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彥平
摘 要:基于構式語法,在考察現代漢語中“往死里X”結構的使用情況的基礎上,認為該結構為蘊含高程度量的半實體性構式,“往”“死”“里”是常項,變量“X”主要是動詞和形容詞。由于構件“死”的指稱性較強,“往死里V”構式隱喻承繼“往N里V”構式。隨著變量“V”的聚合特征逐漸泛化,“A”不斷涌入,常項“死”概念語義日益磨損,變量和常項雙向互動下,構式“往死里X”演變為一個高程度量構式,具有一定的能產性。
關鍵詞:往死里V;往死里A;構式;高程度量;承繼
“往死里X”結構的典型成員是“往死里打、往死里揍”之類,它表示的動作或行為大多會對受事的身心造成一定的傷害。可是在實際使用中卻存在以下例子:
(1)像你說的那樣,湘筼愛進軍往死里愛的。(韓天航《我的大爹》)
(2)老實說,我那沙發很大,真皮的,軟乎乎的,坐上去,往死里舒服。(蔡宗武《誰是我的情人》)
例(1)、例(2)中“往死里”依次修飾動詞“愛”和形容詞“舒服”,雖然與“往死里打”之類具有相似的組合形式,可內部存在著差異。
呂叔湘(1999)認為,“往+形/動+里”結構中,形容詞、動詞限于少數幾個單音節,口語色彩較濃[1](P547)。范干良(1990)[2]、張立榮(1993)[3]、崔希亮(2004)[4]、李秉震(2006)[5]、代麗麗(2016)[6]等學者,都將“往死里”中的“死”籠統地歸為形容詞。袁丹(2008)則把“往死里”的“死”分為“死1”和“死2”,“死1”和“活”相對,表示失去生命;“死2”表示程度高,“往死2里V”表示“狠狠地V”,具有夸張意味[7]。不過,袁丹主要是描述“往A里V”結構的使用情況。我們知道,能進入“往V里”結構的動詞數量很少,且使用局限性大。“死”不但進入了這個結構,使用頻率還非常高。同時,“往死里A”的用法不斷涌現,個性極強。這些現象都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一、“往死里V”結構
(一)“V”的聚合特征泛化
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多領域”子庫中共有1472條含有“往死里X”結構的語料,其中“往死里A”有51條。為行文方便,少量相對復雜的動詞性結構(如“往死里毒打”“往死里吃胖”)和頻次為1的動詞暫不列出。這樣我們統計出了頻次大于等于2的光桿動詞共110個,語料計有1181條。具體如表1所示:
從表1可以看出,單音節動詞的數量與使用頻率均高于雙音節動詞。這些動詞中,既有消極語義的“罵、騙”,也有積極語義的“寵、夸”;不僅有及物動詞,也有不及物動詞“哭、跑”;除了動作動詞,還有心理動詞“想、愛”。由此可知,“往死里V”結構中“V”的準入口徑較寬。
(二)典型成員“往死里打”類
在BCC語料庫中,“往死里打”的使用頻率最高,約占17.7%(第二位僅占6.7%左右)。從字面可推知“往死里打”的基本語義和語用含義,其組合性很強,構式義透明度高。例如:
(3)毆打中,梁鐵軍對執法人員大肆叫罵:“給我往死里打!”(《人民日報》,2000-12-08)
(4)造反派沒有揪住梁必達,退而求其次,抓住陳墨涵和張普景往死里整,口誅筆伐,拳打腳踢。(徐貴祥《歷史的天空》)
“往死里打”結構常常伴隨著“叫囂、不滿、憤怒”等消極色彩詞匯,如例(3)。“整”的使用頻次也較高,按照《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的解釋,整的語義是“使吃苦頭”[8](P1669),如例(4)。在“往死里打/整”結構中,施事毆打或迫害受事,受事多處于悲慘的境地甚至可能遭遇死亡,因此,“打”“整”與“死亡”存在事理上的因果關系,相互融合。
Hoffmann & Trousdale(2013)指出,構式的形成會經歷組塊化的過程,重復出現的序列被加工為一組單位,大量的重復會加強結構的自治性[9](P60-62)。在高頻效應下,“往死里打”結構已經儲存在人們的長時記憶中,成為人類編碼經驗中一個較為基本的情景,使用時會被整體提取和激活,理解效率很高。可以說,它的高頻使用和不斷固化是相互加強、相互促進的。
(三)非典型成員“往死里喝”類
在“往死里打”結構中,“死”的概念義比較實在,消極語義傾向明顯,其中“死”指向賓語,即受事。隨著構式變量“V”的聚合特征泛化,常項“死”概念義虛化,語義指向可以前移到主語,即施事。例如:
(5)(五富)說是他過生日,放開喝,往醉里喝,往死里喝。(賈平凹《高興》)
(6)小周對它說:“顆韌,順這條路跑!快跑,往死里跑!”(嚴歌苓《愛犬顆韌》)
(7)只要練不死,就往死里練,當兵就要當能打仗的兵。(人民網,2018-08-16)
例(5)的“往死里喝”,“死”語義指向主語,突出施事者暢飲的痛快感。例(6)中的“跑”屬于不及物動詞,句子中存在明確的主語“顆韌”,不存在賓語也很難補出合適的賓語,“死”指向句子的主語,主要是描述狗盡力狂奔的狀態。此外,一些高考標語、團隊口號、隊訓班訓等,也采用含有“往死里X”的表達,例(7)宣示了軍人不怕吃苦、爭當先鋒的決心,強調施事的主觀能動性。
不可否認,“喝死”“跑死”表示因“喝”“跑”而死,這也是有可能發生的,部分語料中的“死”就是“死亡”。也就是說,施事發出的動作和行為有可能導致自身的死亡。而“往死里打”所關涉的場景中,施受雙方多處于敵對狀態,且“死”明確指向賓語。而以上例句的“死”語義指向主語。
(四)邊緣成員“往死里愛”類
如果說例(5)~(7)中“死”有表示“死亡”的可能性,“死”的虛實難辨,那么,以下例子中“死”幾乎不可能表示“死亡”。這一類的“往死里V”結構實際上是表示“高程度”義。例如:
(8)他喜歡吃中國飯,往死里愛,但是吃完以后到日內瓦,他會說我這半腦子關閉掉,再也不去想了。(《人民日報(海外版)》,2001-04-27)
(9)“童話大王”鄭淵潔說:“我認為教育孩子的秘訣就5個字:‘往死里夸他!”(黃興《夜空中最亮的星》)
(10)我這兄弟如果唱得非常好,在演奏、演唱、各種技巧、各種能力方面都超乎我的想像,那我不用他講也會往死里幫。(《天天新報》,2013-10-11)
以上例句中,施事對受事的情感傾向顯然是積極的,其動機性質是正面或者說善意的。我們不妨對典型的“往死里打”和邊緣的“往死里愛”的構式特征進行一下比較,具體如表2所示:
表2描述的是結構整體上的傾向,具體使用中也存在例外。BCC語料庫有“往死里打榜”(1條)和“往死里打電話”(3條)之類表達,動詞“打”不表示“毆打”義,而是比較寬泛的動作義,構件“死”則表示“高程度”義。這也從某種程度上表明“往死里X”結構正處于不斷整合的狀態。
從常規邏輯來說,在“打/揍/整死”“喝/吃/跑死”“愛/夸/幫死”這三組動結式短語中,變量“V”制約著常項“死”的虛實,“死”實現的可能性基本依次下降。也就是說,“往死里V”構式的整合度和固定構件“死”的虛化程度呈同向共變的關系。
二、“往死里A”結構
(一)“A”的數據統計
BCC語料庫有51條含有“往死里A”的語料,其中的形容詞(A)共35個,分別是:
疼、好、瘦、忙、胖、俗、冷、厚、壞、熱、矮、累、美、肥、貴、酸、萌、嗲、困、牛(厲害義)、軸(方言,執拗義)、長壽、堅強、難受、可愛、舒服、甜蜜、憤怒、油膩、滋潤、瀟灑、開心、煩人、邋遢、努力
其中,只有1例“往死里俗”是出自王朔的作品,其他均出自微博語言。有鑒于此,我們結合《漢語形容詞用法詞典》[10],對微博中的“往死里A”結構進行了窮盡性搜索(語料截止到2019年1月15日)。表3列出了頻次大于等于10的形容詞。
從表3可以看出,在所列的75個形容詞中,59個是單音節性質形容詞,單音節形容詞的使用率明顯高于雙音節形容詞,語義上褒貶皆可。在加上頻次小于10的198個形容詞,共檢索到273個形容詞。由此可知,“往死里A”結構具有較強的能產性。
(二)獨立性較強的“往死里A”
“往死里A”描述主語的性狀或屬性,結構整體表示較高的程度義,傳達出了發話者的主觀態度。例如:
(11)這種30粒每瓶的包裝產品在國內沒有銷售過,國內只銷售單粒包裝的,目的就是多掙國人的錢,往死里貴。(《新文化報》,2010-05-13)
(12)搬了一個多小時后,楊某覺得不對勁,這哪里是8噸的貨啊,每一箱都往死里沉啊!(中國網,2014-07-15)
(13)她說:我的房子是租的,但并不影響我把它折騰得往死里舒服,畢竟享用的人是我。(《廣州日報》,2016-05-13)
“A”的涌現進一步壓制了“死”的概念義,促進“往死里X”結構的重新分析。同時,還擴充了“往死里X”結構的句法功能,如例(13)中的“往死里舒服”充當句子補語。
(三)“往死里X”中“V-A”之間的聯系
張國憲(1993)指出,單音節動詞是動詞范疇的典型成員,單音節形容詞在動形連續統上更加接近單音節動詞,動詞性較強[11]。“往死里V”是“往死里X”的原型,結構語義蘊含動態性。該結構中“A”的使用表現出與動詞的相通之處。例如:
(14)她說:“葡萄把人家十八歲的個兒都長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長兩年,就能給鐵腦圓房了。”(嚴歌苓《第九個寡婦》)
(15)圓滑的東西,八面玲瓏的東西,極盡媚態非把人往死里俗的東西,全成了好東西。(王朔《美人贈我蒙汗藥》)
(16)郭芙蓉:不用換,就是你,好好說啊(咬耳朵)往死里臭他,千萬別留情啊!(寧財神《武林外傳》)
以上“往死里A”結構的句法環境較為特殊。例(14)中的“往死里累”和“往死里喂”對舉出現,“往死里A”依存于“往死里V”,獨立性較弱。例(15)中的“往死里俗”出現在“把字句”中,“俗”具有使動義。例(16)中的“臭”后接賓語,形容詞活用為動詞,表現出動詞的語法屬性。
動詞和形容詞的內部界限并不分明,我們認為“往死里A”脫胎于“往死里V”,在最初階段多體現出動詞的特性或者屬于臨時用法。不過,隨著“往死里A”結構的使用增多,日益發展出獨特的句法功能和語義特征,可接受度也越來越高。
三、“往死里V”的形成機制
從歷時角度來看,柯理思(2009)指出,明代已出現“往N里V”,而“往回里V”直到清代才出現[12]。從共時角度來看,BCC語料庫中的“往……里”,除去“哪/那/這里”,排名前10位的詞語依次是:死、嘴、屋、肚子、水、山、火坑、鍋、河、地。除了“死”以外,其余都是名詞。其中,頻次最高的“往N里V”是“往嘴里塞”。例如:
(17)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過癮。(老舍《正紅旗下》)
例(17)中的“往嘴里塞”是描述把食物送進“嘴里”的動作行為,是一個空間位移過程。“嘴”是一個實在的物理位置,“死”作為參照物,則屬于比較抽象的結果或者說狀態,“往死里打”的建構中涉及一個隱喻過程。Goldberg(1995)指出,如果構式A從構式B承繼信息,那么B就是A存在的理據[13](P60-62)。從這個觀點看,“往N里V”可以視為“往死里V”結構產生和使用的理據。
空間性是名詞的典型特征。張伯江認為,名詞、形容詞和動詞在空間性上呈下降的坡度[14]。董文娟指出,能夠進入“往……里”的名詞非常多,常用形容詞共有101個[15]。而在BCC語料庫中,只檢索到13個動詞,分別是“死、回憶、回、開、學、醉、鬧、活、復古、脫俗、永生、絕望、四散”,其中,“回憶”有12例,“回”有9例,其余的只有1例。宗守云、張素玲(2013)指出,“往回里V”逐漸被“往回V”所取代,部分“往V里”還具有方言色彩[16]。在“往……里”結構中,詞類的數量呈如下序列關系:往N(多數)里>往A(101個)里>往V(少數)里。
如前所述,BCC語料庫中有1472條“往死里”,遠高于頻次最高的“往A里”(“好”有89條)。就“往+V/A+里”結構而言,“死”的指稱性強于典型的“V”和“A”,更接近“往N里”。
基于對真實語料的考察,高航指出,在概念物化(conceptual reification)作用下,大部分單音節動詞可以發生名詞化,動詞“死”常在一些構式中作為名詞自然地使用[17]。Langacker認為,語義表達的語法范疇,取決于它側寫(profile)的方面[18](P98-112)。我們認為,“往死里打”結構中的“死”被識解為一個靜態的事件(thing),即名詞,而不是一個動態能量轉移的過程(process),即動詞。或者說,該結構中的“死”更接近于英語對應的“death”而不是“die”。
總的來看,由于構件“死”的指稱性較強,“往死里V”構式隱喻承繼“往N里V”構式。典型成員“往死里打”在高頻使用中固化并生發出更復雜的結構。隨著變量“V”的聚合特征逐漸泛化,“A”不斷涌入,常項“死”概念語義日益磨損,變量和常項雙向互動下,構式“往死里X”演變為一個高程度量構式,具有一定的能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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