文獻法的蹤跡。
相傳從西周王朝起,就開始了方言的采集,后來因種種原因而中斷,西漢時又重新啟動這一工作。起初,揚雄是響應朝廷號召去民間收集方言俗語的,他收集方言的目的是:“考八方之風雅,通九州之異同,主海內之音韻,使人主居高堂知天下風俗也。”[6](P708)東漢應劭在《風俗通義·序》中提到:“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采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于秘室。及嬴氏之亡,遺脫漏棄,無見之者。蜀人嚴君平,有千余言,林閭翁孺才有梗概之法。揚雄好之,天下孝廉衛卒交會,周章質問,以次注續。二十七年,爾乃治正,凡九千字。”[4](P29)此外,西晉常璩《華陽國志》亦有記載:“以典莫正于《爾雅》,故作《方言》。”[6](P705)從以上材料可以看出,揚雄為收集、整理方言下了很大的功夫,不僅參考了老師嚴君平及林閭翁孺提供的周、秦時代的遺存材料,還披閱了大量的國家藏書。其中,中國第一部詞典《爾雅》是他撰寫《方言》的重要參考文獻。
《方言》對《爾雅》的借鑒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編撰體例的模仿,即對所收集文獻內容按功能屬性進行分類編排;二是對編撰方式的吸收,即以一個通行詞解釋一詞或多詞。《爾雅》原有三卷二十篇,今存十九篇,按內容分為兩大部分:“《釋詁》、《釋言》、《釋訓》三篇為普通語詞部分,對古代的普通詞語作語文上的解釋;……后十六篇為百科名詞部分,對古代的專科詞目作通俗的解說。” [7](P1)《方言》在體例上仿效《爾雅》,在釋詞上與《爾雅》也多有相似之處。《爾雅》中《釋詁》《釋言》《釋訓》三篇共575條訓釋均采用通釋方式。如《釋詁》篇第5條:“迄、臻、極、到、赴、來、吊、艐、格、戾、懷、摧、詹,至也。”[7](P7)再如,《釋言》篇第40條:“媵、將,送也。”[7](P104)《方言》中采用通釋方式的有529條,占669個條目的79%。如第三卷第13條“逞、曉、恔、苦,快也。”[2](P207)第七卷第29條:“攍、膂、賀、繅,儋也。”[2](530)
(二)觀察法與訪談法
王遠新說:“觀察法是社會語言學調查特別是語言變異調查常用的獲取語料的重要方法。不過,在語言使用情況的調查過程中,觀察法常常會被穿插在各類訪談和走村串戶式的入戶調查過程中使用。”[5](P18)《方言》之所以能成為“懸諸日月不刊之書”,是與揚雄本人投入大量個人精力調查、收集語料分不開的。
揚雄在《太玄》中談到:“夫作者貴其有循而體自然也……故不懼所有,不強所無,譬諸身增則贅,而割則虧……其可損益與?”“離乎情者,必著乎偽。離乎偽者,必著乎情。”[4](P7)正是依靠這種研究態度,揚雄“常把三寸弱翰,賚油素四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鉛摘次之于槧,二十七歲于今矣。”[2](P1037)在調查方言時能夠做到實事求是,前后花費了27年之久才初步完成語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此外,《西京雜記》中也記載了揚雄通過訪談的方法收集方言,“楊子云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絕域四方之語。”[8](P16)可以說,書中的669條方言大都是揚雄親自調查得來的,至于到底是通過觀察得來的還是訪談得來的,因年代久遠就不得而知了。
三、分類編次方法
《方言》在編撰體例上,大致是效仿《爾雅》的體例,采取分類編次的方法。每條先列一些同義詞,然后用一個通行詞來解釋。《方言》的十三卷中,都是按照事物功能屬性進行分類編排的。其中,有6卷解釋語詞,2卷解釋各類詞,5卷分類解釋各種名物。《方言》所收錄的語言材料大體可分為六類,這其中的每一類都是一種語言現象。
第一類是“通語”,或稱“通名”“凡語”等。這一類的術語是指不受地域限制、在全國范圍內通行的語言,相當于現在的普通話。用“通語”釋詞是《方言》的基本方法。《方言》中的通語數量龐大,其中明確標注為“通語”的訓釋就有21條。如第一卷第3條:“娥、澤,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澤,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趙魏燕代之間曰姝,或曰妦。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曰妍。好,其通語也。”[2](P13)再如同卷第14條:“嫁、逝、徂、適,往也。自家而出謂之嫁,由女而出為嫁也。逝,秦晉語也。徂,齊語也。適,宋魯語也。往,凡語也。”[2](P47)
第二類是“某地或數地之間通語”。《方言》在解釋詞語、名物時,往往會說明這一稱謂出現在哪一地域或哪幾個地域之間,此類通語有12條。如第二卷第6條:“魏、笙、揪、摻,細也。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細而有容謂之魏,或曰徥。凡細貌謂之笙,斂物而細謂之揪,或曰摻。”[2](P109)再如第八卷第10條:“蝙蝠,自關而東謂之服翼,或謂之飛鼠,或謂之老鼠,或謂之薔鼠。自關而西秦隴之間謂之蝙蝠。北燕謂之蟙鏰。”[2](P559)
第三類是“某地語”,是指個別地區的方言,文中一般用故國名稱指代具體地區。如第二卷第3條:“娃、嫷、窕、艷,美也。吳楚衡淮之間曰娃,南楚之外曰嫷,宋衛晉鄭之間曰艷,陳楚周南之間曰窕。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或謂之窕。故吳有館娃之宮,秦有窺娥之臺。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美狀為窕,美色為艷,美心為窈。”[2](P100)
第四類是“古今語”或“古雅語別稱”。 在《方言》里有2個詞條被明確標注為古今語,分別為第一卷第12條和第13條,前文已經引用,此處不贅。
第五類是“轉語”或“語之轉”。《方言》中明確標注為“轉語”的有5條。如第三卷第49條:“諜、鋌、澌,盡也。南楚凡物盡生者曰諜生。物空盡者曰鋌;鋌,賜也。連此諜斯皆盡也。鋌,空也,語之轉也。”[2](P256)
第六類是代語,即當時已經消失的古代詞[9][P149]。書中明確標示的“代語”只有1條,在第十卷第39條:“悈鰓、乾都、耇、革,老也。皆南楚江湘之間代語也。” [2](P696)
《方言》語言分類方法,可以有效地幫助我們理解方言詞語紛繁復雜的現象,也是當代語言學研究所要重點探究的課題。
西方語言學者普遍持有一個觀點,認為現代語言學研究建立于十九世紀初,卻稱中國古代的傳統語言學為“語文學”,即所謂的“科學前”的語言學。當代語言學家岑麒祥的《語言學史概要》、王力的《中國語言學史》也秉持這一觀點,認為中國在“五四”之前所進行的語言研究都是屬于“語文學”范疇。不過,王力先生雖然認為我國兩千多年的語言學研究始終沒有脫離“語文學”的研究范疇,但他也同時肯定:“揚雄的《方言》‘是漢語方言學的第一部著作,聲訓‘已經超出了語文學的范圍,而進入了語言學的范圍。”[10](P97)王力先生的這一評價是比較客觀公允的。《方言》作為世界上第一部比較詞匯集,作者揚雄已經使用了近當代語言學研究常用的方法:共時語言學研究法、歷時語言學研究法、田野調查法、分類編次法等。他并沒有僅僅拘泥于“語文學”的文獻考證和訓詁探究(當然這也是必要的),而是把研究的重點放在了語言材料本身、語言變化本身。同時,揚雄還繼承發展了西周時期就已經存在的田野調查法,以一己之力堅持調研27年。毋庸諱言,揚雄也有其自身局限性與時代局限性。盡管《方言》詞料豐富、類型多樣,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方便不同區域的人能相互溝通交流,幫助居住在高堂的帝王了解風俗民情。因此,揚雄的語言學研究尚未上升到系統化、理論化的高度。不過,作為一位有創造性的語言學家,揚雄所創立的這些研究方法,是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應用價值的,到現在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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