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

杰出大學的背后必有杰出的領導者。西南聯大設有校務委員會,由三位校長任主席:張伯苓(南開大學校長)、蔣夢麟(北京大學校長)、梅貽琦(清華大學校長);實則始終由最年輕的梅貽琦主政。在那樣的艱苦的時期,梅貽琦作為傳薪火者,將聯大辦成了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梅之風骨,到如今,更值得我們懷念與推崇。
梅貽琦本就是清華人。當年第一屆庚款生招考,轟動全國,報名的有七百多人。在錄取的四十七人中,梅貽琦排名第六。
梅貽琦留學歸國后任教清華,人品、才干、資歷、工作,樣樣過人,但年近三十而依舊單身,說媒保親者很多,他卻一次次地婉拒,為的是照顧三位弟弟讀書。家人都替他擔心,他自己卻不上心。后來,他往一韓姓人家跑得勤快起來。倒是腿腳勤快,嘴皮子還是不勤也不快,依舊寡言少語。別人都替他急,但他自己不急,甚至與這位叫韓詠華的女子熱戀時,也不大說話。兩人要訂婚了,韓詠華的好友提醒她:你要知道,他可是不愛說話呀!韓詠華一愣:不說話就不說話!韓詠華算是梅貽琦的同門師妹,而今更近了一層。他們喜結連理時,很多學生送喜聯,因梅貽琦字月涵,而梅夫人又姓韓,就干脆寫上“悅韓”字樣。
梅貽琦在清華極受器重,曾出任教務長,并一度代理校務。他是少壯派教授的核心,而其他成員,像葉企孫、陳岱孫、金岳霖、陳達,都是他的弟子。后來羅家倫當校長,梅貽琦走了。再后來,一任任校長走馬燈似的都走了,而梅貽琦又回來了。他是被無數清華人衷心請回來做校長的。
北大校長蔣夢麟曾明確表示:“我不贊成教授治校,我的口號是校長治校,教授治學。”他拍著桌子說:“我辦不好北大,誰能辦北大!”教授哪還敢說話。清華則是教授治校的典范,梅貽琦繼承了這個傳統,他一上任就宣稱:“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
梅貽琦敏于行而慎于言。學界巨擘陳寅恪輕易不臧否人物,但對梅貽琦卻頗有好感,他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嚴謹,那樣少,這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當然,那時大環境遠不是那樣“理想”。然而,便是在這不理想的時代中,在梅貽琦治下,清華仍一團和氣,上下悅服,學術上突飛猛進。
西南聯大,梅貽琦管事,說話當然就管用。但對自己的子女,他從不搞特殊。抗戰時期不少青年從軍,他的兒子梅祖彥在西南聯大念書,也面臨同樣的問題。梅貽琦對兒子說:“你想去我支持,你不想去我也不反對,你自己做決定吧。”兒子果然就去了。
每年“高考”完后,有個別人上門來,為自己的子女、親朋好友說項。梅貽琦從來都堅持原則。一次赴上海,他受到清華很多同學的熱烈歡迎。有一位校友說,自己的孩子準備考大學,請校長多關心。梅貽琦聽完,沒答應也沒拒絕,只說:“我的小女兒去年也沒考上聯大,她只好錄取到別處了。”
1948年,歷史面臨新的抉擇。天地玄黃,暗流涌動,北方一位位人物南下。梅貽琦是個有影響的大人物,他的去留不可能不為眾人所矚目。他的夫人韓詠華在廣州也為他擔心,每天都看報紙,時常看到丈夫為清華校務而東奔西跑,就是看不出來他去留的跡象。他也想過這個問題。舍不得他的人實在太多,清華學生在民主墻上專門出了極為懇切地挽留校長的壁報,同學們甚至還組織隊伍到校長住處齊呼口號挽留校長。地下黨組織也向梅貽琦捎話:“你不要走,我們了解你,希望你留下來。”他的南開校友周恩來更是公開說:“像梅先生這樣的人可以留下來,他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民的事。”
1948年12月,槍聲傳到海甸(現為海淀),清華園就停課了。陳岱孫去找梅貽琦,梅正要進城,說學校沒錢了,要弄點錢來,讓師生員工撐過這段時間。進了城,拿了錢,坐車到西直門,眼看著門已關,且再不讓開了。清華原本有個特別通行證,在平時,只要有這個證,任何時候都可以過西直門。但那一天通行證失效了,梅貽琦只好回到城里。胡適也在城里,他告訴梅貽琦說:你還是別回去了,一起走吧!幾日后,諸事安排妥當,他才預備南飛。飛機好不容易來了,在南苑機場,他還在猶豫。終于,最后一班飛機來了,他從容不迫地提著一架打字機,拿著兩本書登機。
寓居海外時,梅貽琦非常關注祖國的動態。他先是在歐洲,后又到法國,手握巨額清華基金,卻過得極其清貧。他一如既往地為清華訂了許多學術刊物,但收到這些刊物后,拆了裝,裝了拆,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把它們送到那些真正需要它們的清華師生手中。他一直在異邦遙望故國,遙望京城,猶豫著是否要再回來。但終于沒有等到那一聲召喚,也終于沒能踏上歸途。他又在祖國的寶島臺灣建了一所大學,也叫清華。他把一生都獻給了清華。
晚年的梅貽琦健康不佳,和他住對門病房的胡適勸他要記得寫遺囑,公事私事都應該寫。他不愛聽,也不愿寫。夫人勸他,他也不寫;親弟弟勸他,他還是不寫。最后,直到胡適離世,他都沒寫。胡適走時留下了他的遺囑;而梅貽琦直到永訣,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說,他不愛說,也不愿說。
梅貽琦長眠后,他的秘書立即把他的提包封存。不久,各方人士開會紀念梅校長,就把他的提包放在桌子上,要打開來。大家心里直出汗,擔心不知道打開后會是什么東西。他的夫人尤其擔心。因為他們相守幾十年,她總是見他到哪兒都帶著這皮包,但從來就沒有讓她看過。梅貽琦從北平到昆明,從昆明回北平,到南京,到廣州,再到歐洲、到美國、到臺灣……關山萬里塵與土,卅年家國云和月,濁浪翻騰幾曾歇。但他一身清風,纖塵未染,始終不忘帶的卻是這皮包。這必定是他此生最珍視、最重要的東西了。校長夫人最擔心的是:皮包里或許有非常重要的文件。而在這樣的場合示眾,或許有相當的危險——等打開一看,大家都呆住了:這皮包里,全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筆,規規矩矩,分毫不差。
所有的人都震撼了:在那貪污成風、腐敗無孔不入的年代,對握有實權者,要想有所偏私,實在是“舉手之勞”。要想干干凈凈做點事,那有多難。風習之下,似乎也只有貪污是“正常”的,不貪污則是“不正常”的。一個人長期掌控著那樣巨額的經費,卻從未順手揩點油,那就更是“異類”了。然而,梅貽琦就是這樣的“異類”。他數十年來始終一人獨自掌握著巨額的清華基金;他自己生活中卻像當年孔夫子那樣,惶惶東奔西走,生活到了幾乎清寒的地步。他在沒有任何監督的情況下,沒有動用公家的半文錢。他把所有錢都用給了清華,為著把清華建成杰出的大學,為著替祖國培養杰出的英才。
這就是梅貽琦,一代圣人。這皮包,正是他用生命守護著的東西。
【原載《環球人物》】
插圖 / 梅貽琦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