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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爾位置

2019-08-07 10:01:42袁亞鳴
長城 2019年4期

袁亞鳴

再后來想起來,李響就覺得小方搬進來那會兒,可能是她人生的鼎盛階段。再往后,小方便風光不再了。

六年前,李響找到兩個億做黃金期貨,賺了一筆后買下李家花園。李家花園剛到手的時候,還是個破落院子。殘垣斷壁,雜草叢生,陰氣重,常人見而遠之。當時周毅勸他,還不如在北京買個房,生活事業兩不誤,就是投資也上算。但李響笑笑,說:“這李家花園,弄不好是我家祖業呢。”這話就不好再說下去了。周毅說他傻,一點點心理上的平面情懷,就喪失了投資銀行家起碼的胸懷和眼光。確實和其他人比起來,李響在投行這個領域里,不光對應性弱,就是手腳都比別人慢半拍。他自己也常常懷疑自己入錯了行。所以最后干脆離了職,專門在小縣城開了個古董行,改做起古董生意。投資方面,有時候是自己的錢,有時候老兄弟幾個合資,有興趣有靈感的時候也會湊一把。

六年過去了,周毅租下了李響的房子。這連周毅自己也沒想到。周毅不懂院子,但陪著計劃老師來過之后,當即決定租了這院子。

那次回京,借了酒李響談到他的院子,說:“我那院子邊上的碼頭,就是當年汪倫帶著全村老小,淌著鼻涕送別李白的地方。”

“汪倫?桃花潭汪倫?”

李響把歷史“畫卷”推到眾人眼前,所有人就像回到幾百年前。計劃老師大悅,號召道:“那就讓我們去看看十里桃花,吃遍萬家酒店吧。”

計劃老師是有號召力的。最初那些年,都是計劃老師帶著大家做并購,有了經驗和積累之后,大家開始各自為政。但分工不分家,只要行情對得攏,又會在一起做一把。這樣的合作還會延伸到實體項目上,譬如房地產等。但這里面還是有了區別,尤其像周毅這樣做了公募基金經理的,也就是參加參加聚會,任何場合任何時間不會有人和他談行情。這是自覺,也是禮貌和尊重,更是彼此的底線。沒了這底線,便沒了朋友,自然也再談不上交情。

除非真不要交情了。

一路歌聲一路情,在計劃老師身旁,大家又回到從前。計劃老師更是興致盎然,給大家補民俗歷史課。當年汪倫邀請李白的時候,說桃花潭有十里桃花,萬家酒店,洋洋灑灑,足以揮灑人生。可李白實地一看,卻并未見汪倫所言桃花和酒店。汪倫卻不以為然, 問李白:“離此十里有個桃花渡,是吧?”李白自然點頭。

“那豈非‘十里桃花?否則謂何?”

“那萬家酒店呢?”

汪倫撩起羽巾,一指前方,說:“對岸萬村,有家姓萬的屠夫開了家酒店,莫不是‘萬家酒店?”

濤聲依舊,卻不是當初的夜晚。后來李響想,或許是汪倫的碼頭讓計劃老師撐開了一條“船”。但與此同時,要沒有他這張錯期的“船票”,那些沒準備,或有準備的人也能同時登上這艘遲到的“客船”,開啟那樣一段別樣的人生之旅嗎?

跟著李響回來一看,周毅就不走了。院子已經變樣,小橋流水,亭臺樓閣,一步一景。最讓他驚羨的是碑林。那些石碑刻著各式皇家印記,或飽經風霜,或氣勢磅礴,觀者也不考究出自哪個朝代,何人手筆。在這個地方,真假不再重要。這里騰挪出一種特殊的氣場,騰云駕霧,降妖伏魔。歷史的鉤沉清廓之間,彰顯了一派史間云卷,大氣沉韻,蕩人心魂。人沉浸在這樣的世界里,只有沉醉和慨嘆,過后連呼價值連城,價值連城。他們在大雪里站在院子前邊的桃花潭碼頭,茫茫潭面,看不清十里之外的桃花渡。計劃老師手一揮,說好一派十里桃花氣象,我要在這里開一個音樂會。

計劃老師這一說,大家這才記起來,計劃老師不但是他們的老師,還是個音樂家。他譜曲,還會彈奏。于是眾口交贊,一路鼓噪,情勢是要計劃老師信諾成真,成全自己的感慨。計劃老師表示:“我一定要做成這件事,今后我要常來這里。”

李響為此自然欣慰,但不久他就知道了,計劃老師這之前其實和桃花潭是有聯系的,而且是較為緊密的聯系。桃花潭在山這邊,計劃老師就在那邊。這樣一來,計劃老師的熱情和主題便在他心里模糊起來,敞亮的玻璃,糊了層窗紙一樣。于是玻璃后面,就有了他看不清的東西。

回來的路上借了酒性,周毅問李響:“這個院子我開價一億你賣嗎?”李響愣了一愣,周毅捶了他一拳,在他耳邊說:“十個億也不要賣。”周毅在耳邊熱氣乎乎的,但李響聽得真切,周毅絲毫沒有揶揄的意思。周毅是認真的,但這樣的認真味道就不一樣,來得太不自然,猶如一臺高速機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你面前,你一點準備也沒有。

周毅后來一直對李響贊不絕口,稱李響的眼光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是真正有眼光的投資者。一座院子當年收下來也就百來萬,也就這幾年的工夫錢。工夫錢雖少,但貴在是堅持,別人花天酒地,他就來桃花潭,走在鄉間小路上,別人遺棄的東西,忽視的東西都被他往這個破院子里擺,硬是擺成了這樣一座金山。在堅持這件事上,周毅贊嘆李響,說他和計劃老師一脈相承。

李響算了賬,當年一百四十萬,即使這些年前前后后,又放進去兩三百萬,也并沒有花上幾個錢,現在變一個億,那是何等收益。可周毅還叫他不要賣。

“一個億現在太容易了,可這樣一院子,哪找去?”周毅酒醒之后依舊這樣說院子值錢。

周毅把李家花園租了下來,和周毅一起住進院子的還有個女的,姓方。小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盡管長得不甚出眾,但李響一開始對她印象不錯。李響一向對漂亮女孩比較排斥,而長相一般但能干的女孩,會給他一種莫名的信任感。

說是租給周毅,但平時周毅在北京,房子就小方住。周毅介紹小方身份的時候說小方是個作家,這就對上號了。李響釋然,甚至還涌現了一種奇特的滿足感。在這里安心寫作,環境匹配度是最好,也算是物有所歸,物有所值了。于是很多事情就此有了個掩護,讓李響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在認識上吃了虧,走了彎路。

桃花潭的房子現在已遠不是當年,簡單花小幾百萬就能據為己有了。老院子物以稀為貴,加之老宅多催生出收藏者之匠心,曲奇之間,盡顯滄桑風姿,風花雪月,美輪美奐,讓人嘆為觀止。這樣的房子讀書人用最值當,心靜才能懂房,再愛房惜房。用這樣房子的讀書人還得已功成名就,要不房租都可能付不起。有閑得有錢,有錢之后的閑,恐怕才能真正抵達心靜如水之境。這樣做學問,如魚得水,水到渠成,這是這房子的功德了。

可這樣的景致,一定得回過頭來看,才知道多少年的做派,那是前世造化,后世的功德。最初的時候,這一切李響都無法看得清楚。

房租自然不用操心,讓李響意外的是,周毅他們其實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斯文安靜。盡管周毅不用做學問,但操盤間歇有一個寧靜的調整同樣重要。

周毅和小方經常會邀一些人來開派對。這些人李響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他們來,周毅就邀請他,他只得參加。這樣的派對其實毫無趣味,這不是夜總會,他們在這吃吃喝喝,唱唱跳跳,竭盡鬧騰,通宵達旦,和環境很不協調,不但調動不出什么可以放松自己的情緒,反而像一根黑夜里的蠟燭那樣,可憐地消耗掉自己。

每當這時候,李響就走出來,來到木平臺上發呆。

“你會覺得他們這樣打攪到了這里的先靈了吧?”

李響驚奇地轉過頭來,發現小方就站在他左側前一點的地方。“你,”他說,“你來很久了嗎?”

“他總是要找一些人到這里來,就像別人不知道他在這里和我在一起一樣。”

小方的話有些奇怪。但明白了,小方是不喜歡鬧的。但她有苦衷,她又不好去說他們。

一時間他們無語,小方隨后點了根煙,說道:“沒娘的孩子就是愛鬧。”那時候,李響并不知道周毅是孤兒。

后來李響再弄清楚,院子是小方要的。

周毅和小方搬來李家花園前一直住蔣東家。蔣東是當地人,和周毅是同學。一開始蔣東說他家沒院子,父母留下的,都快廢棄了,哪來院子?蔣東家在山那邊,李家花園在這邊,隔山相望。周毅很沮喪,但小方來一看,手朝著山上一指說:“這么大的院子,怎么說沒院子的?”小方把山當作了院子,于是周毅和小方就搬了過去。他們一搬過去,蔣東夫婦也就搬了進去。

蔣東很忙,雖說是同學,但蔣東到底在忙什么周毅不知道。他總是盤在周毅周圍,用周毅的資源討生活。他時不時會提出一個人的名字,這樣周毅把電話打過去,他去找那些人,把要做的事情做好。他不全靠周毅,但周毅不可或缺。所以周毅在哪他就必在哪,城里房子再好也不住了。

蔣東的老婆王虹同樣喜歡院子,她和小方同所師范大學畢業,在同一個藝術社。一個詩畫,一個歌舞,一個孤言寡語,一個活蹦亂跳,倒也做就了一雙好姐妹。說是周毅被蔣東圍了一輩子,身上的肉全被蔣東“蠶食”而去,才落下蔣東一身肥膘。但就蔣東的老婆把自己閨蜜小方介紹給周毅這一點,周毅就全值了。周毅一直沒有如意的紅粉知己,人倒是從來不缺,就是安定不下來。有了小方,頓時整個人就安靜了。全心全意,心滿意足了。都說小方的潛質都在不聲不響里,只要她看好的,就能到手不算,還定能拴牢。

這話不假。李響覺得小方的神奇之處并不在于其說服力,也就是她并沒有花多少力氣來說服你,而是用手朝山里一指,不是花園的地方也會跟著她,成了你眼中,甚至心目當中的花園了。

周毅和小方,把荒山修成花園,那樣的花園成了一種境界,讓每個人心馳神往。但他們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所有人不經他們允許,不得進入他們的私人區域。所謂私人區域,就不僅僅是他們的臥室。其實他們的臥室倒是常常房門大開著的。租房的時候,他們專門隔了一個空間,還開了個后門,搭出一個挑空的木平臺,在木平臺兩端,種滿四季盛開的鮮花。就這樣,他們的私人區域其實就一直延伸到了半山上,貫通了他們的花園。自然,每個人都被打動,都想進去,體會體會那樣的勝景。但所有人只能遠遠觀賞著。小方常常說,看的東西不比吃的東西。近了,就沒有味道了。

但說歸說,實際上他們倒并沒有旁如無人,完全漠視所有人的意見。于是他們在房子另一端,也就是蔣東他們這邊修了個棧道,這樣再來人,或者參加聚會的時候,就能夠按照他們做出的審美角度,觀賞他們的私人區域那些美不勝收的景致了。這樣的局面應該是皆大歡喜的,既不影響他們私人區域的守則,又讓所有人得到滿足,大飽了眼福。但這樣的情景下,王虹不開心了。

王虹為什么要不開心呢?因為她的地盤別人做了主。所以那一陣,她不怎么和小方說話了,但她又不隨蔣東出差,她對周毅發牢騷。她把自己散養旳雞趕到小方那側私人區域去,然后一遍一遍地燒著開水,把不銹鋼水壺的蓋子弄得哐啷亂響。周毅開門出來看的時候,王虹就側著身子說:“這水又白燒了。”周毅上前勸她,邊勸邊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王虹懷孕了,一個星期要吃兩只土雞。周毅說:“你別急,我去幫你捉雞。”

“你幫,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在這里幫幾趟呢?”王虹說著,把殺雞刀扔在案板上,轉身走了。

周毅被剩在那里了。愣了半天,想的是小方。他在王虹身后說道:“小方要創作,她最怕哐啷的金屬聲響了。”王虹進屋去了,留了根食指指著周毅說:“她創作關我屁事。”

那個周末,直到周毅離開的時候蔣東還沒回來,他撥了蔣東的電話,講了些瑣事,放棄了雞湯和金屬的響動。最后臨走,他對小方提起了這件事,沒想到小方說道:“你隨她去,我們出了房租的。”周毅一驚,那意思小方早就知道。如果這樣,現在的狀況要么是小方執意要對抗王虹,要么就是小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動靜。

夏天,臺風頻發的季節。那一次小方上山,大風大雨頃刻之間就打碎了私人區域里兩塊窗戶玻璃,王虹一聲令下,幫忙做清潔工作的邱嫂破窗而入,她要幫小方關閉窗戶,防止大雨傾盆而入。但是窗戶關閉之際,邱嫂啊呀叫了一聲,這一叫信號彈一樣讓王虹跑過去,也就是跑進小方的私人區域。邱嫂腳上在淌血,是地上的碎玻璃惹的禍。小方回來,前后也就相差不過五分鐘,她淋了雨,落湯雞一樣在自己的私人區域入口處看著王虹和邱嫂。她們在包扎傷口,翻遍了她所有抽屜。她們非但未經允許進入了她私人區域,而且找止血布貼的時候,翻遍了她抽屜。

那個晚上有點特別,大雨傾盆,蔣東在狂風大作里回來了。王虹半是猶豫半是疑惑,對蔣東說了白天的事。

“你看見什么了?”

“我什么也沒有看見,真不知道他們搞得那么神秘是什么意思。”

“有沒有電腦?”

“電腦有。”

“有電腦就是在做老鼠倉。”

王虹一愣,似懂非懂。熄了燈,等蔣東躺下后王虹說:“幸虧你回來了。”她說著嘆了口長氣,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

“怎么了?”

“你要不回來,我準備跟邱嫂走,到她家去住一夜了。”

“怎么了?”

“你沒看見,真沒看見小方的眼睛。”

“怎么了?”

“要吃人,她的眼睛要吃人了。”

“她說什么了?”

“就是她什么也沒說。”

玻璃事件似乎并沒有立竿見影地影響小方和王虹的關系。但她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注定要變化了,微妙之處則在于這種變化契機的生成,以及生成的時機。這樣一直等到了計劃老師的到來。

計劃老師的到來本來自然和順理成章,他應邀來參加周毅和小方的聚會,但當他決定更深入地介入當地生活的時候,他的一些出人意料的舉動,便開始讓人捉摸不定。

計劃老師到來后,很快被桃花潭吸引,提出了一個驚人計劃,他要在嚴冬季節,桃花潭水冰凍時開一場自己的音樂會。對此他全身心投入,似乎就在那時候開始,來往也越加勤快起來。但是他的出現,包括音樂會的說法在眾人眼里只是個借口。他的到來,更多是用音樂會之類的作掩護,來和周毅定期建立某種聯系。對于計劃老師的到來,蔣東表現得特別友好,對計劃老師,他簡直五體投地。讓計劃老師住他家里,就是他的主意。應該說計劃老師本來與他和王虹并沒有什么關系,但從后來結果看,他的舉動起到的完全是穿針引線的作用。

王虹會做菜,她養了很多土雞,一高興就殺一只,沒人的時候慰勞慰勞自己。計劃老師到來后,王虹經常會做好多菜,做好后請周毅和小方一起,陪著計劃老師吃。計劃老師很開心,每次酒喝得都有點多,而且一喝酒就說話,談他對音樂的熱愛和宏大理想。那時候桃花潭音樂會創意還沒出來,但他已經雄心勃勃,有了開自己音樂會的打算,還有了海報設計方案。那次把方案放在酒桌上征求意見的時候,還被王虹端上來的土雞煲不小心弄臟了。

計劃老師似乎總不想酒足飯飽之后就離去,為此大家都得陪著他。小方有意見。她不愿意陪坐又賠笑,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做。于是更多時候她坐在那里,做出很多不耐煩的腔調。譬如大家談興正濃時,她會喊邱嫂,邱嫂。她的聲音有些尖利,突然就打斷了大家,大家看著她,聽她指揮邱嫂說:“你先去把那幾只鍋子和湯盆汰了吧。”

王虹不高興了。雖然她也并不喜歡陪著干坐,但小方這樣子,她不高興,而且不高興了還不好說出口,心里就有了氣。要知道每次計劃老師來,她付出的比小方多得多。雖說有邱嫂幫忙,但洗燒汰都是她一個人的事,小方從來不會動一根小指頭。她不吱聲,但聲音大了許多:“對,邱嫂,那只大號燒鍋不要動,我再給計劃部長燒條野生魚。”

聽說還有菜,大家都有些愕然。但計劃老師高興,他捶了蔣東一拳說:“王虹還有保留節目哇,哈哈哈。”蔣東就點頭,臉上滿是感激涕零的神情,嘴抽動了幾下歪在一旁笑著,嘴里的垂涎就像隨時要掉下來一般。

小方站起身來,說:“當心食物中毒。”她說的是當地土話。計劃老師側身問李響作家說了什么,李響說,她說她約好時間要去給出版社發個郵件。

這件事過后沒多久,周毅和小方就搬走了。李響后來才知道,即使是王虹和小方有問題,但主動提出來搬走的卻是周毅。

蔣東的房子本來很成功,成就著周毅和小方,天作之合,讓他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段時間,不管他們在做什么,在外人眼里他們都是開心的。開心才頭要緊。但這樣平靜的生活沒延續多久,有一天李響得到通知,周毅和小方要慶祝勝利了。他并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勝利,也不知道這之前計劃老師已經參加過多次這樣的勝利歡慶。只是從場面的隆盛上看出,那極可能是一場大勝。

類似的活動又有過幾次,都安排在周末。只有周末,周毅才有空過來。隨后幾次活動,李響有時參加,有時不參加。活動安排的方式也特別,夏天的純自然環境里,清澈透底的溪水,連不會水的也喜不自勝,在岸邊戲水。溝溪里的野生魚,晚上篝火架上,烤的專門請人捉的野兔子……一身衣服,濕了干,干了又濕……根本沒有了衣服還穿在身上的感覺。帶來的名貴紅酒都不敵山里的楊梅酒,楊梅酒好喝又不上頭,一直要喝到炊煙冉冉,歌聲四起,興致才算真正起來了。

今夜無眠,歡樂今宵,都醉倒在了今宵的大自然里。天快亮的時候,小方起身如廁,走到客廳,驀然看見王虹穿著睡衣,正從二樓的樓梯上下來。她愣在了那里。二樓客房里,住著客人計劃老師。

王虹把食指豎在嘴唇上,還似乎朝小方眨眨眼,做了個鬼臉,然后魚一樣迅速滑向了她和蔣東的臥室。

小方漸漸疏遠了王虹。本來的下午茶是兩個人最好的交心時間,她們私下里什么話都說,從學校一直延續到了山里,那是綿延不絕的山河,不會有戛然而止的時候。關于蔣東的,關于周毅的,說到開心處嘻嘻哈哈。但玻璃的事情過后,小方午后不見了。她去山里巫阿婆家租了個西向的房間,在窗戶底下放了張老式的寫字臺。那種寫字臺很敦實,太陽一照,能溢出淡如百合的清新空氣來。每天午后到來時,小方都準時在那兒。她說那種地方就是她新小說里李香香與王貴鬧別扭最理想的場合,為此她不能把時間白白浪費在不值一錢的下午茶上了。

不但拉開距離,就連吃的東西,不知道哪天起,也自然分開了。王虹買的東西,不說放進冰箱,就是在公用廚房、客廳,她也不會動。漸漸地,王虹也不動她的東西了。不知不覺當中,兩家往日那般親密的關系便不存在了。

有天周毅餓了,看到廚房有香蕉,隨手掰了根吃起來。小方見狀如臨大敵,睜圓了眼睛叫他放下。周毅懵了,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小方道,那是他們的東西。

周毅釋然。但是他看輕了事情的嚴重程度。一開始他輕描淡寫地勸她,一段時間下來沒效果,就加了砝碼,說就是看在計劃老師面上,也不能這樣做。

“計劃老師是大家的客人,你們這樣的話計劃老師怎么辦?”周毅說到這里,小方發現他有些停頓,她覺得那可能是周毅在剎那之間已經意識到,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計劃老師到來后發生的。答案很明顯,計劃老師才是禍首。但在周毅面前,這個答案竟是個謎。一開始小方有點不相信,但隨后她得意了。她可不想這樣輕易地公布了謎底。

“計劃老師,”小方笑笑,重復了一下,“確實,要給計劃老師面子的。”可是,小方轉過了話題,態度嚴肅起來,又說,“我們付了房租,等于在住自己的房子,她有什么看不慣的呢?”

“她沒有什么看不慣的哇。”

“她看不慣,我更看不慣。”

周毅沒有再把小方的話題接下去。熄燈的時候,他有點像自言自語,說:“等蔣東回來我和他談談。”

小方沒接他的話。周毅把她當成了小女人。那意思是說要是蔣東和他兩個人一起勸她的話,她會開心點。女人作,那是在男人面前撒嬌。絕大部分男人會這么想,小方想,那就讓他們去想。

王虹會燒菜,都不是一般的燒法。鯽魚人家都是紅燒,或做湯,她清蒸。蒸好了叫人蘸醋吃,然后露出潔白無瑕的牙齒,傻乎乎地問人家:“是不是真正的蟹肉味道?”鯽魚變螃蟹,正是這等絕招迷倒了蔣東。有種人的聰明,都隱含在了看上去其貌不揚的懶散當中了,其實那就是天賦。王虹的菜,不光好吃,還能每天不同樣。花樣變得突如其來,讓你欣喜之下,喜不勝收。從沒誰教過她,也不看菜譜什么的,就是命里有。眼睛一眨,老雞婆變鴨,眼前又是一桌可口酒菜。她變著口味讓蔣東吃,現在故伎重演,計劃老師吃上了。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的人,吃著吃著就驚喜連連,就離不開來自王虹的味道了。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那次難忘的慶祝過后,計劃老師每吃必夸王虹的廚藝。王虹說我的絕招其實還沒出手呢。這話有些做作,但好像也沒有自夸的意思在里面。但計劃老師接上了,他說:“那我倒要時不時地來吃一吃,免得漏掉你的拿手菜了。”一搭一檔,像個信號彈,又像個安民告示。好像計劃老師來就是為了嘗嘗王虹的味道,再就是籌備籌備音樂會了,而他來桃花潭與周毅的關系似乎就這樣被忽略掉了。

王虹似乎總能知道計劃老師的行程,常常在計劃老師到達前兩天就開始準備野味了。這些野味不是好找的,即便是山里也已經很少。她到附近找人,然后高價買來,燒給計劃老師吃。盡管周毅和小方一次也不落下,但小方吃著就不是滋味,她就覺著那就是給計劃老師獨吃的。

蹊蹺的是蔣東。蔣東經常要出差,本來不是個什么事兒,但計劃老師出現之后,蔣東總是在計劃老師出現前一兩天出差。這讓小方很鄙棄。周毅朋友多,蔣東信息多。誰那里要哪些東西,蔣東都知道。跑個腿,就能帶出些差價來。

這樣的情形漸漸有了刻意的痕跡。起先小方對自己說這不關她什么事,再后來就一心要搬走了。但還沒等她開口,周毅捅破了這層紙。有天晚上陪計劃老師又吃到很晚,她終于捺不住,把那天看到的王虹穿睡衣上二樓的事對周毅說了。她沒想到周毅手上的杯子會砰一聲掉落在地,更沒料周毅說了聲怪不得,然后就開始收拾東西,說:“我們搬出去。”

那晚,周毅住進了客棧。經過是這樣的,他們在宵夜的時候照常嘻嘻哈哈,和其他朋友,還有計劃老師吃王虹燒的菜,期間周毅喝了許多酒。他搶酒喝,敬你敬他,一會兒就東倒西歪了。這時候電話就響了,他站起來,然后在外面說:“李響來了,我去商量點事情。”

計劃老師站起身阻止,說:“你怎么就走,我還有事……”

“這邊急,您那塊我回來再議。”

那晚周毅就沒有回來。計劃老師是沖著周毅來的,按日后蔣東對李響講的那樣,他定期來這里,其他都是掩人耳目瞞天過海,和周毅為共同事業走到一起來是真。周毅在哪里,計劃老師在哪里。這話不用明說。周毅一走,計劃老師急了。這誰都能看出來。第二天,他到賓館來找周毅,他沒想到周毅開口就勸他,說:“計劃老師你今后不要再來了。”

“……”

“你再來我們的事就做不下去,就不要做了。”

“……”

“還有一個辦法,你再收一個徒弟,讓那個人代替我。”

“……”

“最后一個辦法,我搬出去。”

那天,周毅給計劃老師一連開了三個方子,他的初衷是三選一,但事情稍稍有些變動。計劃老師三選二。他同意周毅搬出去,另外選了蔣東,做了自己的關門弟子。

計劃老師和周毅那天見面,是小方帶著計劃老師來找周毅的。計劃老師和小方推門進來后,寒暄還沒結束,周毅就沉著臉叫小方離開。小方留了心,出門的時候留了條縫,這樣計劃老師和周毅的談話就一字不落,她全聽清了。

收徒宴上,計劃老師說得很清楚,什么是關門徒弟,那就是今后不再收人了。計劃老師說到這里傷心了,眼圈一紅,眼淚都要下來了。寒心呢……說著就說不下去了。

小方一愣,是多收了寒心嗎?

透過淚眼,小方看見的是計劃老師審視的一瞥。收徒弟是高興事,哭什么勁呢?酒后吐真言,莫非他在此刻表達的,是對周毅的失望嗎?而周毅呢?她朝周毅看看,周毅看上去很淡定。王虹和計劃老師的事,周毅是介紹人。周毅是因為這個才慌不擇路,要離開他們私人區域的吧?

房子租給了周毅,李響在桃花潭不方便起來。多年來,他在李家花園獨自出沒,最是享受夜深人靜時分。那時候花園會一消白天的沉沉陰氣,露出繁華的底蘊。他不知道是花園還是他自己,這時候成了暗處的黑色貍貓,自由地打開黑如亮瞳的眼睛,思想頓時就登上歷史舞臺,盡情地開始了逡巡。歲月無法洗凈的鉛華,此刻粉飾了四周,李家花園,遠非只是個人的世界。遺留在木雕石刻,還有碑林草木之間的生靈浸透的貴胄之氣,讓他吃驚。那種骨子里的昂揚和優雅在夜晚來臨之后越發高貴。最后做就了朵靜悄悄的玫瑰,羞答答地開在了眾目睽睽之下,也是意料之中了。譬如周毅一心租這院子,想來也是內心有了和他一樣的繁華體悟,但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周毅在院子里反而會感到孤獨。

周毅的身份特殊,轉戰幾家公募基金后,現在在一家私募做基金經理。工作負荷大,壓力重,每到假期,會找個休閑地方透透氣。也不能老出國,再說牛奶排骨胃也不舒服。李響把房子租給周毅,圖的原也不是錢,更不是周毅身份。他從來就沒有炒內幕消息的念頭,就是覺著和敏感的人聚一起,惺惺相惜之間哪怕一星半點的撞擊,也是種靈性的愉快體悟。何況大家是多年老兄弟,周毅是懂他的人。只是沒想到,和周毅一起來的小方會讓自己不適應。

其實除了人相不算出眾,小方并沒有什么毛病。笑瞇瞇的,話不多。女孩子話少不是什么毛病,思前顧后好久,李響才恍然大悟。眼睛,問題在小方密匝匝的眼睫毛后面的眼睛上。小方的眼睛太小了,笑起來更小,但偏是笑著的,所以有一種偽裝的力量,擋在那里,阻止了你看清楚她整個人。眼睛在叢林深處和你較著勁。有了這個發現,李響渾身不得要領,望而卻步了。房子一租掉,他就搬了出來,在周繼普的客棧里開個房長住。心里有李家花園,便選了周毅休假的時候,黃昏前后在木平臺上停駐一陣,有個交流,也是遂了心愿。那一次要告別了,周毅挽留他,說:“你還是住回來吧。”這話之前周毅也有說過,李響只當作是客套,再說還有蔣東家里的私人區域在先。但這次,李響發現周毅神情不大一樣,話就像小冰塊一樣硌了李響一下。

“我要起早的,”李響找理由,話說得也誠懇,“去山里收東西,山里人一早就來敲門,嗓門響,動靜很大的。”

“你還怕吵我?咦,房子那么大,你住樓下,我住樓上,一人一層,哪里怕鬧?”

“你不怕有人怕。”

“有人?”周毅苦笑一下,“說實在的,一到夜里,我就覺得世界上就我一個人了。”

“一個人?不還有小方嗎?”

沉默。周毅在沉默里有了心事,看上去分神了。

李響微微詫異,說:“你不歡喜這院子?”

“說實話真不是我的選擇,是小方看中了。”

“她是怎樣的高手……”

“高手?什么高手?”周毅似乎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嗎?小方是作家。”

“這我知道。”

“她能一眼看穿你。”

“看穿你,你不怕她嗎?”

“怕?”周毅渾身一個激靈,“你覺得我像怕她嗎?我怕她干什么?說實在話,現在我不能靜下來。只要靜下來我就會孤獨。所以我拼命工作,除了上班,只要能盯行情,怎么都可以。”

靠行情排遣孤獨,李響想起小方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沒娘的孩子周毅,因為孤獨才不停地開派對。“那么,”李響說道,“你在這里還盯行情?”

周毅似有似無地點點頭,看上去又不大愿意承認。

計劃老師安排了任務,李響這話沒說出口。這話有些豁邊,過了他們交往底線的。像試探,說出來又像發現秘密后鉆牛角尖,更有了管閑事的長舌婦的味道。話雖沒說出來,但想到這份上已經很吃驚。

“但我不能分身。”周毅說。

“所以平時要小方替你。”

李響話有歧義,但周毅像是忽略了,說:“其實我就希望每天滿負荷工作,只要工作我就不孤獨。你知道我為什么一沒有行情就要離開辦公室嗎?”

周毅的話再次慎重起來,李響不由想起小方的不合群。她不喜歡聚會,朋友一來她多不陪在周毅身旁,尤其第一次那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自己身后,說周毅是個沒母愛的孤兒,李響想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不知道她站在了他身后多久。“是啊,”李響故作輕松狀,支開話題,打趣道,“你不會是擔心自己在我這院子里做了聊齋里的書生吧?”

這樣他們關于李響住回院子的事也就一直沒結果,直到有一次周毅說:“要不我出錢,你再買一個院子得了。”

“你的意思,讓小方單獨住李家花園,你和朋友聚會另有一個自己的場所?”

周毅這話認真了。周毅的壓力顯露無遺,有點悶人。回到客棧,陽臺上擺了白茶,李響再回味,周毅那樣的壓力不是工作上的,而是和小方在一起,有了某種隱情。看上去他似乎在依賴小方,其實是迫不得已。周毅想熱鬧,怕獨處。但和小方在一起,周毅更孤獨。

幾次三番,李響就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但他給自己定了規矩,那就是周毅在李家花園他回去住,周毅不在他不住。絕不單獨和小方同住一座房子。這個念頭后來沒能堅持,有時候想起來,覺得有點滑稽。

很多周毅這樣的操盤手,長期熬夜,長期伏案,走起路來不是聳肩就是駝背,要么歪瓜裂棗,要么穿身寬松衫,萎靡不振,永遠睡不醒的樣子。即使名牌阿瑪尼穿身上也皺皺巴巴,像披了張顏色淡去的麻布片,沒半點品味可言。但周毅一看就是個帥哥,穿著講究得體,似是而非的微笑當中帶著點高貴的憂郁之氣。“他看上去就像在思考,其實是疲勞過度。”小方說,“要是思考,那就好了。”小方的話意味深長,透著一絲絲缺憾,仿佛周毅這樣的缺憾襯托出了她的某種優點。這話往深里琢磨,更洋溢了某種安慰和得意,他們不在一起,缺憾是缺憾;在一起,缺憾就不是缺憾,是取長補短,合二為一了。

對周毅和小方,一開始所有人都有疑慮,尤其是對小方。有種人就是這樣,五官不丑,但拼在一起就是種說不出的味道。要說短處,那就是身材。小方腿短,上身長,站著沒毛病,走路就有了瑕疵。移動的時候,屁股鼓在了腿上。周毅和她在一起,肯定不是因為她的姿色。是什么讓一心要排遣孤獨的周毅反而身陷孤獨又無法自拔呢?一般帥哥找丑女,圖的就是丑女不作、安穩。但這又不對,小方作,作得很。

搬回來不久,李響就發現了他們的爭吵。其實說是爭吵,也就是小方在深夜里尖叫。那種尖利的聲音有點像貓受驚后伸出的利爪,迅捷而又銳不可當。李響在猶豫,他有些吃不準,但走到門口嚇了一跳。門里面真是一只貓爪,短促有力,伸過來生生在他心口摘了一把。砰,他聽見一只瓷花瓶被砸碎,然后是周毅有氣無力的抗議聲:“你沒有權利不按我指令下單。”

“按你的指令,你按誰的指令?我的指令呢?”

“你的指令?”

“那兩個要求。”

“那……”周毅聲音變得遲澀起來,“那我要怎么對計劃老師交代?”

“我不管,不行我就把硬盤交出去。”

“你!”沉默一會兒,周毅說,“我不活了!”

李響一驚,只聽小方答:“這個隨你便!”

周毅又說:“我也不會讓你活!”

小方說:“我不怕的!”

其實他們說死說活的話李響不擔心,他知道那是假的、是氣話,但硬盤像個真事,有真事的分量。本來不想管了,要轉身走,但又心痛起瓷瓶來。等敲開門,看見的周毅穿戴整齊,一旁的小方反是穿著隨便,笑吟吟的,手彎里抱了一只貓。李響把手上的一碗石榴遞上去,說這是今天山里拿來的,你們嘗嘗鮮。邊說目光邊在搜尋,屋里主燈沒開,一盞地燈和兩盞壁燈亮著,完全沒找到丁點瓷瓶的碎片。雖說周毅額前跌落著一縷頭發,襯衫領子還有些歪,但他端了茶杯,絲毫不見慌亂和沮喪的神情,端莊得很。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光線都集中在小方臉上,她神采飛揚,手上的貓瞪著驚恐的眼睛,李響一驚,那貓是獨眼,貓爪緊繃,似乎隨時會從小方那邊飛撲過來。這可真是爭吵也優雅啊,至少是貌似優雅。再狠再愁,一到外人面前,兩個人就沒事似的,神態自若,端住場面不失分。

那天晚上,他們面對面的場景成了幅燭火下的油畫。這幅畫在多年之后,李響口述著叫人畫了下來,然后掛在了二樓主臥。所有看見這畫的人都不知道出處,只是對畫交口稱贊。再有些年頭后,就有人把它當成了李響收來的古董。

小方讓李響記起了自己前妻。他的前妻曾攻擊過他。她突然襲擊,在他襠部狠踹一下,然后歇斯底里咆哮。他蹲下來,痛得以為自己要死了。但女人就是賤,后半夜竟又趴上身來,還用雙腿繞緊他,似乎比平常更有了激情。他撥開她,邊撥邊說自己喜歡上了別人。前妻還在愣神,他又振振有詞道:“沒有了愛情,這樣就不道德了。”

“誰沒有愛情?”女人有些絕望,她很痛苦,對他說,“我不活了!”他回答說:“這個隨你便!”她又說:“我也不會讓你活!”李響說:“我不怕的!”

小方一定是周毅請來的高手。后來李響覺得自己當初該想到這一點的。要只為了找個同居的伴,周毅盡可找個十全十美的。但事實正好相反。周毅忍讓求全,至少證明了他有重要的事得依靠這個女人。要不是依靠,那就是把柄。要不然,周毅憑什么這般委屈自己呢?

中秋過后,山里涼快了。那個周末他們在山溝溝里吃著今年最后的甜杏閑逛,在小溪邊洗了洗手,點了根煙后發現到了一個山村。村口有個理發店,李響先理,完了輪到周毅。周毅坐在那里,但阻止了剃頭匠,他在看小方。小方看看李響的發型,又看了看剃頭匠,然后在一張紙上畫了起來,剃頭匠一邊看一邊搖頭,滿臉的懵相。小方不再畫了,她熟練地使用著剃頭匠的工具,不一會兒就讓周毅走下了座位。周毅滿心歡喜,甚至連對著鏡子看一看自己頭的過程也省略了。這讓李響想到自己小時候,父親給他推頭發,自己從不照鏡子一樣。

就在那天晚上,李響又聽見了那種嘯叫,是那種充滿妄想、撕裂一切的克制。叫聲短暫卻太猛烈,連漆黑里幽鳴的秋蟲,這一叫之后也再沒了動靜,以至于這樣的一叫,反而似是而非,讓李響懷疑自己是聽錯了。但沒過多久,他隱約聽見了哭聲。那哭聲漸進式的,生怕他不聽見似的,從短到長,聲音由小到大。出門的時候,還能初步判斷出在平臺方向,但接近平臺的時候,又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平臺上,一個煙頭在閃爍。看見李響,周毅掐滅煙頭說話了:“我在思考伊戈爾防線。”

“伊戈爾防線?”

“黃金突破1300美金后一直在60天線下波動,等于撕開了一個口子。每當你以為時間窗口來臨,上升在即時,它又下跌15美金、18美金。震蕩正在形成一個陷阱,卻沒有空頭能夠得利。”

“跌破60天榮枯線也沒有拋盤嗎?”

“當然有。大批短線資金在壓盤。問題是更多人都以為要漲,怕一炮沖天而措手不及,所以沒有真正的多頭撤離。”

“隨時會拉起來,這不是散戶心態嗎?機構怎會這樣?”

“資金說話原則。沒有無極限資金在手,誰會把自己當莊家做靶子?驚弓之鳥啊,”周毅嘆道,“這樣越向下就越沒了獲利盤。”

“我懂了,”李響才有些反應過來,說,“人心向背,沒有常態,貴在堅守。”他覺得周毅不僅僅在慨嘆行情。

“堅守迫于無奈。這就是伊戈爾防線,也有人叫伊戈爾區域。”

“到底是區域還是防線?我看都不是,不就是雞肋嗎?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你這么說不對,雞肋啃完就扔了。伊戈爾在手,啃光了肉的雞骨頭又會變成渾身是寶的老母雞哇。”

李響陷入沉思。是周毅的話讓他想到了些什么。盡管一時讓他想到的東西還不是很清晰,但現在至少,伊戈爾的老母雞已讓他忘記了夜半哭聲。那是一種徹底的忘記,所以在之后,李響再聽到同樣的哭聲時,心底里就有了加倍的恐懼。

“這個區域倒適合你。”周毅說。

“適合我?”

“我和計劃老師昨天還在議論你。你的個性就適合在這個區域里磨。只有耐得住磨的人,才能在伊戈爾區域里等來勝利那一天。”

告別的時候,李響記得周毅用腳輕輕跺了跺平臺上的防腐木,說:“這個地方修個亭子倒不錯,你修一個亭子吧。”周毅語氣很輕,近乎于一種耳語,用的卻不是商量的口吻。

這突然的結論有些別扭,明明表達了不達目的誓不休的信念,語氣卻滿是無奈。李響沒聽明白,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能在這幫我修一個亭子嗎?”這次李響聽清楚了,周毅近乎哀求。

李響有些不知所措,但顯然,事情沒有商量余地,還很急,飽含了內心深處的焦慮和不安。李響無法回絕周毅。“我出錢。”周毅跟了一步。李響伸出手,擋住周毅,說:“不是錢不錢的事,這需要時間。”

“要是有時間就好了。”李響一驚,周毅說的這話帶了哭腔。

“我答應你,”李響說,“但那些材料是要慢慢找的。不知道要多少時間,誰也無法知道,碰到才算數。”

快過年的時候,亭子還沒動手。起先有個圖紙,但正式圖紙出來后,周毅帶著小方過來,說要改一改。小方拿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說:“六角的,要這種六角的造型。”

李響咬緊牙關,牙齒上下磨了幾下,心想那些找來的材料都沒用了,要不是周毅在,他估計會沖上去,一把把照片扯爛。周毅是付過了錢,但這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李響想當即回了小方,但周毅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他只能將自己的不滿一點點平息下來。

快過年了,又一場大雪降臨的時候,亭子還沒有一點點動工跡象。這些天李響常常想到,要是小方抱怨的話,她就會對周毅說他是在故意磨洋工。

到了半夜李響接了個電話。那是一個設在以色列的共享基金組織,有一個在中國做房地產信托的計劃,請他幫忙。放下電話,他睡不著了。他在想桃花潭,想計劃老師的水上音樂會。有這樣一個背景素材做復合房地產,把旅游文化、主題公園掛起來,那就是中國的水上威尼斯啊,和迪士尼有一拼的……想到刺激的點上,手上煙灰一抖,人一個激靈,便聽到花園里一陣隱似一陣的哭聲傳來。他看著老式的窗欞后面,微微飄起的窗簾,不由渾身起雞皮疙瘩,人也覺得不好了。時間是半夜三點多,誰會在花園里哭呢?是蔣東小時候故事里的女鬼嗎?李響趕緊躺下來,把頭蒙到被子里。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李響在餐廳只看見周毅。

“一個人呵,小方呢?”他問周毅。

“小方去計劃老師那里落實音樂會的事了。”說話的時候,周毅一臉輕快,一副休息得很好的樣子。

從蔣東家搬出去的時候,周毅就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小方,從此不會再踏進蔣家半步!和王虹這樣的女的同住一屋,要倒大霉的!

周毅拿出了鮮明的態度。這個態度很決絕,說有些突然也好,轉彎角度大也好,總之有些出乎了小方意料。

在這里,她沒有親戚朋友,再沒了這個同學,就完全是孤家寡人了。所以看好了李響的房子,到了要搬家的前夜,小方忽然就對周毅說:“要不叫王虹和蔣東也去看看。”

周毅“咦”了一聲,隨后目光掃了小方一眼,就完全明白了過來。他答應小方說:“好。”

蔣東當時已經知道了結果,只有王虹還在起勁。她挑了很多毛病,房子太舊,房間朝西。院子也不好,雜七搭八,完全不協調,沒有品位。“最關鍵是地段,”她說,“這舊弄堂里線路老化,路燈經常斷電。小偷不怕,就怕……”總之李響的院子到處是毛病,一錢不值。好像是多么落魄和沒眼光的人,才要這樣的房子住。

最重要的,王虹還說:“我知道小方的,她要一個亭子。可她怎么沒來呢?她來了就會看見這里沒有亭子,這哪來的亭子呢?”

周毅耐住性子,全程賠著笑臉,一言不發。最后天漸漸暗下來了,李響提議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周毅拿出了支票——兩百萬。李響一愣:“這、這是干什么?”

“房租。租個五年八年,先付這做定金。”

“你,”王虹說,“你還是叫小方來看看。”

“她早就看過了,是她叫我來付的這錢。明天就搬過來了。”

聽著周毅說這些話,蔣東眼看著支票露出了復雜的神情。王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懵。

那天晚上,李響倡議的晚飯沒能吃起來。主要是周毅不肯留下來。周毅不留下來,是因為小方。小方說你們吃吧,我不過來了。李響還是勸,說自己去接小方。于是周毅又勸,但小方電話里的聲音大了起來,說明天要搬,是要準備好多東西的。周毅不知怎么搞的,觸到了手機的免提,這樣小方的話大家就都聽見了。周毅做了個無奈的樣子,說:“你們聚,我先過去,等搬好了再聚。”

王虹也不高興,她是所有人當中最不高興的一個了。她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就轉身走了。走的樣子很委屈,李響看不下去,要去勸,被蔣東擋住了,說隨她去吧,她一個人想想就好了。

想想也是。

這樣留下來的人就剩下了蔣東和李響。這兩個人其實不是很熟,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李響忽然就覺得實際上他并沒有多少話要和蔣東說。好在蔣東歡喜酒,酒就擋住了寂寞,把他們的談話引入了一個帶著酒精味兒的小亢奮里。

“不要說他們,連我也不想住在那里了。”

李響正在啃一只山雞的腿,被蔣東的話一頂,雞腳骨就頂著下顎了。

“真的,只要計劃老師來,我就要躲,千方百計地躲,能躲多遠就多遠。”

“躲,你躲什么?”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蔣東睜大眼睛,看著李響搖頭,又試探道,“小方有電腦……”

“電腦?誰沒有電腦?”

蔣東噎了一下,但沒噎多會兒就自我解放了,說:“小方很喜歡你這房子,她說要她早看見你這房子,她的《李香香與王貴》就寫到第十七章了。說實話我也歡喜這院子,記得小時候到花園里來都是白天,晚上不敢來的。做了錯事,大人都會說呢,再錯,就把你半夜送到李家花園去……”

“半夜?半夜有什么?”李響忽然一陣心悸。

“一到夜頭就聽見有人哭,但從來弄不清楚誰在哭。呵呵,看你,那都是小時候了,小時候嚇嚇小孩子的,現在哪還有?”

“……”

“不過小方倒盼著半夜有哭聲呢。她說小說里的人物需要啊,李香香和王貴。”

“……”

“你知道我喜歡這房子什么嗎?樓上三個房間都很整齊,最后那個朝西的就是小方最愛的,后面就是大公園。”

“大公園?”

“大花園。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天來一看,我就喜歡上了。”

你到二樓上去過嗎?這話李響本已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即使沒有二樓,還有電腦和十七章,蔣東和小方很熟嗎?“你了解她?”李響在試探。

“我?當然。我認識她比周毅早很久。”

蔣東喝了許多酒,最后吐了。吐得東倒西歪,還在要酒喝。蔣東和他沒這么熟,蔣東故意喝多,是要借酒吐真言。這倒吊起了李響的胃口。在那天蔣東再次說到了老鼠倉,這是誰都忌諱的詞,但在蔣東嘴里出來特別順溜。

“你知道嗎?電腦就是老鼠倉。周毅早就想離開計劃老師,但事實上他們已經分不開了。因為小方了解了內幕,計劃老師有意見,周毅就只得處處受制于小方。稍不如意就會吵鬧。甚至……”

“甚至什么?”

“拿舉報來威脅周毅。”

“威脅周毅不就是威脅計劃老師?”

“所以現在周毅要走,接下來會輪到我,我才不做替罪羊。這種事情過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沒有不透風的墻、不穿幫的戲。早晚的事,一暴露就死翹翹。”

“所以你在回避計劃老師?”

“只要計劃老師來,我就走,我不做替罪羊。今后我寧可跟你下鄉收古董,也不和他們攪和在一起。”

蔣東話的真實性無法驗證,唯一無誤的就是電腦。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后來修建亭子的過程中,有關電腦的信息一直籠罩在李響心頭,讓他無法釋懷。

住回李家花園后,李響發現小方并不是簡單地閑居在這里。尤其是她那扇房門,是一步一鎖,從不會把房門虛掩開來,更不要說讓閑人進去了。而周毅呢?更是處處維護著小方,把她和她的房間當成命寶中的命寶。李響對蔣東家的玻璃事件也有所耳聞,所以對小方和小方相關的事,他敬而遠之了。

有一次他回桃花潭,收了一塊匾。原來并不抱多少指望的,來了一看卻是個寶。這是夢寐以求的東西,想了太久而不得。但寶物從來就是這樣的,可遇不可求。既然得了,那是物歸其主。多少年了,二樓正殿上,缺的就是這樣一塊成色和內容相當的行貨,他要把這塊匾掛到上面去。他給周毅打電話,意思是轉告一下小方,免得自己擅自出入會“旁枝逸出”,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周毅在電話里疑惑了一下,后來李響想那其實是在思考。這樣李響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意思完整地再復述一遍。

“你去好了。”周毅說。周毅說的這話其實已經不耐煩了,他已經思考清楚,不等李響說完,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李響被打斷了,有些猝不及防,這在邏輯上有些問題。

“那你要和小方說一下。”李響在強調重點。但他這話沒說完的時候,有了新的發現,問道,“你在哪里?”

周毅又有停頓,反問:“你在哪里?”

“我在村里,兩個小時趕回來。”

“哦,我要明天上午到。”

李響不說話。周毅的聲音聽上去就在自己頭頂上,好像就在二樓房間里。但李響很快驅趕了這樣的幻覺。即便周毅在自己房間里,自己也不在李家花園。再說了,在這樣的事情上,周毅要騙自己干什么呢?

電話那頭周毅繼續說:“你去好了。”

這是李響第一次走進小方的區域。之前他最多站在門口,端過一盆石榴給過他們。他走進去,看見客廳里回字形放了四張會議桌,上面環形擺了十二臺電腦。他頭皮不由一麻,這是在盯行情。可自己平時,一個人最多用三臺電腦,小方又沒助手,周毅平時也不在,她一個人,十二臺電腦怎么能夠看下來?

電腦,這是蔣東提示過他的一個關鍵詞。來自玻璃事件,玻璃那端,至今還出沒著笑容可掬的計劃老師。

整整一房間的電腦。

“小方呢?”李響指揮工人掛好牌匾,清掃完了臺凳桌椅之后給周毅打電話。

“她去找計劃老師了吧?”周毅說,“應該是去找計劃老師了。”

掛電話的時候,李響拉門退出身來。離開二樓的時候他又朝屋角的大櫥柜看了看。不知為什么,他就是覺著周毅的聲音是在那里面發出來的。他剎住腳,想去看看,但他又遲疑了,要那里面真有什么人倒不打緊,要還有其他什么秘密的話,又該怎么辦呢?于是他一路坦然地離開了。他想對于小方的其他秘密,他還沒有做好發現和處置的準備,所以不知道任何秘密可能會比知道了更輕松一些呢。

那個晚上李響做夢了。似乎是他苦苦盼來的結果,周毅終于打了小方。在夢里,二樓的大聲爭吵,女聲明顯蓋過男聲。然后有乒乒乓乓的響動,不一定是打架,至少是拍桌子跺腳摔東西吧。熟悉的女聲尖叫響起,接著一聲脆響,周毅出手了!

天亮時分,李響醒了。夢里的脆響在回旋。應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他心底里困擾的是小方的老鼠倉,可來到他夢里的緣何會是周毅扇響的一記耳光呢?

眼睛一眨,到了來年開春,李響的一個客戶請他到長江船上吃河豚,李響就叫周毅。他對周毅說的是你去嗎,話是電話里說的,周毅在那一頭有了一個遲疑,并沒有流露出李響想象中的欣喜之氣。周毅說:“我問問小方看,好嗎?”結果是小方不去,成全了李響。為此李響還拿出了水立方的茅臺酒。那是北京奧運會那年茅臺做的紀念酒,很珍貴。

他和周毅好久沒見面了,周毅有了個小變化,說話都用疑問句。即使他的意見很明確,最后也會帶一句,你看呢?其實這也就算了,可他凡事還都帶了小方,這樣便給李響留下了周毅更加依賴小方的印象。為了擺脫小方,李響開始談行情。本來這是個忌諱的話題,他從來不愿利用周毅的關系沾行情的光,這是原則。但他剛說到行情,周毅嘆了口氣,說要是小方來就好了。李響先吃一驚,隨即便冷靜下來。他看見的一房間的電腦可不是吃素的。話不能說穿,但嘴上可以疑惑,便問道:“小方懂行情?”

輪到周毅驚訝了,但那樣的驚訝也就曇花一現。周毅意識到說漏嘴,急忙找補:“倒也是,你看我,顛三倒四的,是吧?”還用的疑問句。

李響開始收場,說:“你那么大的盤子,難免壓力會很大。”他在給周毅解壓。

“壓力?我有壓力嗎?”周毅自嘲地說道。他的話很輕,船一搖晃,他的話沒人聽清,大家的話題就轉了。話題轉得很流暢,講河豚講吃,非但流暢,還寬松了許多。周毅什么事都把小方掛在嘴上,唯有亭子的事他卻淡忘了。

那天在船上,直到最后也沒說到亭子的事。但分手的時候,各自走向自己的汽車,李響都拉開了自己車門了,一旁周毅的話突然傳過來。

“你知道她一直在吵什么嗎?”

“是亭子吧。”李響說,“肯定說我磨洋工。可誰讓她改了圖紙,廢了材料呢?”

周毅笑了笑,說:“她說亭子要是造好了,她可以把巫阿婆那里的寫字臺搬過來寫小說了。”

周毅的笑很蒼白,留在李響印象里的周毅最后的笑,就像只遺落在屋角一側的磨砂玻璃瓶子。他甚至聽見了瓶子的笑聲,就像在屋角被觸動后,那般空蕩蕩的回響。除了笑,李響還聽見周毅說了句什么話,但那句話他沒聽清。

這到底是句什么話?后來無論李響怎么思量都是徒然。這句話,成了他心里的疙瘩。

這之后,他就再沒見到周毅。有一天他發覺,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樓上的動靜了。亭子的材料又慢慢集中起來的時候,蔣東來過一次。他問李響見到周毅沒有,他有幾筆賬要和周毅對。李響搖搖頭。他懶得和蔣東說話,更毫無再留蔣東一頓飯的意思。但蔣東臨走時的一句話吸引了他。“小方又住到我家去了,”蔣東說,“她原來的房間一直空著的。她在幫計劃老師籌備音樂會,有時候忙到深夜,來來去去不便。這可是頭要緊的事呢。”

李響不愿意相信這話。但不愿意相信和不相信那是兩回事。

等到材料準備停當,亭子動手的時候,春暖花開,小方回來了。李響就當看不見,背對著她交代工人要做的事。小方走過來,風姿搖曳,款款走在自我陶醉里,問:“這里擺一張寫字臺,真會好嗎?”

工人都抬起頭來看她,然后把目光轉向李響。只有李響一個人低著頭看圖紙。“你說呢,李老板?”這時候小方就不再自言自語,把話題拋給了李響。

“好,好,當然好。”李響說著,沒有再被動挨打下去,他站起身來,已經滿面春光,問,“計劃老師的音樂會怎么樣啦?這一陣你真是辛苦了。”

“哪兒啊。”小方一抬臉,揚起翹著蘭花指的手來,說,“那是一場風花雪月的盛宴,要開放在冰雪傲霜的桃花潭上的。有一只漁船擺渡過來,燈光一齊打在漁翁身上的時候,計劃老師就出場了。”

“冬天桃花潭都凍冰了,漁船還怎么走水呢?”

“其實好多事情都是誤解。”

“什么事誤解了?”

“周毅。”小方說著回轉了身,看著李響,說,“好多事情他都是誤解。”

“你叫他修六角亭也是誤解嗎?”

“六角亭?我沒有叫他修過六角亭的。”

李響一陣慌亂,忘記了小方曾經拿出過一張六角亭的照片。他記得是一句話,說:“可你不是說要放寫字臺的嗎?”

“呵,那只是我小說里的一句臺詞。”

“那‘你說呢,李老板,你剛才對我說的話,也是臺詞?”

“也是臺詞。”小方應道,“寫到一定程度,我一定要走出來的,到實地看一看,避免在房間里呆長了,影響到寫作的空間感。”

“你說你一直呆在房間里?哪里的房間?”

“你在說笑話嗎?”小方用手指了指二樓的窗戶。

“你說你,”李響更慌張了,“你一直在李家花園的嗎?”

“我從來沒離開過李家花園啊。我一直在房間里寫作,不知白天黑夜,夏天冬天,是春光召喚我的呢。”

“那、那誰燒給你飯吃的呢?”

“邱嫂啊。”

“邱嫂,邱嫂不是在王虹那邊嗎?”

“那邊去,邱嫂只是做衛生。燒飯,她一直在幫我呢。”

李響眼前一陣恍惚。小方的話在他眼前給他拉出了一個不斷聚焦的鏡頭,讓他在一個越來越遙遠、越來越小、卻越來越清晰的空間里把一切看得真切自然,明明白白。計劃老師,還有計劃老師那些日日夜夜的籌劃呢?是誰和他在一起?

桂花節來臨的時候,山里會多出來很多客人。這讓李響萌生了來年在山里辦一個收藏展覽的想法。看著千百年的文化源遠流長,一路沉浸一路歌,金桂飄香的時候那最是宜人。

本來李家花園是封閉的,但造亭子的時候,李響開了個邊門,這樣材料出入頻繁,就不會受到影響。但這樣一來,一些過路的客人難免會走進來,觀賞拍照,一進來就不肯出去。碰到這種情況,李響就只能勸。說明這不是旅游景點,是私人居家的地方。但效果往往適得其反。

這天午后李響小睡起來,看見窗戶上貼著雙眼睛,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欠起身子,那雙眼睛竟然不肯離去。一開始他當作是工頭有事找他,看見他午休沒有叫他。他轉出門來,迎頭撞上兩副生面孔。一個人剛放下手機,像是給他拍了個照。他剛要發作,忽然轉了個念頭。

“你們是計劃老師請來的導演吧?”他說得有些謹小慎微,不能得罪了計劃老師。

“導演?”對方兩個人對視了一下笑了,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

“我去給你們請小方。”

“不用了,我們就到你這里來看看,說你這個院子好,果然是好。”說話的人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人眉毛不濃,眉骨上卻稀稀拉拉,長了幾簇長長的壽眉。

中秋過后,亭子如期竣工的時候,李響擺了兩桌酒席。周毅沒有出現,小方也沒有出席。酒席放在新建的亭子里,小方就在樓上,透過窗戶,她很容易看清亭子里的動靜,如果順風,她一定還能聽清亭子里人們說話的聲音。所有人都對亭子贊不絕口。王虹指揮燒菜,聲音特別大,敬計劃老師酒的時候,眼睛還朝樓上窗戶看了幾眼。

計劃老師請來的樂隊,預演了籌劃中的音樂會的部分節目,蔣東說要是有小方的朗誦就更好了。

也許是為了解釋,蔣東又補充說自己大學里就聽過了。

宴會結束,告別的時候,計劃老師拿了個小包交給李響,說:“這是尾款,亭子的。”

李響一愣:“周毅他人呢?”

“走了。”

李響想問走哪去了,但太敏感,話再咽回去。

“其實你也可以成為和他一樣的人。”計劃老師看著李響,話說得格外意味深長。

“我不行,”李響連考慮的間隔也沒留,“像蔣東那樣做您的徒弟我可不行,不行的。我現在也就是收收古董的節奏,行情對我來說早生疏了。”

計劃老師倒沒有勉強。李響沒想到計劃老師嘆了一口氣,說:“蔣東不行。”

“什么?”

“他出賣了周毅。”

這話悶雷一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烏云挾裹的氣勢,要把李響卷進雷陣雨里去。與其說李響有定力,不如說更怕卷入其中,所以只當作沒聽見一樣,說:“雖說我和周毅是同學,但周毅能做的事情,我實在難以擔當,請老師諒解。要有什么力氣活,老師吩咐就是。”

宴會第二天一早,邱嫂就敲開了李響的門,說她在桃花潭碼頭上撿了個雙肩包。

碼頭位置離李家花園很近,很像是昨天誰從李家花園出來,多喝了之后興致一上來,蹲在碼頭上捧水搓手,還洗了個臉,然后包就遺落了下來。那個碼頭,正是當年汪倫帶著全村老小,淌著鼻涕送別李白的地方,也是觸發計劃老師靈感的地方。

但那是周毅的包,這李響一眼就看出來了。可周毅失蹤多時,怎么會這個時候出現了他的背包呢?

午后,客棧老板周繼普來花園踱步。下午茶時間還早,話題已經迫不及待,轉到了雙肩包上。

“是你看見的嗎?”李響問道。客棧老板回憶說,昨天夜里聽見有響動,急連連推窗,看見潭水已濺起高高水花,然后潭面上漾開了一圈又一圈漩渦,就像一匹高頭大白馬剛落入深潭……

客棧老板說的是多年前流傳下來的民間故事,但李響還是認真地“哦”了一下。這個故事沒有史書記載,只在桃花潭村落間口頭流傳,流傳了已經不下一百年。那是一匹不甘心的白馬,一心要在人間做好事,結果一直被邪惡勢力圍堵追殺。危難之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躍入水澗避難。

周毅會是一匹高頭白馬嗎?

報案后,在懷疑是周毅落水的地方又找到一只鞋。正是這只鞋,排除萬難,得出了周毅落水自盡的結論。大規模尋找尸體的工作進行了很久,但一無所獲。這個結果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桃花潭的落水者成千上萬,原因也成千上萬,結果都一樣。古往今來,潭里沒有找到過一具落水者的尸體。

潭水太深了,不深也不叫潭。有人說一百四五十米,有人說四五百米,都是不確定的說法。也沒有誰有本事,抽干潭水下去弄個究竟。消失在了水里,死就是死了。古往今來,幾百年的邏輯。至于怎么死,為什么死,從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各彈各旳琴吧。

小方提出要做一個紀念周毅的儀式。但計劃老師反對,他說這樣做等于我們也承認他死了。在這里他第一個提到了“死”,盡管結論已經有了,但“死”從計劃老師嘴里說出來,還是給了每個人心口一記重擊。做一番事業的人總要浪跡天涯,這是命。計劃老師說著還舉了例子,他說在他年輕的時候,就一直浪跡天涯,難覓蹤影。但是難覓蹤影不等于人就是死了。

沉默。沉默是默認還是抗拒,這是個問題。

“那你可以告訴我們,他現在在哪里?”小方很沉穩,用的是我們,這樣就溫暖了所有在場人的心。“還有,”小方說,“你告訴我們,包,尤其鞋子在說明什么?總不會是我從房間里把這些東西扔到碼頭上的吧?”

“那不會不會,誰會那樣說,誰又會那樣想呢?呵呵……”計劃老師的笑很無力,卻連貫,一下子像在曲意逢迎,又像在安慰小方了。李響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客棧老板的話。關于周毅,小方明明是提了問題,表明了大多數人的疑惑的,但她馬上又化解了問題,另抽了一個線頭,把問題交給計劃老師。隨后呢?計劃老師呵呵一笑,周毅的曲直是非、大多數人心里的曲直就全抹平了。白馬躍入深潭之后,潭水復歸平靜,又水平如鏡了。這對話真是天衣無縫,眼前簡直像是預備了臺詞之后,計劃老師和小方的對臺戲。

“隨便怎么說,”李響道,“沒有誰對周毅的思念能超過小方。”他的臺詞很冷兀,大家可能還沉浸在計劃老師和小方對話的回味里,因而沒誰注意到了李響的話。

在小方堅持下,大家決定做一個儀式,僅僅是一個儀式。

儀式就設置在潭邊上,周毅的那只雙肩包被高高掛起,鞋子穿上挽聯,鞋頭鞋尾披掛的黑紗,在潭面的風口上飄擺著無盡哀思。小方開始朗讀自己最新的作品,《李香香與王貴》。她念道:“王貴一直在等,她知道李香香離開那夜一直在哭泣。等待的日子里她把那夜的哭泣塑成了琴弦,然后弓在自己心口,拉啊拉的,不歇手。拉出來的不是淚水,也不是對香香的思念和惆悵,她發現了是恨在流淌,從心間淌出來,淌到腳心,繞過地球,再落回心澗深處,濺起的不是心酸,不是惆悵和恨交疊之后的空白,而是空白之后潭水之間白色駿馬嘶鳴中隨風飄擺的鬃毛,昂揚奮發,穿透靈魂……王貴,她問自己,自己真的有那么恨李香香嗎?李香香說是的。于是王貴就知道了,那是她自己在恨自己。活該。”小方念著念著已經滿臉是淚,她抬起頭來,緩聲又連說了兩遍:“活該,活該……”

全場肅默,王虹陪著小方流淚,還哭出了聲來。周毅的紀念儀式上,用的是一張他微笑的照片。他微笑著,卻不是自信的微笑。他略帶疲倦地笑著,用手擋住自己右眼。成了一個自己遮掉自己一半面孔的人。計劃老師站在李響身旁,語氣里滿是惋惜地說道,要不是性格上有缺陷,他就是有史以來最完美的投行天才。

散場后,李響跟在小方身后進了花園,小方轉過身來說:“看來童年沒得到父愛的人就是脆弱。”說這話的小方神清氣定,李響發現她與剛才朗誦時恍惚的神情已判若兩人。他記得上次說周毅的個性,小方分析原因時說的是周毅失去的另一位親人。

“接下來,我要全力以赴,把計劃老師的音樂會策劃好,這也是周毅最大的心愿。”

“也是我們最大的心愿。”李響說道。

這顯然是件大事。重中之重,壓倒一切。

突擊搜查那天一大早,王虹的聲音在院子里格外凄厲。她面前是一堆死雞,東倒西歪,邱嫂站立一旁。本來王虹準備了大鍋,她要在院子架爐子,然后燒一大鍋雞湯,說要把藥死了她雞的人魂魄煮出來。李響趕緊給蔣東打電話。蔣東硬著頭皮過來,也沒多話,只是死命吊住鍋子,不讓王虹得手。“已經報案了,警察會處理的。”蔣東顛來倒去,從頭到尾就這句話。那天很蹊蹺,隔了大半天警察老曹才來。自始至終王虹氣哼哼的。“人不如雞,”她說,“雞死還有個全尸。”

這話刻薄了。聽上去咒死人,其實在說給活人聽。

蔣東帶走了王虹,李響進屋想再假寐一會兒,但老曹進來了。李響有些意外。老曹坐下來,還點了根煙。王虹在報案時候說,小方認為是蔣東告發了周毅做老鼠倉,所以就藥死了王虹的雞。老曹說到這里吐了個煙圈,說:“證據,可證據呢?”

“是啊,怎么會是小方呢?”李響嘴上說著,心里就覺出了老曹的古怪。

搜查幾乎是隨著他說話開始的。話音未落,門推開了。進來的人見過,是那個“壽眉”。“你們認識了,就補一個身份介紹吧。”老曹站起身來說,“這是經偵支隊的劉支。”

“壽眉”點了點頭,說:“周毅涉嫌內幕交易已被立案,現已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

“已經有證據了。現在配合證監會稽查,我們要搜查這里,這是法律文書,請你配合。”李響點點頭,在法律文書上簽名。“你知道他有一個硬盤嗎?”“壽眉”接過文書,并不看李響,話問得漫不經心。

“硬盤?”李響搖搖頭,“我不大懂電腦的。”

搜查一無所獲,這太出乎意料了。本來以為會水落石出,一房間電腦,卻變戲法一樣,老母雞變鴨,一夜之間全沒了。小方有一臺電腦,里面全是她寫的文學作品。從連續性上看,她天天在寫的是小說《李香香與王貴》,女主王貴最后殉情自殺。

為了配合調查,小方被帶走了。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李響滿腹狐疑:“壽眉”早就盯上院子了,看到一房間電腦的時候無動于衷;周毅早就不見了,卻一直等舉行過儀式,再宣布畏罪自殺……搜查忽然之間就成了另一個儀式。有了前面的鋪墊,儀式順理成章。

當天晚上,小方回來了。送小方回來的是蔣東。李響就站在窗下。蔣東本來要把小方送上樓,但小方攔住了他,說:“你早點回去吧,死雞要臭掉的。”這話也沒讓蔣東怎么尷尬,蔣東天生就是不怎么會尷尬的人。蔣東把手里的一個小袋子交給小方,說道:“養護用品,你喜歡的牌子,日本剛帶回來。”

看著小方上樓,李響開了門問:“怎么這么快回來了?”

蔣東轉身說:“哦,其實也沒什么好問的哇。她只是找個安靜地方寫小說,周毅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聽說計劃老師也去了?”

“計劃老師還留在那兒呢,但很快也要回來了。周毅死了,沒有答案的問題都該落實在周毅身上。”

“誰告的密?”李響問。

“周毅。”蔣東想都沒想答道。

“周毅?自己告自己?”

“左右手互博,道理很簡單。錢賺到一定程度就要收手,這種錢是不能無限制賺下去的。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主動撤兵。”

“撤兵?弄個人死掉嗎?可他這么做來桃花潭干什么?找個沒人的地方不更好?”

“這世上可沒不透風的墻,何況這種事,做就有記錄,尾巴遲早露出來。到時候老賬新賬,秋后一起算。一個人做,想悶聲大發財那是行不通的。所以一定要找替死鬼。”

“替死鬼?”

“有了替死鬼,一了百了,到手的錢洗得干干凈凈。”

“他來找我,是不是就像找個證人一樣?”

“對。”

“可我不明白,我能證明什么?事實上我又證明了什么?證明了他的罪行?還是證明了他罪證在哪里?”

“不需要罪證,證明了他死就夠了。要沒你和小方做替死鬼,誰證明他死了呢?”

李響無語。如果自己是周毅的替死鬼,那周毅又是誰的替死鬼?

李響后來還是沒想通,他覺得蔣東是胡說八道,裝神弄鬼。這里有一個基本的邏輯問題擺在那里,繞不過去。那就是,人死了錢還有什么用?

除非被逼。

可周毅是被逼死的,那整個過程不就無什么計劃可言了?

整整一天,李響腦子里亂蒙蒙的,醒來他聽見有人敲門,是小方。

小方把一堆瓶瓶罐罐放在桌上。李響一看,利茲牌系列,大牌子,價格不菲。

“我想請你給蔣東打個電話。”

李響還在看化妝品,他要弄清楚怎么回事。那些化妝品旁有一個皮質小包包,拉鏈開著,里面是一張小照片,是王虹。王虹的東西在小方手里。李響明白過來,他說我可沒蔣東電話。

小方把自己的電話遞給李響,說:“你叫他來把東西拿回去吧。”

接電話的竟然是王虹!

“你個賤人!還真有臉打電話來啊,說你是李家花園里的狐貍精還不配!你就是個雞!周毅那么好一男人介紹給你,你一會兒死娘一會兒死老子,恨不得把人家說成神經病,等逼死了人家,又開始勾引計劃老師,搞什么策劃,你就是犯賤,看不得我過好日子。結果倒好,來搶我男人了。好啊,要報復我是吧?明著告訴你,老鼠倉就是我告發的,你藥死了我的童子雞,我就不放過你,我看見過電腦的,你賴不了,我還要告,你有種也像我,報復明著來。你要不是吃錯藥,你就拿出本事來,把計劃老師和蔣東像周毅那樣摁倒在你石榴裙里!要沒本事,就趕緊滾,滾得越遠越好,該哪發騷哪發騷去……”李響一直拿著電話,王虹剛開始說話,他就把電話按在免提上。這樣王虹的聲音越來越響……

蔣東的手機早不在晚不在,現在拿在他老婆手里。那么蔣東送給小方的這些東西,恐怕也是王虹事先準備好,叫蔣東拿來的吧?李響看見小方眼睛一閉,但并沒有想象中的眼淚流出來。

第二天,小方來告別。行李并不多,舉止平靜。這個舉止很自然。

“你到哪里去呢?”李響有些擔心。

“去被別人利用。”

“什么?”李響一時沒反應過來,沒聽明白她的話。

“沒什么,”小方恢復了常態,招牌式的微笑擋住了李響,李響不再盤問。“我去巫阿婆那里,那里還有我的寫字臺。等寫完《李香香與王貴》,我還要參加計劃老師的匯演。”

“這倒也是個去處。”李響在小方穩步離去的身后說道。

尾 聲

計劃老師的音樂會要延期了。那一年冬天,桃花潭沒下雪,潭水沒結冰,演出效果不好,一切留待來年。下大雪的時候,計劃老師打電話來,說他又要回來了,還說到尾款。“造亭子的錢,要給你結清。”那語氣,就像當時并不是周毅,而是計劃老師讓李響造了那個亭子的。李響說不用了。計劃老師對李響說:“你要照顧好小方,告密的不是小方,蔣東是內奸。”

“蔣東?”李響說,“可蔣東說是周毅,他說周毅要報復。”

每個人的話都是自己的鏡子。看見的是別人,照著的是自己。他本來想說,可蔣東要報復什么呢?難道王虹是和周毅有一腿?或者因為周毅和計劃老師一伙,蔣東報復計劃老師,所以……但這話又怎么說得出口?太幼稚,太沒意思了。李響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身處了一個大局面,也許他早在這局面被淹沒了。李響放棄了說這些的想法。

“其實周毅的死是為了掩護蔣東后面的那個人。”

“你說背后還有人?”

“從來不會有一個人的戰斗。就像王寶森。這一點小方最清楚了,所以也最傷心。她到現在還覺得是她逼死了周毅,而不相信是她自己被利用。所以她沒說真話,謎底也沒被揭開。你想過嗎?最初周毅為什么會住到蔣東那里去?他找的女朋友為什么會是和蔣東聯系那么深的人?我們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他們身后有人,通風報信加上拖延,后事全料理好了。”

還有更多內幕。李響現在只能這樣想。蔣東又是干什么的?表面上甘心做了計劃老師的徒弟,其實卻一直在回避計劃老師。

“你是說他的死是有計劃的?”李響問道。

“他死,一切就安全落地了。”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桂花節。客人多起來的時候,李響想起了自己要辦一個博物館的計劃。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喂”了一聲之后就覺得味道不對。

這顯然是一個越洋電話。

“我是洛克楊,要是愿意,你也可以依舊叫我周毅。”

“周毅,你在哪?”

“南美,但離你很近,周末到上海。過來見個面吧。”

“見面?”

“見面。當然你是認不出我了,現在我叫洛克楊,除了聲音你還是熟悉的,其他你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洛克楊,洋名字。你不會把自己也整成了鬼子吧?”

“一切皆有可能,見面再說吧。”

電話最后快結束了,對方又提了個要求:“你幫我再收購個院子吧。”

“院子?”

“我不愿意去驚動小方,你那還讓小方住。你幫我把巫阿婆的房子收下來,一開春,我會再回來。”

“再回來?還帶一個小方嗎?”

“是的,我要在那里呆上一段時間……”

換了一副面孔,又要用一個院子,再做另一場交易。

可是誰知道呢?電話里的周毅就是周毅的話,那么蔣東呢?相互認識的時候,他說他叫蔣東,原來叫什么呢?原來也有一個名字吧?也許也是哪天晚上,蔣東打了電話給周毅,說自己叫蔣東,從此之后,周毅就把他當作蔣東……

第二天李響去找巫阿婆的房子。出來開門的不是小方,是個長辮子姑娘。

“你來啦?”長辮子說話就像是熟人。

“是啊,小方呢?”

“是的,我姓方。”

李響一愣。

“我正在研究課題,做畢業論文。聽計劃老師介紹,正要請教您呢。”

“請教我?”

“伊戈爾位置。他說這是你操盤的主要盈利位置,你在這方面是專家,很有造詣。我的研究偏向實戰,請多指教。”

是啊,交易總是膠著的,誰都是交易者,可誰又是誰的交易者,誰又是誰的伊戈爾位置呢?這時候,李響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和周毅吃完河豚分手的時候,周毅最后說的那句話。周毅最后說的是要出事了。這句話擱在李響心里,反復思量而不得,現在卻豁然開朗。毫無疑問,就是這句話。

那是周毅最后的話。他的話很慌張,可以看出他對生死是在乎的。要是死于他早就有所策劃,那他身處伊戈爾位置該從容不迫,何時何地不會那般焦慮;如果確實是有一場預謀,那造亭子反是他一廂情愿了。亭子在真情流露。他知道結果,一心要補償小方,讓她有一個自己的寫作空間。

從巫阿婆那里回來,他想給“南美”回個電話。伊戈爾明明是周毅的說法,怎么變成了計劃老師的?接電話的是個護士,她告訴李響,計劃老師住院了,要過了年,春天的時候才能出院。

他把電話打到計劃老師那里去了。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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