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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香

2019-08-07 10:01:42楊曉升
長城 2019年4期

楊曉升

敬香,也稱燒香。燒香中國人都不陌生,可蕓蕓眾生、善男信女中,有幾位能說清燒香的來歷?

其實,我也說不清。盡管父親和母親此次派給我一項異常莊嚴、非完成不可的任務——幫他們回到湖南老家崀山燒香,可我對燒香仍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職業習慣促使我首先上網,查閱關于燒香的來龍去脈。作為社科院的一名研究員,數十年的工作使我養成了做什么都要先搞清楚事由、目的、方向和路徑的習慣,盡管這一次并非我自愿,而是被我父母“脅迫”。

燒香,顧名思義,指在諸佛、菩薩、祖師像前燃燒各種香。又稱“拈香”“捻香”“焚香”“炷香”,真實意義在于“以香達信”,人們通過香火表達對神靈的誠心,所謂“一柱真香通信去,上圣高真降福來”。

燒香的歷史由來已久,現存文獻《詩經》《尚書》已有記載,則其起源必早于詩書時代即西周。明周嘉胄《香乘》引丁謂《天香傳》謂:“香之為用,從上古矣。所以奉神靈,可以達蠲潔。三代禋祀,首惟馨之薦,而沉水熏陸無聞也……”

燒香的確是中國民俗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具有廣泛的普遍性,漢人燒香,少數民族絕大多數也燒香,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乎無處不燒。對祖宗要燒,對天地神佛各路仙家要燒;對動物要燒,對山川樹木石頭要燒;在廟里燒,在廁所也燒;過節要燒,平常也要燒;作為一種生活情調要燒,所謂對月焚香,對花焚香,對美人焚香,雅而韻,妙不可言;作為一種門第身份要燒,所謂沉水熏陸,宴客斗香,以顯豪奢;虔敬時要燒,有焚香彈琴,有焚香讀書;肅殺時也要燒,辟邪祛妖,去穢除腥;有事要燒,無事也要燒,燒本身就是事,而且還會上癮,稱為“香癖”,就仿佛現代人的抽煙飲茶一樣。

中國人燒香,通常會燒三根,意謂“天、地、人”三才。古代先賢認為,世間萬物由“天、地、人”三才構成。“人”是萬物之靈,只有順應天地,自然流轉,才能“神于天,圣于地”。所以,我們的祖先相信萬物有靈,最原始的信仰是“天、地、人”,而不是什么道教或者佛法。

現如今,中國人燒香拜佛,大多是求人天福報,現世平安吉祥,發財健康等等,都是出于自私的愿望。其實,我也一樣——不,是我父親和我母親也一樣。

我自小生活在北京。我父親是副部級官員,母親是副局級,怎么說呢?反正在世人眼中,父親怎么也算個高干吧?我自小生活的家庭,當然也算高干家庭了。父親1951年出生于湖南崀山農村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那里雖地處深山老林、窮鄉僻壤,但人杰地靈,香火旺盛,歷史上出過南宋抗金名將楊再興,清朝大臣劉長佑及其孫子、著名古典文學專家劉永濟,歷史學家蔣孟引,中科院院士劉敦楨,法學家李雙元,實戰武術大師蔣兆鴻等名流。我父親雖不知名,也不顯赫,但能從一個農民家庭到北京當副部級官員,大小也算個人物吧。因為自我記事起,父親與老家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老家各色各樣的干部,大至縣委書記、縣長乃至副市長、市長,小至科局級的局長、科長,只要來北京開會或出差,幾乎無一例外要來“拜見”父親的。甚至到了后來,還有一些發了財的老板、富豪新貴,以前與父親壓根不認識,但不知怎么拐彎抹角,最終都到北京攀上我父親這個當大官的老鄉。當然,每逢老家來人,誰都不會空手而來,都是大包小包,甚至是大箱小箱,帶的都是湖南老家各色各樣的土特產,眼花繚亂,形形色色,應有盡有,反正每逢來人都將我家的客廳堆得像個雜貨店。最初的時候,母親都喜笑顏開,對客人送來的東西一一笑納,可時間長了,東西多了,母親的笑容漸漸變成了愁容,因為我們家人口不多,戰斗力有限,那些土特產慢慢由寶貝變成了負擔,除了剛送來時每人嘗幾口新鮮,大部分通通扔掉。以至于后來,父親的老家每每來人,母親都要對父親約法三章,不讓老鄉帶土特產上門了。用母親的話說,那些所謂的土特產不值得幾個錢,送上門來卻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影響還不好,都拉倒吧。再說現如今哪兒買不到這些土特產啊,京東、天貓、淘寶上有的是,一下單很快就送來了,既方便又花不了幾個錢,干嗎要落下個收禮的壞名聲?

別看工作上父親和母親相差兩個行政級別,可在家里,母親可是一言九鼎,管著父親的,再說母親說的往往確實在理,讓父親無可辯駁。于是,每逢家鄉再要來人,父親便傳達母親“圣旨”,不讓人家帶土特產上門。可問題是,人家千里迢迢從家鄉來,又都有求于父親,怎么好意思空手登門呢?

別急,人家自有辦法,沒準還從主人拒收家鄉土特產的話語中聽出了弦外之音,于是記不清起于何時,來我家找父親的人不再大包小包的送什么土特產了,改送信封。所送的信封當然不是空的,里面裝的是厚薄不一的人民幣,用客人的話說:“不好意思,我們沒帶什么禮物,也不知部長到底需要什么,留點茶水費吧,需要什么部長您讓家里人自己看著買吧。嘿嘿,嘿嘿……”對方畢恭畢敬,滿臉訕笑,話卻說得彬彬有禮,很有分寸。盡管每次父親和母親都會客套幾句,意欲推辭,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只是出于外交辭令,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最終,所有送來的信封都被一一“笑納”了。至于每一個信封里面到底裝了多少錢,只有我母親知道。因為每次都是母親一馬當先如數收藏、也獨自清點,信封里的秘密她是斷不會告訴我的,至于她到底告訴父親了沒有,我也不得而知。反正這么多年了,父親的客人絡繹不絕,除了家鄉人,更多的還有家鄉之外的其他人,尤其是逢年過節,家里更是門庭若市,應接不暇。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會留下信封的,而且大多數時候,那些留下的信封都裝得鼓鼓囊囊,大有破肚而出的架勢。以至于每每客人前腳一走,母親后腳便急急忙忙將信封收起,又急急忙忙躲進臥室清點,仿佛清點慢了信封里的人民幣真會溜走了似的。我曾幾次提醒過母親和父親,說這信封不能收,父親剛開始也認同我的意見,建議母親不要再收,可母親卻不以為然,甚至是一臉不屑。母親的理由是:如今是商品社會,你父親老幫人辦事,收點茶水費不算什么,那么多人來找他幫忙辦事,總不能白幫呀,不說別的,光時間咱們就耗不起,何況你父親確實也都幫人辦成事了。

母親說的也是事實。這么多年,父親確實利用職位和權力,幫別人辦了不少事。父親幫人辦的事,無非是提職提級,求醫問藥,孩子招生入學或找工作之類。大一點的事,是幫助人家找項目找資金,聯系相關部委資金扶持或項目投資之類,反正幾乎沒有父親辦不成的事。要命的是,父親素來熱情好客,待人豪爽,對前來求助的人,無論是老鄉、老同事還是老朋友,只要是過去有瓜葛的,或有瓜葛的舊交介紹來的,他幾乎是有求必應。父親這樣做雖然也贏得不少稱贊,樹立起自己的口碑,卻也給家里帶來了不少麻煩,讓我家變成了駐京辦或招待所,三天兩頭就來客人,難得有消停安靜的時候。正因如此,母親時有抱怨,所以她理直氣壯、來者不拒地收下客人送來的茶水費,也不是沒有來由。盡管如此,母親也并非心安理得、全無顧忌,尤其是當下全國反腐風聲正緊,中央的“八項規定”像緊箍咒一樣讓不少干部戰戰兢兢,所以母親也時常在家里燒香拜佛,祈求家人遠離災禍、幸福平安。母親雖然出身名門,我姥爺也是京城的部級干部,但受父親影響,母親自打與父親結婚起便對佛祖和神靈深信不疑,頂禮膜拜,虔誠至極。

父親和母親始終認為,父親之所以能從一個農民家庭走進京城,奮斗到如今的副部級干部,除了他自己的努力,考上京城名校,畢業留在京城工作,以及后來我姥爺的適時扶持,更大的原因是我爺爺和奶奶不斷為他燒香拜佛,保佑他平安健康、升官發財。因為父親的家鄉在湖南崀山,那里是全國著名的5A級景區,景區里有更著名的龍頭香,崀山龍頭香之靈驗,讓全國無數的善男信女趨之若鶩、不辭勞苦前來燒敬龍頭香。我早就聽父親說過,自打他上學,爺爺每年都冒著危險親自攀上陡峭的崀山八角寨主峰燒龍頭香,為家人祈福,為兒子求前程保平安。幸運的是爺爺屢試不爽,每年的付出都為家人換來平安和幸福,尤其是讓兒子從偏僻的崀山瑤寨考上北京名牌大學,畢業后還留在京城的部委工作,且順風順水,從最初的辦事員一路升至后來的副部長,可謂官運亨通平步青云,這可是我家祖祖輩輩做夢都不敢想的。正因如此,無論是爺爺奶奶還是我父親母親,對佛祖和神靈的巨大恩威都篤信不疑,因而也更加虔誠、頂禮膜拜。

父親是爺爺家的獨苗,他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按說,父親在京城立足之后,理應將爺爺奶奶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共享天倫之樂。可為了方便每年在家鄉為家人、尤其是為父親燒龍頭香,爺爺奶奶只是偶爾被我們接到北京小住,更多的時候則是留在家鄉,守護佛祖與神靈。可在去年,原本身體硬朗的爺爺卻突發心梗去世,孤獨年邁的奶奶被我們接到北京,總算與我們一家團聚了。老家已經沒有我們的任何親人,照說燒龍頭香的傳統在我家該宣告結束了吧,可父親和母親不讓,奶奶更不讓。

奶奶對我說:“你爺爺為咱們王家燒了幾十年的龍頭香,你爸爸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咱們家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好日子。現在你爺爺走了,咱們王家可不能就這么的斷了燒龍頭香。要真斷了燒龍頭香,難說咱們王家會……”

話未說完,母親就打斷了奶奶,母親不讓奶奶往下說,但母親鄭重其事地接過奶奶的話,對我說:“你奶奶說得對,不管怎么說,燒龍頭香的事咱們家不能就這么斷了,至少今年不能斷。眼看國慶和中秋就要放假,我看你就辛苦一趟,回崀山去燒一回龍頭香吧。你看你父親年紀大了,剛從崗位上退下來,身體又不大好,回老家燒龍頭香的事也只能指望你了。當然,崀山八角寨的龍頭崖那么陡、那么險,不是讓你像爺爺那樣冒險親自攀龍頭崖去燒龍頭香,而是上山之后雇當地山民燒,聽說雇一次也就幾千元。那地方那么危險,給人家幾千元也不算什么,該花就花,就是一次上萬元咱們也雇得起,也必須雇人家去燒。不燒可真的不行。你奶奶說的沒錯,咱們家能有今天,還真的是離不開佛祖保佑!”

我說:“那能不能托我爸老家的那些熟人,比如老家那些找過我爸幫忙辦事的干部,或者找老家的那些親戚朋友上山替咱們燒香呢,咱們給他們寄錢?”我將臉轉向父親。

父親還未回答,奶奶搶先說:“那怎么行?燒香拜佛講的是心誠,心誠則靈。要能找別人替咱們上山,你爺爺都一大把年紀了,那么多年還堅持為咱們家上山燒香?”奶奶說的也是事實,聽奶奶說,爺爺身體還硬朗的時候,每年都堅持自己冒著危險親自爬到陡峭的崀山八角寨龍頭崖燒香,后來上了年紀,奶奶、我父親和母親說什么也不讓了,再三勸告爺爺不要冒險,父親寄錢讓爺爺雇山民燒香。爺爺開始很固執,不肯,后來大概也自覺年歲不饒人、確實力不從心了,盡管他依然是堅持爬到八角寨山頂,但冒險爬到龍頭山懸崖燒香的事他不敢做了,代之以花錢雇山民燒龍頭香。

這時候父親咳了一聲,鄭重地看著我:“你奶奶說得對,你爺爺不在了,無論如何你今年還是要辛苦一趟,為咱們家續上香火,燒一把龍頭香。”

我說:“那明年怎么辦,還有后年、大后年呢?以后我是不是每年都得回湖南老家續香火啊?”說實話我有些費解,內心也不大樂意。

這時候母親走到跟前,撫著我的肩膀,勸說道:“王興,咱們先管今年,明年再說明年的吧。反正你爺爺去世不久,無論如何今年咱們自己得續上香火。咱們家又沒其他人可以指望,只能指望你,你就辛苦一趟吧。這都是為了咱們王家、也為你們的小家好。李婷和王子遠在美國,他倆更需要佛祖和神靈保佑。你就別猶豫了,下決心去一趟吧!”我凝視母親,此刻母親的眼里滿是期待,甚至帶著祈求。母親剛才提到的李婷是我的妻子,王子是我的兒子,他們遠在美國波士頓,的確時常讓我掛心,我當然希望他們在美國平平安安,一切順利,一切都好。

母親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已經別無選擇,誰讓我也是王家的第三代兒子、而且是獨苗呢?其實,母親比奶奶更重視燒龍頭香,尤其是近幾年,反腐的形勢異常嚴峻,官場風聲鶴唳,父親和母親周圍,認識和不認識的三天兩頭有人落馬,他們不說提心吊膽,至少也不是無動于衷。祈求佛祖和神靈保佑,便成為父親和母親的唯一愿望。雖然我也未見過父親和母親大規模、大額度地收受賄賂,但這么多年三天兩頭地收人家的信封,是不是受賄暫且不說,至少是讓人感覺不那么踏實。誰都知道,現如今的官場,不查則已,要查,誰敢說自己屁股就一定那么干凈?雖然從內心講,我是反對母親收受人家信封的,也確實提醒過父親和母親不要收。但我畢竟是他們的兒子,我左右不了他們,更不可能大義滅親去紀委舉報他們。相反,我也是既得利益者。我雖然未直接收受客人送來的信封,甚至也因此拒絕從政,選擇到社會科學院做學問,但我和妻子兒子都一直與父親母親一起生活,且不說每月不用向父親母親上繳生活費,還享受了父親分的部級豪宅,更重要的是如今妻子陪兒子在美國波士頓留學的費用,大都是母親主動支付的。如果沒有父親和母親的資助,我區區的一介書生怎么可能支付兒子留學每年所需的幾十萬元費用?如此說來,我也是希望佛祖和神靈保佑我們一家平安無事、遠離災禍的。這么多年,父親飛黃騰達卻平安無事,總算熬到了全身而退,安全著陸,的確應當歸功于佛祖和神靈保佑吧?我當然希望父親退休之后,佛祖和神靈繼續保佑我們全家。既然如此,回老家燒龍頭香的事,我自然就義不容辭,也責無旁貸。

2017年的國慶長假,恰好是國慶和中秋兩個節日的疊加。我預訂了10月3日上午從北京飛往長沙的機票,想趕在4日即中秋節的那一天上崀山八角寨燒龍頭香。

為了不影響出行,頭天晚上我用滴滴打車軟件預訂了第二天一早七點去首都機場的出租車。誰料第二天早上,預訂的出租車卻未按約定準時到達我家小區門口。我一急,往滴滴預約平臺打電話催問,接電話的一個男聲說您稍等,不一會他說:“您趕緊呼叫實時出租車吧,我查了一下,那預約的車距離您出發的地方還遠著呢,再等您恐怕來不及了!”

媽的!預約好的出租車怎么能爽約,要是趕不上飛機可怎么辦?我急得直罵娘,一邊趕緊打開手機呼叫實時出租車,幸好運氣不錯,附近正好有一輛空駛出租車接活。掛完電話,不到一分鐘那出租車便出現在我的跟前。

因為順利打上了車,我原本焦灼的心忽然像車窗外晴朗清爽的秋天,舒暢起來。接我的司機是個瘦小的中年男子,睡眼惺忪,不修邊幅,典型的民工模樣,我主動與他攀談。

“師傅家在京郊吧?”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我知道京城的出租車司機大都是郊區的農民。

“是的,我家在密云。”

“這么早你就從密云來了?”

“不是,我沒回去。”

“那你晚上住哪兒?”

“我嗎?湊合著就睡車里,一覺醒來,天也就亮了。”

“哇——那能睡好么,多辛苦呀!”我幾乎是驚叫起來,由衷感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這位出租車司機晚上在車上是怎么睡的,車里那么狹小的空間,腰身都伸展不開呢,車停在空曠的路邊,寒冷不說,洗漱上廁所什么的,多不方便啊。何況這種不方便,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日復一日。

師傅說,他原來在市區租住一間平房,媳婦也跟著他從密云住到平房陪他,每天為他做飯。可前不久因為北京清理外來“低端人群”,那房子不讓租了,找新房源租金太高,根本租不起,無奈媳婦只好回密云老家了,他自己每天晚上在車里湊合著住。

“晚上你一般將車停在哪兒,洗漱上廁所的怎么辦?”

“我停在固定的一個加油站,我的幾位司機朋友也停在那兒。因為我們時常在那家加油站加油,加油站也就不為難我們,樂意讓我們晚上在他們那兒待著。”

“真不容易啊!”我感嘆道。

“沒什么,都習慣了。”

“那你幾天回一趟密云?”

“一般是一周吧。我同我女兒一塊回。”

“你女兒也在城里工作?”

“是啊,她在朝陽醫院當護士。每逢她休息,我就接女兒一塊回密云。”說到女兒,師傅興奮起來,一臉滿足和自豪。他告訴我,她女兒高中畢業考上北京護理學院,大學畢業后又考進朝陽醫院當護士,每月工資比自己多得多。

我問:“你女兒現在每月大概能掙多少?”

師傅笑:“一萬二左右吧,還不算其他補貼。”

“哇——能掙一萬二?真不少,比我都多好幾千呢!”我不由驚嘆,還夸起師傅來,我說你開車雖然辛苦,但能培養出這么優秀的女兒,你的付出也算值了。

師傅聽我這么說,有些不好意思地搖頭:“馬馬虎虎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們平頭百姓,掙的都是辛苦錢,不敢圖大富大貴。只求上蒼開恩,能讓我們平平安安過日子,這就夠了。”

話說到這里,我忽然問:“師傅你信佛嗎,燒香么?”

師傅不假思索說:“燒呀!明天中秋節,我還要帶女兒到雍和宮燒香呢,燒完了帶女兒一塊回密云與她媽一起過中秋節。”

“噢,你每年都到雍和宮燒香嗎?”

“每年都去。我們平頭百姓,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只有求佛祖和神靈保佑了。所以每年必須到雍和宮祭拜、燒香。”

“噢,看樣子你很虔誠。那你很相信佛祖和神靈保佑?”

“信啊,怎么能不信呢?有句話說,佛法無邊。還有另一句話,心誠則靈。反正這么多年,我每年都燒香,逢年過節燒,平時有時間了,也燒。我女兒高考之前,我燒。她畢業找工作,我也燒。事實證明,我燒了,佛祖和神靈就顯靈,保佑我們,不然我們怎么能有今天?”

師傅這么說,讓我不由想起此次回老家湖南的使命。雍和宮里的佛祖和神靈都如此顯靈,那群山巍峨、風景秀麗的崀山上的龍頭香應該更靈吧?不然,我父親、我們家祖宗三代怎么也會有今天呢?

3號中午,我乘坐的航班準時到達長沙,然后轉乘一個多小時的高鐵到了崀山縣,幸好父親事先打了招呼,老家的兩位朋友開著一輛奧迪A6早早在高鐵站等候我。兩位朋友一位是陳總,名叫陳新貴,是當地一個民企的老板,此前我沒見過,但據說他曾到北京找過我父親幫忙辦事。跟陳總一同來接我的是他的司機小李。

初次見面,陳總滿面春風,笑容可掬。他緊緊握著我的手連聲說:“歡迎歡迎,王老師你可是貴客。貴客到,好事來,難得,難得,要在平時我們要請你都請不來呢。這回我可得好好招待你!”我也握著他的手,打量著他,連聲道謝。

這是一位約莫五十出頭的中年漢子,國字臉,肉鼻梁,濃眉大眼,身材不高,但長得寬厚壯實,走起路來健步如飛,像開著輛小坦克。

坐上車,陳總依然如沐春風,話語不斷。他說:“王老師呀,你父親王部長可是我的恩人,他對我的幫助太大了。很遺憾以前我上北京拜訪王部長時沒有見到你,雖然咱倆沒見過面,但你是王部長的公子,當然同樣是我的恩人。這回你來湖南老家,可得充分放松,縱情游玩。你想吃什么我就請你吃什么,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崀山這地盤上能買到的,你盡可以放開肚皮,盡管吃,反正山珍海味保你吃夠。你想玩什么,游山玩水唱歌跳舞吃喝玩樂,你也盡可以提出來,千萬別客氣!你們長時間生活在北京,北京雖然是首都、國際大都市,但皇城腳下規矩太多,干什么都不方便。我們這兒雖然是小地方,但天高皇帝遠,干什么都相對自由。只要有錢,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不是有句話嘛,說什么只有……只有什么來著?”

“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前邊正埋頭開車的司機小李忽然笑著扭過臉,替陳總回答。

陳總高興起來:“對!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哈哈!”他開心笑著,一邊側過臉看著我,那眼神既有熱情,也不乏狡黠和神秘,多少有些高深莫測。

陳總剛才的這番話讓我反感。什么只要有錢,想干什么都可以,難道可以為所欲為殺人放火么,這牛皮吹得是不是忒大啦?我真想反問他一句,卻顧及自己是遠道來的客人、與陳總又是初次見面,便忍住了。好在這時候陳總又主動介紹起他的公司,他說他的公司是一個生態農業和生態旅游相結合的企業,享受政策優惠,國家和地方政府都很支持。加上這一帶屬少數民族地區,國家和地方政府的支持力度就更大。“當初立項的時候,我到北京找王部長幫忙,王部長通過關系幫助我爭取到了兩千萬元的扶貧資金專項貸款,要是沒那筆資金扶助,我的企業這些年哪能發展這么快呀,所以我說王部長是我的恩人,一點沒錯。說起來咱們都是自己人,你好不容易到老家來一趟,千萬別見外。”陳總一路上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他除了介紹自己企業的狀況,還介紹崀山一帶的歷史沿革、風土人情、各種土特產品和特色小吃乃至社會現狀,他講得繪聲繪色,頭頭是道,如數家珍,真不愧是一家旅游企業的老總,我不由得開始對他刮目相看。

說話間,車已到了酒店。這是四星級的崀山國際大酒店,房間是陳總早就預訂的。我掏出身份證,在酒店前臺登記完畢,陳總和司機小李雙雙將我送進電梯送上房間。房間是套間,客廳連著臥室,寬敞明亮。客廳的皮沙發豪華氣派,茶幾上早已經擺著新鮮水果和茶點,電視電腦沙發落地燈和各色設備一應俱全。臥室里擺著寬大的雙人床,透明的玻璃浴室連著廁所。站在房間寬敞明亮的玻璃窗戶向外眺望,崀山縣城鱗次櫛比的建筑和城外遠處的山巒盡收眼底。我對入住的房間感到滿意,陳總卻面帶歉意:“王老師實在抱歉,這是崀山縣最好的酒店、最好的房間了。崀山最好的酒店只有四星級,沒有五星級,你就將就著住吧。現在是下午五點,你先休息一會,六點我來叫你。晚飯我已經安排好了,我找幾位弟兄為你接風,今晚咱們可得好好喝酒,喝個夠喝個痛快!”

送走陳總,我無意間翻看房間桌上的酒店介紹本,發現我住處的這間房間標準價每天一千五百元,內心多少有些忐忑,但忽然想起離家前父親對我說的“到了老家那邊你盡可放心,接待、吃住等一切都有人安排,也甭你掏錢”,我的心才悄悄回歸平靜。可我也禁不住想,要是我自己掏錢,是斷不可能住這么豪華這么貴的房間的。

晚上六點,我入住的房間準時響起門鈴,陳總和小李如期而至。我跟隨他倆下樓走出酒店,門口還是那輛黑色的奧迪A6。

坐上車,我禁不住問陳總:“陳總你怎么不開奔馳、寶馬之類的豪車,開奧迪A6不是跟官員坐的公車一樣了?”

陳總哈哈大笑,說:“我就是想跟官員一樣,小時候做夢都想當官,可惜參加工作之后,我是寡婦睡覺上面沒人,當初要是能早一點認識王部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雖然官沒當上,但我也想與官員一樣平起平坐,所以我平時在本地喜歡坐這輛奧迪A6。但官員沒有的我也有,比如到了外出的時候,我就坐大奔。要比吃喝玩樂,老子不僅不比那些官員差,還比那些官員自在、自由,哈哈,哈哈……”陳總望我一眼,得意地笑著。他這么說,我多少有些反感,畢竟我父親也是官員,他這不是連我父親也捎上了么?但出于禮貌,我附和著笑了笑。

車開了大約不到十分鐘,便到了一處掛著“瑤家風味”牌子的酒家。這酒家位置不在城區,而是接近郊外的一個湖邊,比較隱蔽。酒店是木式結構,上下兩層,四周鮮花簇擁,綠樹環抱,外表看上去古樸典雅、清新悅目,頗具民族風情。

陳總預訂的雅間在二層,他和小李將我引入雅間的時候,房間里已有男男女女大約十來個人在這里等候。見陳總領著我進來,他們紛紛起立,笑臉相迎。陳總熱情地將我介紹給了大家,說這位可是北京來的貴客,某某部委王部長的公子,青年哲學家,他與王部長一樣既是咱們家鄉人,也是咱們家鄉的驕傲,他的名字叫王興,大家叫他王老師吧。話音剛落,十來個人紛紛迎上前來,接二連三地與我握手。我每握一位,陳總便介紹對方的職務或名字。印象中,有職務的縣級干部都是副的,并且全都是已經退休的。那幾位在職的官員,不過是科局級干部。兩位沒有職務的,全是年輕女性,一個叫小英,另一個叫小惠,都長得俊秀甜美、清純可人。陳總介紹說,這兩位漂亮小姐,可都是我們公司項目開發部的優秀員工,今晚我特意安排這兩位美女來陪你喝酒。我注意到,陳總說這話時,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我,眼里透著曖昧。

主客分別介紹完畢,陳總請我入座,而且要安排我入坐主位,我再三推辭,陳總卻執意不肯,他按住我肩膀說:“王部長是我最尊敬的長輩、也是我的恩人,在座的也大都接受過王部長的幫助和恩惠,你是王部長的公子,也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坐主位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就權當是你代表王部長回家鄉、下基層來看望我們大家了,豈有不坐主位之理,大伙說是不是?”

“是——!”大家異口同聲,洪亮的聲音震耳欲聾,這聲音連同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了我,聚積成無形卻能量巨大的氣場,逼迫著我,讓我無路可退。事已至此,恭敬不如從命,我只好放棄推辭,聽從陳總的安排,在主位上落座。陳總則和一位我已記不清是什么職務的官員或是前官員,一左一右分坐在我的兩側,其他人也紛紛入座。那些有職務或曾有過職務的男人開始爭著同我說客套話,無非是說著我父親的好,說如何受到過父親的關照和幫助之類。

這時候有人問起我此行的目的,我如實告知。我說我是受父親委托,明天上崀山八角寨燒龍頭香來了。我問在座的各位每年是否也都上山燒龍頭香,他們又一次異口同聲:“燒啊!”陳總剛點燃了一支煙,正吐著煙霧,邊吐邊補充道:“龍頭香是咱們家鄉人的保護神,它那么靈驗,那么神圣,怎么能不燒呢?我每年不只燒一次,而是要燒好多次呢。這些年我的企業能夠順順利利發展,除了靠王部長、地方政府和在座的各位幫忙、捧場,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離不開佛祖保佑。所以燒龍頭香就如祭拜自己的祖先、孝敬自己的父母,天經地義。”在座的其他人也都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說話間,服務員接二連三將各色菜品都端上來了,都熱騰騰、香噴噴,多數我都未見過,更叫不出菜品名字。我想讓服務員一一介紹,服務員卻將目光投向陳總,陳總神秘地笑了笑,擺著手制止她:“你先別介紹,一會我會一一介紹。”又煞有其事對我說:“王老師,咱們看小說,看電視,看電影,如果作者和導演先告訴讀者和觀眾結局,你覺得看著有勁嗎?”

我不明就里,隨口說:“當然沒勁。”

陳總雙掌“啪”地一拍,道:“這就對了!小說也好,電影和電視劇也罷,都講究懸念,吃飯也一樣,不然就沒意思了。為了讓你感受咱們家鄉飲食文化的博大精深,今晚啊,咱們吃飯先不要問菜品的名字,更不要刨根問底菜品是什么食材做的。你先吃,吃好了我最后告訴你,吃不好就當沒吃,你看行不?”

陳總倒是一臉誠懇,我看不出他葫蘆里面到底想賣什么藥。心想反正是吃,好吃我就多吃點,不好吃我不吃不就得了,管它到底是什么、叫什么菜。于是,我就隨口回答:“行。”

陳總手一揮,說:“好,痛快!”他舉杯站了起來,笑著對大家說:“各位,今天可是個好日子,王老師代表咱們崀山人的驕傲、咱們尊敬的王部長遠道從北京來看望咱們。王老師自己也是北京的大學者、大哲學家,也是咱們難得一見的貴客。俗話說,貴客到,好事來,各位都舉起杯來,歡迎王老師的光臨,感謝王部長和王老師為咱們大家帶來好事和好運,讓我們為王部長的健康和王老師的光臨——干杯!”

陳總話音剛落,吆喝聲和丁零咣當的碰杯聲便此起彼落。

一杯酒下肚,陳總開始張羅大家吃菜,同時為我一一夾菜。每為我夾一次,就問我香不香。說實話,他為我夾的那幾樣菜,過去我還真沒吃過,味道都很特別,讓人吃了一口還想再吃第二口。陳總聽我說好吃,很得意,說:“好吃吧,好吃你就多吃。人生在世,吃就是頭等大事。每天都要吃好玩好,要不然辛辛苦苦掙那么多錢干什么?”

這時,一位正滿嘴流油的不知什么官員,接著陳總的話說:“陳總你說得多輕巧,吃喝玩樂也得有錢啊,沒錢怎么吃喝玩樂?說到底,還是你自在,要錢有錢,要什么有什么,不像我們這些在職的公務員,表面上人五人六的,看上去很風光。其實就是國家機器里的一顆螺絲釘,一個被隨時使喚的小嘍啰,啥也不是。早幾年,我們公務員多少還有一點油水可撈,后來中央‘八項規定一出,公務員就被關進了籠子。今晚要不是你陳總財大氣粗請客,我們哪里能有這種山吃海喝的口福?所以要我說呀,今晚我們這些吃大戶的,得好好敬你陳總一杯!”他這一提議,立即得到許多人的響應,有幾個人端起酒杯,爭先恐后為陳總敬酒。

陳總苦著臉咽下一大口酒,調侃剛才那位提議敬酒的:“朱局長你得了吧,你一個堂堂的縣里干部還在叫窮,誰信呢?”

對方反唇相譏:“哼,你以為我風光啊?呸,我說過了,大小也都只是個小嘍啰,還不都是上面領導說了算?我至多是個辦事員而已。”

陳總一臉壞笑,繼續將他軍:“辦事員也會有油水撈啊。誰不知道辦事辦事,不給錢不辦事,要我說你家里的存款也該上八位數甚至九位數了吧?”

朱局長一聽,怒目圓睜,像要對陳總發火,忽然意識到我在場,便轉而搖著頭自嘲、苦笑:“哈哈,哈哈。陳總你真會說話,我得謝謝你,你太抬舉我了。唉,該怎么給你說好呢?……前幾天,我剛剛看到馬云還差三億就趕超李嘉誠成為亞洲首富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趕緊上網查了一下自己的排名。還好,基本沒受影響,排名還保持在十四億名左右,這下我放心了!其實我也是有夢想的人,從小就夢想自己哪天能戴著墨鏡開著蘭博基尼跑車環游世界。經過近一年的不懈努力,如今我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一半,我已經擁有了自己的墨鏡,只差跑車了。不好意思,我致富尚未成功,今后還須繼續努力。錢不夠,還望陳總多多拿些來湊。來,喝酒,喝酒!”

朱局長這番話,讓在座的人笑個不停。同時也勾起在座其他人的感慨。

一個說:“昨天看到一個段子,挺好玩。說王思聰他爹給了他五個億,他賺了四十億,翻了八倍;而我爹給了我兩塊錢,我買了一副手套,去了工地,搬了一天磚就賺了一百塊。翻了五十倍啊!事實證明,他媽的,其實我能力還是有的,只是啟動資金太少了!”

“哄”地一聲,大家立馬笑翻。

笑畢,另一個又說:“還有一個段子說,他媽的,我一年弄到頭,每天用六位數的密碼保護著三位數的存款,心好累,每天早晨不想起床。”

大家又笑。

一陣觥籌交錯、猛吃海喝之后,眾人開始插科打諢。眼看酒早已過了三巡,我想起今晚吃的許多菜品還都不知名字,于是請陳總為我揭開謎底。陳總端起酒杯,向我敬酒:“可以,王老師咱們先把這一杯干了,然后我來告訴你——”他先為我斟滿酒,又將自己的杯加滿,兩杯相碰,陳總說了聲“先干為敬”,不由分說先將自己的酒喝了。他舉著倒置的空杯在我面前晃了又晃,對我說:“干了吧!”他目光如炬,咄咄逼人。這架勢,讓我別無選擇,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一仰脖子豁出去了——干!

干完杯中酒,我感覺有些暈乎,卻不甘服輸學著陳總,舉著倒置的空杯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對他說:“怎么樣,這回你真的得揭開謎底了吧?”

陳總向我豎起拇指,笑著說:“好,王老師爽快!”說完,他舉著筷子,指向桌上的菜品,一樣接一樣地向我介紹:“王老師你可瞧好啰,這是清燉穿山甲,這是清蒸中華鱘,這是干炸眼鏡蛇,這是紅燒野山雞……”什么——我一聽如遭電擊,毛骨悚然,腦袋像熱氣球一樣迅速膨脹。陳總說的這些不都是國家禁吃的珍稀動物么?我火冒三丈,血往上涌,想對陳總發火,但依稀存在的理智強行將我滿腔的怒火壓了下來,轉而用低沉的聲音責怪:“陳總你……你怎么能這樣?你……你怎么不事先跟我說一聲?”

盡管如此,陳總還是一眼看出我不高興了,他笑呵呵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安撫道:“嘿嘿王老師,你別緊張,不就是吃點山珍海味嘛。你不是要到崀山八角寨的龍頭崖上來祭拜、燒龍頭香的么,佛家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沒什么大不了的。再說吃點山珍,這在咱們老家很普遍啊。你是京城來的貴客,更應該讓你嘗個新鮮、嘗個希罕嘛。如果你確實不愿意吃,咱們就下不為例。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他端起服務員剛剛斟滿的酒,遞給我一杯,自己又端起一杯,要和我碰杯。我接過杯,理都沒理他,張口便將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我是帶著懊惱和憤懣喝下這杯酒的,我多么希望這杯酒能沖洗內心的內疚啊。可惜事與愿違,這杯酒下肚,我自己已經暈暈乎乎,腦袋疼痛欲裂,很快便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在迷迷糊糊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赤身裸體躺在賓館房間柔軟的席夢思上,身邊一位赤身裸體、香氣迷人的女子正伏在我的身上,不斷地撩撥著我。我忽然像觸電似的,內心深處的欲望霎時像被激發的火山快速升溫,我瞬間感覺自己變成一頭失控的巨獸……當發生的這一切瞬間由高峰跌入低谷,我又一次昏昏沉沉地墜入夢鄉。

當我再次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八點。我身邊那位年輕女子見我醒來,小鳥一樣伏在我的身上,溫柔地笑:“王老師醒啦?”我一驚急忙起身,發現是昨晚在一起吃飯喝酒的小惠,我語無倫次:“你……你怎么在我這兒?”

“怎么啦王老師,你不歡迎嗎?要是不歡迎,你昨晚干嗎像一頭公牛一樣,那么瘋狂,讓我都快受不了呢。”

這時,我才徹底驚醒,也才依稀記起昨晚發生的一切。滿腔的羞愧從內心涌起,我喃喃說:“小惠,你、你怎么能這樣,誰讓你陪在我這兒的?”

“還能有誰啊,還不是陳總?”

我抱怨說:“陳總讓你來,你……你就來呀?”

小惠丟過來一個媚眼,撒著嬌說:“怎么老說這些!王老師真是不解風情,你真的不喜歡我么?”

我無言以對,恨不得立刻鉆進地縫里……

因為昨晚的銷魂和早上的驚魂,我被陳總意想不到的“接待”搞得異常尷尬,頗有些六神無主。本打算讓她趕快離開,可小惠白我一眼,笑道:“你干嗎趕我,想讓我下崗啊?陳總還讓我今天陪你上龍頭崖燒香呢!”

我忽然記起自己此行的使命,雖然這里是自己的老家,可我并非在此長大,人生地不熟的,如果沒有人陪伴,我并不認識路,怎么上龍頭崖呢?我有些不甘心,隨口問道:“那陳總呢?”我抓過手機,想給陳總打電話。小惠卻伸手攔我,說:“你甭打啦,陳總交代過了,今天只安排我陪你。他和司機小李今天有事外出,說晚上等咱倆下山再為我們接風。”說完,小惠還調皮地朝我擠了擠眼睛,頗有幾分得意,仿佛今天我是她捕獲的獵物。

她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好作罷。心想當獵物就當獵物吧,反正小惠怎么說也只不過是個女孩,而且確實是招人喜歡的漂亮女孩,她再怎么潑辣、調皮甚至是惡作劇,也不至于將我這么個大男人給吃了吧?

湖南的崀山八角寨,是世界自然遺產、5A景區,又名云臺山,一山橫跨兩省,湖南和廣西。在八角寨山頂,放眼望去,面包一樣的丹霞峰群山像極了趕海的海獅群,爭先恐后,叢巒起伏,波瀾壯闊,蔚為壯觀。

八角寨最陡峭的一角,在云臺寺東北側絕壁,從絕壁延伸出五十余米,峰尖似昂首翹立的龍頭。這里常年云霧彌漫,山風怒號,四周險崖壁立,深谷如墜。就在這奇險無比的翹角盡頭,古人竟修有一個佛龕小廟。通往龍頭的山脊小徑僅寬一尺,兩邊是萬丈深淵,燒香者在沒有安全保護措施下,必須手足并用,匍匐前進,這就是著名的“龍頭香”。其驚險令人驚悚!

史書記載,崀山八角寨的龍頭香始于元朝,香客們都喜好在此上香,因而得名,至今已有七百多年歷史。據說有膽量在龍頭上香的人將遠離災難,有求必應,大富大貴。在以前有很多香客為了表達虔誠,冒著生命危險去燒龍頭香,但稍有不慎,就將墜落深淵,粉身碎骨。龍頭香自打有史以來,因冒險燒香從上面摔下去的人不計其數,其情形目不忍睹。所以,如今真正敢親自鋌而走險、攀上龍頭燒香的香客只是鳳毛麟角,絕大多數香客來龍頭燒香,目睹千仞尖峰、萬丈深淵,都會不寒而栗。正因如此,如今的龍頭崖上才有了專門替人燒香的專業香客。這些專業香客都是當地山民,人數不多,據說初始有十來個人,后來摔死了兩三個,又嚇住了兩三個。為避免爭奪生意,也為了攀崖時的安全,剩下的四五個自發組成了燒香小團體,有生意大家一起接,有錢大家一起掙。也就是說,每逢接下生意,他們幾個輪流冒險,輪流攀崖,錢大家平分。雖說他們生意不少,錢也掙得很多,但因為已有前車之鑒,當地的其他山民雖然羨慕,卻并不妒忌,因為誰都知道這是在拿命賭博,稍微不慎就將跌下深淵、粉身碎骨。外地的香客更是望而生畏,不寒而栗,根本不敢冒險。久而久之,替人燒香這種高危職業,便成為八角寨山頂云臺寺東北側絕壁上這少數四五個人的專利。他們每接一樁生意,淡季要幾千塊,旺季的時候則上萬。因為旺季生意多,他們都快忙不過來,不大愿意一趟一趟冒險接生意,干脆待價而沽,抬高攀崖燒香身價。他們身價一高,也就難住了不少香客,這些香客舍不得掏如此高昂的價錢,只得買香和紙錢自己燒,而且是隔著一段危險的山崖,面對龍頭燒。可燒香也并非隨便燒,景區的管理人員劃出靠近龍頭崖很小的一個范圍,讓香客燒。雖然不是正宗的龍頭香,但畢竟絕壁就在腳下,龍頭已經近在咫尺,何況已經長途跋涉辛辛苦苦攀上崀山八角寨云臺寺東北側絕壁,龍頭就在眼前,在此地燒香拜佛求神,不叫龍頭香還叫什么?這么想來,這些香客便大都釋然。當然,對于虔誠且不差錢的香客來說,無論龍頭香的專業燒香者要價多少,他們還是要將虔誠進行到底的,他們篤信心誠則靈的訓誡。

那天早上吃完早餐,我與小惠從酒店出發,陳總派人開車將我和小惠送到崀山腳下,還為我們備好飲料水果和面包干糧,然后由小惠一路陪我向山上攀登。

金秋時節。天高地闊,云淡風輕,碧空如洗,陽光普照。崀山的風景雖然迷人,但山路崎嶇、陡峭,久居京城、平日又不怎么鍛煉的我沒走多久,就已經氣喘吁吁。小惠卻若無其事,健步如飛,蹦蹦跳跳,像一只剛放飛的小鳥,一路上喜笑顏開、嘰嘰喳喳地向我介紹著周邊的風景,看著她心無旁騖、純情可愛的樣子,我的勞累似乎也減輕了不少。

我禁不住問小惠:“你今年多大了?”

小惠翹起櫻桃小嘴,扮著鬼臉沖我飛了一眼:“嗯,不告訴你!”

我說:“為啥不告訴我?”

小惠說:“不是說不能隨便問女人的年齡嗎?哼,你不僅是京城來的,還是大學者呢,怎么不知道規矩?告訴你,那也得有條件,除非——”

“除非什么?”我窮追不舍。

“除非你將我帶到北京!”

我一愣,問:“你想去北京——去北京做啥?”

“做你的妻子!”小惠大著膽逼視著我,雙眸流光溢彩,透著柔情。

我又一愣,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只能“呵呵”訕笑。我說:“別開玩笑,我早已結婚,兒子都在美國留學了。”

小惠反過來將我的軍:“那我做你的情人,總可以吧?只要你將我帶到北京就行。”她目光灼人,眼里卻蕩漾著柔情蜜意。我仿佛被她的目光燙著了。

說話間,太陽已經舉至頭頂,距離我們出發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我們已經登上八角寨山頂,放眼望去,云臺寺東北側的龍頭絕壁已經盡收眼底。這時的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脊背和額角已經滲出汗珠。我不得已脫下外套,招呼小惠在山路旁的一處石凳上坐了下來。小惠見我呼吸急促,像拉風箱的樣子,便捂著嘴“咯咯”地笑。我問她為何笑,不料她笑得更歡,末了才對我說:“王老師,您這樣子很像一種動物。”

我問:“什么動物?”

小惠欲言又止,笑而不答。

我急著追問:“你倒是說呀!”

小惠剜我一眼,收住笑,嚴肅起來:“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我啞然失笑:“有那么嚴重嗎?有啥好生氣的,你太小看我了。你說吧!”

小惠臉上的笑瞬間像拉開的電燈,忽然明亮起來:“我是說,您呼呼喘氣的樣子,像一頭公豬哈哈哈……”

我有些不明就里:“這有啥好笑的,公豬又怎么樣,呼呼喘氣怎么就像公豬了?”

小惠聽我這么回答,笑得更歡,就像亮著的電燈忽然又加大了亮光:“王老師你是公豬,我是母豬,是公豬的妻子,你愿意么?”她湊到我跟前,還冷不丁親了我一口,令我哭笑不得。就這樣,我倆一路說笑,一路打鬧,漸漸向龍頭絕壁靠近。

臨近云臺寺,我看到一位干瘦黝黑、滿臉疲憊的中年農婦,那農婦一手拎著蛇皮袋,另一手正拿著一把竹夾,邊走邊夾著路邊的垃圾。出于好奇,我禁不住停下來問:“您好!請問您是這個景區的保潔工?”

女子抬起頭,詫異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惠,不置可否。小惠倒是鬼機靈,未等她開口她就搶先安撫她:“阿姨你別怕,人家可是北京來的大學者,人家看你這么辛苦,想關心你吶!”

或許是見小惠是個親切可人的小女子,更或許聽到小惠是用崀山當地的口音同她說話,中年農婦原本緊繃著的臉像春日漸暖的冰川,總算暖和下來,并且禮貌地點了點頭。

我趁熱打鐵:“大姐,您每天都在這一帶清理垃圾嗎?”

農婦點頭說:“是。”

我問:“您家住在哪兒,遠嗎?”

農婦說:“就在山下。”

我問:“那您每天幾點上山、幾點下山?”

農婦說:“我每天上兩趟山,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我驚叫起來:“那多累呀!為什么要上兩次山,中午帶點飯或者帶點干糧,不就可以不爬兩次山了?爬山多累呀!”

農婦看著我的樣子,只皺了皺眉,望了望我,臉上卻無動于衷,像滿山遍野風吹日曬卻紋絲不動的石頭。

小惠見狀,主動用家鄉話與農婦攀談起來,嘰里咕嚕的,濃重的湖南口音,語速又快,我幾乎像聽天書一樣不明所以。好在小惠與農婦聊完,轉過臉將農婦說的話翻譯給我:農婦每天兩次登山,是因為中午須下山照顧有病臥床的九十多歲婆婆,她干這工作每月僅一千元工資。其夫數年前因打工工傷,一直殘疾在家。他們家里有三個孩子,因家境所迫,大女兒和二女兒初中未畢業被迫輟學,先后到廣東打工。最小的是兒子,去年小學還未畢業也已經輟學,跟著鄉親到長沙一建筑工地學磚瓦工……小惠這番話,讓我震驚不已。首都長大的我,自打來到世上就一直生活在優渥的環境中,吃穿從來不愁,可以說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聽說過像農婦這樣的生活境況?蒼天在上,蕓蕓眾生,這個世界上人與人本是同類,也本該平等,可降生在不同家庭,境遇卻有天壤之別,難道這一切都該歸咎于命運?

我禁不住問農婦:“你們家過得這么艱難,這么苦,平時燒香拜佛么?”

農婦望了望我,搖了搖頭。

我說:“燒香拜佛,祈求神靈,不是能夠去厄消災,保佑家人平安幸福么?”

農婦還是搖了搖頭。我覺得奇怪,也感到納悶,我說:“那你相信龍頭香么?我可是專程從北京趕到這里來燒龍頭香的。你近水樓臺,龍頭香近在咫尺,每天燒上炷龍頭香,不就可以一生平安、人旺家興嗎?”

不料農婦這回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反倒是抓起袖子,一下接一下地抹起了眼淚。我心一緊,像遭遇針扎一樣。扭過頭看了看小惠,又看了看農婦。小惠也一臉驚詫,她一串碎步走上前,一只手搭在農婦肩上,另一只手從坤包里掏出紙巾遞給農婦,關切地問:“阿姨你怎么啦,什么事讓你這么傷心啊?別哭啦別哭啦,哦,有什么傷心事,慢慢說。”

農婦渾身抽泣,哭得更厲害了。我和小惠沒再勸她,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默默地看著農婦哭泣。農婦哭了一陣,身體才慢慢歸于平靜,末了對小惠說了一番話,小惠又翻譯給我。小惠說:“她公公以前就是替人家到龍頭崖燒龍頭香,不小心摔死的!”

我像冷不丁挨了誰一悶捧,腦子“嗡”地一響,眼前有無數金星在飛。瞬間也恍然大悟:難怪這農婦一直搖頭,難怪她不再相信佛祖神靈吶!

小惠見我呆若木雞,又指著農婦,補充道:“她還說他們全家以前都是相信佛祖、相信神靈的,他公公經常上山,冒著風險到龍頭崖燒香,就是希望佛祖和神靈保佑他們一家遠離災禍、平平安安,大富大貴。可是年復一年,佛祖和神靈不僅沒有保佑他們富貴,也沒有保佑他們平安。她公公因為替別人上龍頭崖燒香祭拜,家里的經濟剛剛有了點起色,不料卻大禍降臨,公公在一次替人燒香祭拜時從龍頭崖不慎摔下深谷,粉身碎骨,以至于連尸首都不見蹤影……”

小惠這番話像揮出的鞭子,一下接一下抽打在我的身上,我只感覺到內心一陣陣抽痛。我默默看著眼前這位憔悴疲憊一臉苦相的農婦,想起她長年累月每天風吹日曬風雨無阻兩次上山下山苦役般的勞作,我幾乎不寒而栗,也心有戚戚,禁不住掏出六張百元鈔票遞到農婦手里。“六”代表順利,是吉祥數字。我希望這位農婦未來的日子順順利利,平平安安趕上好運。農婦接過我遞給她的六張百元鈔票,先是一愣,瞪大眼睛死死地望著我,繼而眨了眨眼、搖了搖頭,大概以為是在做夢,不大相信。緊接著又摸了摸手中的六張百元鈔票,忽然“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跟前,母雞啄食般使勁叩頭,連聲說著“謝謝謝謝”。只不過,“謝謝”二字從她的喉嚨里擠出來,聲若游絲,那聲音小得像夏夜的蚊叫……

小惠見狀,驚詫地睜大了眼,看了看農婦,又看了看我,似乎被驚著了。忽然她沖農婦大聲喊叫起來:“啊喲喲,這位大姐,你今天算遇上大菩薩了,真是好福氣呀!”小惠聲如銀鈴,清脆悅耳。農婦也被這聲音驚著了,她猛然抬頭、起身,弓著腰不住朝小惠點頭作揖,不停說著“謝謝,謝謝,你和這位大哥都是好人、好人吶……”

小惠又沖我豎起大拇指:“王老師才是真正的大好人吶,不愧是京城來的大學者,心系蒼生,憐憫天下百姓,了不起!”小惠笑臉盈盈,但那笑分明帶有幾分狡黠、幾分調侃。我有些不好意思,故意岔開話題,招呼她繼續趕路。

八角寨的龍頭崖越來越近。

沿著懸崖邊彎曲的山路不斷前行,轉過一個拐角,放眼望去,一幅險峻山景赫然矗立在我的眼前:峽谷對面的懸崖頂上,鑲嵌著一座寺廟,寺廟右側是刀削的絕壁,絕壁向外延伸,宛若猛龍游云、仰天長嘯。猛龍之下,云飛霧繞。再往下,是與我們隔崖相望的峽谷深淵,峽谷陰森寬闊,恐有千米之距,令人驚悚!看著眼前的險山峻嶺、峽谷深淵,我渾身一激靈,精神不由為之一震。

小惠指著對崖向我介紹:“王老師你瞧,那座寺廟,就叫云臺寺,寺右邊飛聳的懸崖絕壁,就是龍頭崖。你再瞧瞧,龍頭崖上有沒有一座豬圈一樣大小的小廟?”

真的呢,朝著小惠手指的方向。我真的看到龍頭崖上的小廟,小廟上還插著隨風飄揚的經幡,此刻隱約還能看到在小廟前燒香的香客。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此情此景,瞬間牽動著我的神經,一股虔誠之情油然而生,慶幸此行真是來對了!內心一激動,便招呼著小惠趕快趕路。腳步也意外飛快,以至于落在后面的小惠緊趕慢趕,一邊調侃說:“王老師怎么忽然間不累了,是不是剛剛充了電呀?”我順水推舟,哈哈笑起來:“是啊,我剛剛充了電!”

我倆一路邊說笑邊欣賞著美景,轉眼間就來龍頭崖。

此刻的龍頭崖,人來人往,既有香客也有游客。為安全起見,景區管理者在靠近懸崖往里的大約一米寬處,用水泥鋼筋圍上了隔離欄桿。隔著圍欄往下看,峽谷深淵如猛虎張開的血盆大口,正靜靜地覬覦著崖上的游客,我不禁打了個寒戰。盡管如此,仍不時有或男或女的香客不聽勸阻,翻過圍欄朝龍頭崖的方向燒香。從他們跪拜的地方再往前一點點,就是通往龍頭崖的斜坡,斜坡約莫數米見寬,像龍頸向前伸延十來米,那邊便是龍頭崖。這時候,龍頭上的那個小土廟前,有位身著佛衣的香客正在那里燒香、祭拜。小惠告訴我,那香客就是受雇替人燒香的當地山民,而靠近圍欄這邊燒香祭拜的,則是不肯花錢雇人、寧愿自己燒香的游客。此刻,那位身著佛衣的香客已經祭拜完畢,沿著凹凸不平的龍頸往回爬。盡管龍頸狹窄,沒有任何樹木藤蔓,更沒有任何人工護欄,稍微不慎就將滑下萬丈深淵。可那替人燒香的山民,此刻卻熟練地從龍頭爬上龍頸,他小心翼翼,手腳并用,如蜘蛛俠般匍匐前進。周圍霎時鴉雀無聲,大家都屏住呼吸,他的一舉一動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動著圍在護欄這邊緊緊盯著他的游客。

我正在為這山民捏著汗的時候,他卻像一只機敏的狐貍,已經敏捷地躥回到圍欄這邊,人群瞬間爆發雷鳴般的掌聲,祝賀他涉險歸來。我發現他面無懼色,微笑著不慌不忙地向大家揮手致意,仿佛享受著英雄凱旋的待遇。我仔細打量著這位山民,他約莫四十出頭,外貌黝黑干瘦,鼻子偏扁,凹陷的眼眶里,兩只眼珠滴溜溜轉來轉去,活像狡黠機敏的猴子。但這時候的他顯然累了,他在圍欄前坐下來,一口一口地喘著粗氣。剛才還滴溜溜轉來轉去的眼珠之上,已經耷拉下疲憊的眼皮。

我撥開人叢,從人縫中擠了過去,湊上前問這位山民:“這位師傅,我是來燒香的,您還接活嗎?”

山民抬了抬眼皮,瞇著眼睛望了望我,懶洋洋地搖了搖頭。

小惠用湖南話上前問:“師傅您怎么啦,怎么不接了?人家可是大老遠從北京趕來的大人物,能為他燒香可是您的福分哇!”

小惠清脆響亮的女聲,驚著了山民。山民強打精神,斜著眼望了望小惠,又瞟了瞟我。搖著頭,懶洋洋說:“我累了,不想去了,想歇一會兒。要不,你們去找別人吧。”

我環視著四周,尋找著替人燒香的其他專業香客。與這位山民一樣穿著佛衣的人還有兩位,可那兩位此刻也同樣坐在圍欄旁邊歇息。小惠替我擠上前去,用湖南話問了一位,未果。又問了另一位,人家仍無動于衷。正在這時,一位身著西裝、看似景區管理人員模樣的中年漢子走過來,對我和小惠說:“你們甭找啦,他們三人從早上八點一直干到現在,怪累的了。瞧瞧都中午十一點半,按慣例他們該收工了。”

我問:“那下午還開工嗎,幾點開工?”

中年漢子答:“兩點吧。”

我看了看表,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到下午兩點,要整整得等待兩個半小時。我環視四周,午陽正熾。時節雖已入秋,但此刻灼熱的午陽直曬下來,熱烘烘的,讓人感覺夏天仍未遠逝。再看看空曠的崇山峻嶺,在午陽的照射下似乎也失去了早先的生機,懶洋洋的,沒精打采。這樣的狀態倘若還得等待兩個半小時,未免有些難熬。我有些焦急,遂又問那漢子:“你是他們的領導嗎?”

漢子瞥我一眼,抱起雙臂故意賣起了關子,表情有幾分狡黠:“也是,也不是。”

見我不解。漢子才解釋道:“他們在這里干活,由我統一組織、管理。但他們干不干,接幾趟活,我說了不算,他們自己定。畢竟這活太危險,是拿命賭博,一般人干不了,也不愿干。”

我說:“明白。可我是從北京來的,下午還有其他事,明天要趕到長沙乘飛機,來不及等到下午了,你看能否同那幾位師傅商量一下,看哪位現在能否再接趟活,替我燒龍頭香?”

漢子聽罷,瞇起眼上下打量著我,問:“你出多少錢呀?”

我問:“你想要多少?”

漢子毫不猶豫說:“至少得給一萬。”

他話音剛落,我的心像被扯了一下,有些緊,又有些疼。喉嚨像被堵上一團棉花。心想,這不是明目張膽,攔路打劫么?

小惠見狀為我打抱不平,她搶白道:“師傅你這也太宰人了吧,上午你們替人燒一趟香,不就是兩三千、至多是三五千嗎?”

漢子乜斜著眼睛,瞟小惠一眼,說:“怎么,嫌貴是吧?嫌貴那你們就等下午吧。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這么多人想燒香,我們只有三個人,忙得過來嗎?沒準下午花一萬元,你們都排不上!”

漢子的話像一聲警鐘,敲擊著我的神經。我環視周圍,等待燒香的游客還真是不少,他們手里都拿著事先準備好的香和紙錢,渴望著燒龍頭香。聯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從北京而來,設若等到下午那幾位替人燒香的山民重新開工,且不說還需要近兩個半小時的漫長等待,屆時面對這么多有求于他們燒香的香客,還不知道會出什么幺蛾子呢。這么一想,我內心動搖了,我不想費時間等待一個沒有把握的結果。于是,我用胳膊碰了一下小惠,低聲對小惠說:“算了,我不想等了,這錢讓他們掙吧。”

小惠將我扯到一旁,睜大眼睛問:“怎么,王老師真想給他們一萬啊?”

我點了點頭:“是啊,我確實不想等了,該賺還得讓他們賺,再說這錢也確實不好賺,不僅是辛苦錢,還是搏命錢。”聯想到我父親在位時三頭兩天收到客人送的紅包,我忽然釋然了,覺得花一萬元雇人家燒香不算什么。當然,這話我沒向小惠說。

小惠聽罷直吐舌頭,將拇指豎到我的眼前:“厲害了,我的王老師,果然是大款風范,不差錢吶!不過……”她抿著嘴,欲言又止,神色忽然晴轉陰,烏黑明亮的眸子左右梭巡。

我猜不出她葫蘆里到底想賣什么藥,便問:“別吞吞吐吐的,你想說什么,快說!”

小惠又扯著我朝一旁緊走幾步,見左右沒人,這才噘起小嘴嘟噥道:“王老師這么大方,可我從昨晚陪著你直到現在,還沒有得到您半分酬勞呢!”她這話突如其來,忽然把我噎住了,可同時也提醒我:眼前這漂亮小姐可不像是一般女子,也不是陳總公司項目開發部的什么優秀員工,她應該是職業妓女吧,或者兼而有之?無論如何,她話都挑明了,我只好強顏作笑,一只手撫著她渾圓柔軟的肩膀,樂呵呵哄她:“小惠別急,我不是還沒離開崀山嘛。走的時候,我一塊給你,行嗎?”

“好耶——”小惠聽罷,調皮地沖我作了個鬼臉,然后像一只快樂的麻雀興奮起來,拉著我快步走回到圍欄前,找到剛才那個景區管理員模樣的漢子說:“師傅,你幫我們找一位燒香的師傅吧。”

那漢子看了看小惠,又看了看我,有些不屑地說:“可以,但一萬元你們掏嗎?”

我說:“一萬太貴了,八千吧。”

漢子說:“不行,我說過了,一萬就是一萬,一分也不能少!”言畢,他叼著煙,將臉轉向別處,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小惠一跺腳,有些不服氣。她快步走向圍欄邊那位剛才替人燒香的山民:“師傅,你能否辛苦一下,再走一趟,替我們這位遠道從北京來的師傅燒龍頭香?”

那位山民瞇著眼望了望小惠,又望了望我,搖著頭答:“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累了,收工了,下午再說。”

小惠說:“我們給你八千塊錢。”

那山民聽罷,眼睛一亮,瞬間又暗了下來。朝剛才那位景區管理人員模樣的漢子努了努嘴:“你們得問問他。”

小惠卻心有不甘,又去問了另兩位專門替人燒香的山民,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

我恍然大悟,也有些掃興。弄了半天,還是沒能逃脫如來佛手心,原來那漢子就是他們的監工,包工頭,他們燒香的活,統一由那漢子派遣。

我只好又回到那漢子跟前,說:“師傅,那你就幫我安排一位燒香的山民吧,一萬就一萬。”

那漢子也斜著眼睛,慢條斯理地吸著煙,好一陣吞云吐霧,這才說:“怎么,想好啦?”

我毫不猶豫:“想好了,你盡快幫我安排一個,越快越好!”

漢子將煙蒂往地上狠狠一丟,又用腳狠狠地踩了踩,招呼我說:“好,跟我來!”

漢子幫我們安排出工的,便是那位剛燒完龍頭香回來的山民。

那位山民剛站起來,我忽然心生惻隱之情:“師傅,你剛才不是說累嗎,你到底行不行?”我不希望他因體力不支而去冒險,我這話,其實也是說給他的包工頭聽的,潛意識里我似乎希望包工頭安排另一位山民。

眼前的這位山民并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湊近包工頭,用湖南話與對方交流了幾句,然后點了點頭。末了,包工頭扭過臉對我說:“他沒問題。錢呢?你先交一萬塊錢。”

我指了指那山民,說:“他還沒回答我呢。”我希望是山民親自回答,而非這包工頭替他回答。搞研究的職業習慣,提醒我凡事都要嚴謹。

包工頭有些不耐煩,齜著牙搖頭晃腦地說:“哎呀放心吧,他已經同意,你交錢吧!”

我望了望山民。山民見狀,徑直對我說:“你先交完錢,交完錢把香和紙錢給我。”他這話說得很爽快,不像剛才話說得懶洋洋的,對我愛理不理。看來錢真是好東西,錢對他來說是興奮劑。

我忙將剛才在云臺寺前購買的香、蓮花蠟和紙錢交給他,除此之外還有事先準備好的蘋果、香蕉和糕點。

山民接過去,看我將那一萬塊錢交給他派活的漢子,這才放心地將祭品熟練地裝進他專用的一個布兜,再系到自己的腰上。他的腰很瘦,我發現他整個人都很瘦,個兒也不高,一米七不到的樣子。眼睛凹陷,胡子拉碴,頭發蓬亂,長年的風吹日曬,使他的膚色近乎醬紫,還滿臉皺紋,像極了腌了有些年頭的咸蘿卜干。此刻的他雖然有些興奮,臉上卻難掩疲倦之色。就像缺油的發動機最后時刻強打精神,那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掙扎和氣短。

我關切地問:“師傅,你是不是餓了,要不你先吃點什么東西再走?”

山民搖了搖頭。他只是抓起地上一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咕嚕嚕喝了個底朝天,用手抹了抹嘴,然后抖擻精神。可他沒走幾步,腳下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打一個趔趄,整個人搖搖晃晃,像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小樹。我內心一緊,猛喊一聲:“師傅你千萬小心!”再看看那包工頭和小惠,此刻他們倆也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山民站穩腳跟,朝著龍頭崖的方向,沿著斜坡一步一探,緩緩走下坡,在亂石與野草雜陳的狹窄龍頸上,他開始彎下腰來,雙手著地,匍匐前行。我的心再次懸了起來,再看看小惠、包工頭和周圍其他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到那位山民身上。幸好那山民熟門熟路,沒費多長時間便跨越那段險道,成功攀上龍頭崖。此刻,他在小廟前停下來,解下腰帶,將祭品一一取出、擺好,又取出打火機點燃香和蠟燭,然后跪下來,舉起手,雙掌合一,念念有詞,開始求拜。遠遠看去,藍色的香煙像靈魂出竅,裊裊上升,飄向天空。此時此刻,一股神圣莊嚴的情感在我胸間油然而生。像那位替我燒香的山民一樣,圍欄這邊的我也朝著龍頭香的方向,跪下來,舉起雙手,雙掌合一,祈求上蒼和神靈開恩,為我們王家賜福,時時刻刻保佑我們王家家庭和順,老少平安。恍惚間,我似乎聽到了洪鐘大呂,看到了普天之下,藍天白云,陽光燦爛,鳥語花香,綠草茵茵,流水潺潺,眾生普度,眾神歌唱……與此同時,我分明也看到了我家人的笑容,像鴿子飛來,正一張張在我的眼前掠過: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妻子、兒子。此情此景,我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眼看著不遠處的龍頭崖上,那位受雇于我的山民燒完龍頭香和紙錢,正起身一步步往回走。說不清為什么,我忽然興奮起來,像雄獅一樣朝蒼穹、朝峽谷引頸吼叫。此時此刻,遙遠的蒼穹,空曠的峽谷,仿佛萬馬奔騰,山呼海嘯,我聽到一聲又一聲雄渾而悠遠的回響……

當一切回歸平靜,我發現人們的目光又投射到那位山民身上。此刻,那山民已經從龍頭崖折回,手腳并用,匍匐在龍頸上。龍頸約莫一米見寬,亂石遍布,雜草叢生,兩旁呈拱圓形,沒有樹,沒有藤,也沒有人工防護欄。此刻,我緊緊地盯著山民,懸到嗓子眼的心怦怦直跳,不斷在為他加油、祈禱。盡管理智提醒著我,這山民長年累月往返于龍頸這個生死關口無數遍,早已輕車熟路,不會有事的,但此刻我的神經還是高度緊張,畢竟他受雇于我,畢竟他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畢竟他是背負著一個家庭的山民。四五十歲的年齡,每天早出晚歸,每天風吹日曬,每天憑苦力掙錢,每天搏命冒險。他年邁的父母,弱小的兒女,恩愛的妻子,正等待著他平安回家,帶回他們養家糊口的又一天酬勞,他很期待一家人每天一起吃晚餐那快快樂樂的時刻吧?然而,有句俗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有另一句俗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正當那山民即將跨越危險、從龍頸起身邁上通往圍欄這邊的斜坡時,崀山風云突變,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旋風驟然刮起,以雷霆萬鈞之勢朝龍頭崖襲來,不偏不倚,偏偏撲向那即將涉險過關的山民。剛剛從匍匐中直起身的山民被推了個趔趄,失去平衡,剎那間被這股旋風刮進峽谷。與此同時,一聲凄厲的慘叫驟然而起,掠過天空,滑向龍頭崖下面的深谷,伴隨著呼嘯的狂風,在群山峽谷中久久回響。

我被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切和這凄厲的喊叫聲,驚得目瞪口呆、魂飛膽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龍頭崖、離開崀山的。記憶中,隨著那聲凄厲的、山呼海嘯般的慘叫,人群騷動起來。有人驚叫,有人哭喊。乘著混亂,小惠拉起我的一只手,沒命地跑,不知道是我裹挾著風,還是風推著我,反正心驚膽戰,只管跑,直跑得我氣喘吁吁,腰酸腿痛。兩條腿像被灌了鉛,越來越沉,越來越抬不動,我像一攤爛泥,整個兒癱倒在路邊的一小片草地上。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酒店的席夢思上。守在一旁的小惠見我醒來,用手拍了拍我的臉,舒了口氣嗔怪道:“王老師你真夠嚇人的,我以為你死了呢……”話沒說完,她自己先開心地笑,一副惡作劇的表情。看著懵懵懂懂、依然一頭霧水的我,她這才收住笑,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怎么回到酒店的么?”

我當然不知道,只能是搖了搖頭。小惠哈哈大笑,末了才說:“真沒想到你這么膽小,你真讓我見識了什么叫膽小如鼠、抱頭鼠竄了!不就是摔死了個人嗎,何至于把你這個首都來的堂堂大學者嚇成這樣,昨晚你像一頭兇猛的獅子啊,沒想到今天卻變成了一只膽小的老鼠,你也變得太快啦!”

我搶白道:“攤上這么大的事,都摔死人了,難道你不害怕嗎?”

小惠說:“哎呀,不就是摔死個人嗎,再說了怎么能叫攤上?你不是都給他們錢了嗎?而且給了一萬元,不少啦!這事就像做買賣,你情我愿,公平交易。他不小心摔下去是他自己的事,同咱們沒半毛關系,你怕什么呀!”

話雖這么說,可我還是心有余悸,畢竟摔死了個人。俗話說天大不如命大,雖然那位山民是自己摔死的,但畢竟起因與我相關,是我非要在人家已經休息體力不支的時候花重金引誘人家、雇人家替我燒香,他要不是因為體力不支,大概也不至于摔下懸崖吧?他是靠體力和冒險掙錢的,正年富力強,肯定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就這樣摔死了,以后他一家的生活可怎么過呀……這么想著,我不禁為死者難過,也為自己難受,內心挺自責。不過看看小惠,她一臉不屑,若無其事,我喃喃問:“那我……我是怎么從山上回到酒店的?”

小惠說:“我看你嚇得昏死過去,使勁掐你人中,一邊打陳總手機。陳總派人把你背下山,下了山又把你抬上救護車,送到崀山人民醫院,醫生給你檢查了,說你沒事,主要是受驚嚇和太過疲勞,回去睡一覺應該就好了,我們這才將你送回到酒店。”

我有些驚訝,問:“真的是這樣?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呀!”

小惠又白我一眼:“哼,你一直睡得像頭死豬,當然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們為了你,弄得手忙腳亂,焦頭爛額,你差點沒將我們嚇死。陳總說了,你這位京城來的堂堂大學者、王部長唯一的公子,要真是死在我們這里,我們可怎么向王部長交代呀?”經過了昨晚的肌膚之親,小惠跟我說話少了客套,已經變得像情人一樣無拘無束,還時不時帶著調侃。

我問:“那陳總呢,陳總現在在哪兒?”

小惠正想回答,房間卻響起門鈴。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進門的正是陳總,他風風火火闖進屋來,身后跟著司機小李。

我急忙起身,為陳總讓座。陳總開口問我:“王老師怎么樣,感覺好些了吧?”說著走到我跟前,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眼睛里滿是關切。

我說:“謝謝陳總,我好多了。真是對不起,今天我……”

陳總搖頭擺手,打斷我:“王老師你不必客氣,更不必內疚和自責。咱們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和你父親王部長什么關系呀,王老師你是王部長的公子,受王部長之托千里迢迢回老家燒龍頭香,我理當全力做好服務。至于今天發生的這個意外事件,我已經同各方面協調關系,處理好了,你放心吧。你要是現在感覺好些了,咱們一塊去吃晚飯,你看怎么樣?”

盡管我感覺渾身乏力,也沒有什么食欲,但伸手看表,發現已經是傍晚六點半,正是晚飯時間。客隨主便,我對陳總說:“我沒事了,聽你安排。”

見我點頭同意,陳總便帶著小李、小惠和我,來到酒店一層的一個雅間吃晚飯。剛一落座,陳總就說:“今晚就咱們四個人了,人少,安靜,再說今天山上摔死人的事已經在崀山鬧了一點動靜,滿城都在議論此事。人多嘴雜,咱們還是先避避風頭吧。再說了,王老師今天很累,今晚得早點休息,養精蓄銳,明天好趕航班飛回北京。”陳總的話說得很熨帖,但他話中有話,讓我內心剛剛回歸平靜的湖面再次掀起了波瀾,我很想知道他說的今天山上摔死人的事在縣城鬧了一點動靜,到底是什么樣的動靜。但陳總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顧左右而言他,有意岔開了話題。他在講崀山今天發生的其他新聞,什么某某官員出軌與小三鬼混被老婆冷不丁打上門來,什么某某老板昨晚與人賭博輸掉了十萬卻埋怨對方作弊大打出手,什么某某餐廳最近進了一批日本牛肉價格貴得驚人許多顧客吃了卻拉肚子紛紛找上門論理……五花八門,都是本城區最新發生的社會傳聞。飯桌上的陳總邊吃邊說,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四處飛濺,以至于原本就沒什么胃口的我更是沒胃口了。雖然陳總點了滿桌的菜肴,葷葷素素花花綠綠,但我只是有選擇地吃了點清淡的素菜,喝了點粥,渾渾噩噩胡亂地打發完晚飯的時光。

吃完晚飯,陳總特意讓小李和小惠繼續留在餐廳等他,說有事要同我單獨商量,然后一個人親自將我送到了酒店房間。我以為陳總是要說說今天山上摔死人在崀山鬧出動靜的事,以及他與各方面的協調處理情況,沒想到他是有事求我,剛在房間的沙發坐下便開門見山:“王老師,難得你回老家一趟。原本我是打算最近抽時間到北京拜訪王部長的,剛好你來了,我最近又比較忙,有兩件事干脆就同你直接說了吧。”

我問:“什么事?你說吧。”

陳總扭了扭身,伸長脖頸,將臉湊近我:“第一件事,我的公司想在崀山上修建兩個索道,一個打算修在龍頭崖,另一個打算修在駱駝峰,這兩條索道若能建成,肯定能吸引更多的游客尤其是中老年游客前來崀山旅游。但這兩個項目投資巨大,需要數千萬資金。崀山縣是國家級貧困縣,是國家精準扶貧的重點縣,我想請王部長再幫幫忙,同我們省里和縣里的領導打打招呼,幫我申請到扶貧資金專項貸款。”

我說:“扶貧資金專項貸款的審批權目前在哪兒?我父親都退休了,這事他能否幫上忙,這不好說,我只能回北京后問問他。”

陳總說:“中央的扶貧資金專項貸款,審批權以前在國務院扶貧辦,王部長以前幫助我們申請到一筆。2014年以后,國務院將扶貧資金專項貸款項目的審批權下放到省和縣,省和縣這兩級關系都得打通。雖然王部長已退居二線,但他人脈都在,跟我們省和縣兩級的領導都熟悉,他肯定還能幫上忙。”

我說:“這個我只能回北京問問我父親。陳總要說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陳總點燃一支香煙,晃滅手中的打火機,長長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著煙霧說:“噢——是這樣。眼看時間又到了年底,省里的兩會召開在即,我想請王部長也向省里和市里的領導打個招呼,看看能否幫助我當上新一屆省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

我禁不住問:“陳總是企業家,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對你來說有什么實際作用嗎?”

陳總又吸了口煙,邊吐煙邊說:“作用大著呢,我們這些干企業的,要能當上省里的人大代表或政協委員,就好比穿上了漂亮的馬甲,既可以享受榮譽帶來的政策、稅收等方面的優惠,法律上還有一定程度的豁免權,所以誰都想要,爭奪激烈。”

我說:“陳總是本地知名的企業家,也應該是本地的納稅大戶了。為何這么多年還不是省里的政協委員或人大代表?”

陳總一甩手勢說:“嗐,我不是說了嗎,無論是政協委員還是人大代表,干企業的誰都想要,競爭激烈。可我的公司是民營企業,先天不足,哪里爭得過國企老總?再說縣里的民營企業,實力同我不相上下的也有好幾家。我爭取了好幾年,都沒有爭得過人家,迄今也只是當了地市一級的人大代表,所以我想請王部長幫助我想想辦法,將我的人大代表級別升格,弄個省級的當當。噢對啦,我剛才說的這兩件事,你回去請務必轉告王部長,讓王部長盡力幫助我,找找關系。需要我什么支持和配合,請盡管說。呶,這里有一張卡,是用王部長的名字和身份證開的戶,里面有二十萬元,密碼我回頭用短信發到你的手機。你幫我帶回去交給王部長,就算是我托辦的這兩件事的經費。”說著他將一個印有某銀行字樣的白信封遞給我,顯然那信封里面就裝著他說的那張銀行卡。面對這張卡,我卻像見了一塊被燒紅的烙鐵,怕被燙著了,攤開雙手使勁推開。

陳總卻拉下臉,有些生氣:“王老師你這樣就見外了,這卡你必須拿,眼下這社會辦事哪能不花錢?以前我每次找王部長辦事也都這么做,這是慣例。你不拿就是不給我面子啊!”陳總的話像機關槍,幾乎將我逼進墻角,我卻且退且戰,想方設法予以回擊:“陳總你不能這樣,不能強人所難,你別逼我和我爸犯錯誤,反正這銀行卡我絕對是不帶的。”

陳總急了,他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狠狠地掐滅挾在手指上的煙蒂,仿佛將滿腔的不滿發泄到那支無辜的煙蒂上,嘴上蹦出一串話:“王老師你看你這話說的,真是十足的書生口氣。我不是說了嘛,眼下這社會是商品社會,哪里有辦事不收錢的理?要說這點事是犯錯誤,那眼下這社會犯錯誤的人多了去了!這點事壓根就與錯誤不沾邊。雖說施恩圖報非君子,可還有一句知恩不報是小人呀!我托你父親王部長辦事,怎么能不報恩?”

見陳總情真意切,已有些生氣,我口氣軟了下來,我說:“俗話說人走茶涼。我父親都退休了,他能幫你什么忙呢?陳總你太高估我父親啦。”

陳總“哧”地從牙縫中擠出氣,一臉不屑:“王老師你真不像你父親,不但不像,你還不相信你父親,這太不應該了。你父親是京城的部長,在官場經營了數十年,德高望重,人脈眾多,雖然他已經退居二線,但在中國這個人情社會,我相信王部長就像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一時半會恐怕還搖不動,他肯定還有許多人脈和資源可以用。何況中國還有句俗語: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你不相信你父親的能力,我可相信,而且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你就幫我將卡帶回給他吧,我得走了,我還有事呢。”話音剛落,他不由分說將裝有銀行卡的信封扔到我跟前的茶幾上,轉身便走。我緊追幾步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心急火燎地說:“陳總你可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他卻一把甩開了我,甩得我一個趔趄,急匆匆地開門而出,回頭還扔下一句:“明天八點半我派司機小李送你去高鐵站!”說完,他“咣”地一聲將我關在房間里。我追門而出,陳總卻已經消失在酒店燈光昏暗的樓道里。

回到房間,陳總的短信如期而至——991818,顯然,這應該是他留下的這張銀行卡的密碼。

我急忙打開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張嶄新的銀行卡,這張卡包在一張紙中,那張紙是銀行的開戶說明,金額是二十萬元。也就是說,只要拿著這張銀行卡,按照陳總剛才發來的密碼,我就可以隨便消費了。可此刻面對這張天上掉下的大餡餅,我不僅沒有半點的喜悅和興奮,相反是惴惴不安、憂心如焚,這張銀行卡像一座沉重的大山猛然間壓在我的心頭上,讓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頓時感覺快透不過氣來。

二十萬元,對我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這差不多相當于我這個副研究員一年半的工資,是我平時五百四十多天辛勤工作才能得到的回報。可現在,我不費吹灰之力,這二十萬元唾手可得,雖說陳總是送給我父親的,但歸根到底是屬于我們家的,天下果真有這么好的事!難怪當今社會,那么多人打破頭都想當公務員,那么多人千方百計都想往官場鉆。可官場之于我,我并不喜歡。我不喜歡官場那種阿諛逢迎、溜須拍馬,說一套做一套的風氣和做派,我天生更喜歡干業務,渴望做學問的那份自由。可現在,這張原本與學問無關、也與我無關的銀行卡落在我的手里,我一時手足無措,左右為難,一個人傻呆呆站在酒店的房間中,看著手中的那張銀行卡發愣。

房間這時響起了門鈴。我內心一驚,感覺像來了警察似的,趕緊收起銀行卡,快速將它裝進我的皮包里。內心琢磨著到底是誰來了,莫非陳總又回來了?

我警惕地問:“誰呀?”

外面響起清脆的女聲:“我——小惠!”聽聲音倒是有點耳熟。

我又將眼睛湊近門板貓眼,警惕地朝外望了望,果然是小惠,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打開門,小惠一陣風一樣撲了進來,還夾帶著一股誘人的香水味兒。她一進門便像餓虎撲食似的,緊緊地摟住我,瘋狂地吻我,不停撩撥。我且戰且退,鉗住了她的雙手。

我搖著她的雙臂問:“小惠你別這樣,你怎么又來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聽我這么說,小惠忽然停止鬧騰,抬起臉來,睜著迷人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我,像剛剛認識我似的。櫻桃小嘴終于蹦出話來:“喲——王老師你怎么這么說話,難道咱倆是剛認識么?你今天怎么像換了個人似的,你昨晚的瘋狂勁頭哪里去了?”她迷人的眼睛冒著問號,也閃出逼人的寒光。

我不敢直視她,趕緊將目光移開,尷尬笑著。我敢肯定,這時候我的笑一定很難看,尤其是在一個年輕美麗的性感女子面前。我竭力回避著她既迷人又逼人的目光,索性站起身了,訕訕地說:“小惠對不起,我現在沒情緒,今天的事……”不料我還沒說完,小惠卻“哈哈哈哈”地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滿屋生風,笑得“哎喲哎喲”捂著肚子直笑。她足足笑了有一分鐘,才停下來說:“王老師你太逗了,怎么說你也算個男人吧?男人就應該頂天立地,經得起大風大浪。真沒想到今天山上的事,把你嚇成這樣,這哪里是男人應有的氣概喲……”

小惠的話,讓我如坐針氈。我辯解說:“小惠,你可別這么說,這壓根就與男人不男人扯不上關系。今天都摔死人了,難道這事還不夠大嗎?”

小惠寸步不讓:“今天的事,陳總不是給你擺平了么,你還怕什么?告訴你吧,別看陳總不是個官,但只要在崀山這地盤上,陳總幾乎沒有辦不到的事。他都明確告訴過你,今天的事他都擺平了,王老師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小惠這么說,讓我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稍多了一絲安慰,但一想起摔死的那位山民,我內心還是無法平靜。不料小惠接下來說的話,讓我內心又起風浪。這時候小惠已經從床沿上站了起來,在屋里來回走動,邊走邊說:“不過話說回來,今天這事要不是陳總給你擋著,為你擺平,恐怕這次你是逃不脫崀山這地盤的。”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字字像重錘一樣敲擊著我的內心。我沉默片刻,壯著膽問小惠:“小惠,你快說說,今天這事后來情況怎么樣,陳總都是怎么擺平的?”

小惠注視著我,眼神意味深長、有些深不可測。她抿著嘴,故意欲言又止,站起身來踱了踱步,這才說:“你還記得出事后你沒命跑,我沒命追吧?咱倆跑了沒多久,我就發現后面有人在追咱們,我見大勢不妙,就給陳總打電話求救。當你跑不動又被嚇昏的時候,對方氣勢洶洶追上來了,是兩位山民,幸好這時候陳總派出的人也趕來了,真是神兵天降啊,陳總真的太厲害啦!陳總派的人一位是景區工作人員,另一位是景區保安。那時候,那兩個山民已經圍住了咱倆,說他們那位兄弟是你害死的,討要說法。景區管理人員毫不客氣,說錢都讓你們收了,這都是有約在先,你情我愿的事,摔死了那是你們自己倒霉,替人燒龍頭香本來就有風險,不然怎么一下子給了你們一萬元呀,要沒有風險,人家能給你們那么多錢嗎,天底下沒有這等好事!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其中一個山民一時沒話說了。但另一個仍然漲紅著臉,說本來我們已經干了一個上午,又餓又累,需要休息了的,可你們這位先生非得要我們那位兄弟繼續干,這不是他的責任嗎?景區管理員又理直氣壯給懟了回去,他說人家只是許諾酬金加到一萬元,你們那位兄弟完全可以不接這活啊,可誰讓他接了?這不明擺著是你情我愿的事嗎?接下活收了錢,理所當然就得替人家燒香,出了事也是你們自己的事,能怨別人嗎?他們接不上話,又說摔死的那位兄弟家里困難,母親得了肺癌無錢醫治,老婆無業,他們家的兩個孩子還在讀書。可現在這位兄弟卻摔死了,他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說這話的那人又急又愁,好像說的是他們自家發生的事似的,我聽了也同情。但那位景區工作人員依然理直氣壯,說天下窮人還多著呢,人家又不是開福利院或慈善堂的,沒有義務救濟,也救濟不過來,人家可是從北京來的大官,你們別得罪人家,得罪也沒你們好果子吃,沒準龍頭香也不讓你們燒了!再后來,陳總派來的其他人趕到了,他們七手八腳把你弄下山,后來的事怎么樣我也不知道了。但估計不會有什么事了,陳總不是說了嘛,這事他已經擺平了。陳總的能量,我們公司誰都佩服。今天要沒有陳總,你真的會很麻煩了,說不定真的回不了北京,所以王老師你真的得好好感謝陳總。”

小惠這番話,只聽得我毛骨悚然,羞愧難當,脊背一陣陣發涼。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咽了口唾液,對小惠說:“小惠,謝謝你,也謝謝陳總。真沒想到這次回老家燒龍頭香,會惹出這么大的事,真是難為你和陳總了,真的謝謝啊!”

小惠莞爾一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王老師,可別光將謝謝掛在嘴上,你怎么謝陳總,我不管。我只是想問,你到底要怎么謝我啊?”

我愣了一下,問:“這個……我還沒想好,要不你說吧,你希望我怎么謝謝你?”

小惠說:“你帶我到北京吧,我愿意做你的情人。”

我說:“你別開玩笑了,這個不現實。我是干部子弟,在北京是被紀委和公安部門監控的人,你不怕到北京被抓去坐牢啊?”我故意嚇唬她。

小惠似乎是信了,眨巴著眼睛,直吐舌頭。樣子有幾分可愛,還有幾分滑稽。我不忍心刺激她,安慰她說:“你說點現實些的吧,你到底想讓我怎么感謝你?”

小惠審視著我,噘著嘴說:“你讓我說,我說了你能做到么?”

我答:“你先說吧,只要能做到,我盡力而為。”

“耶——那就太好啦!”話音剛落,小惠撲上前來,一把摟住我,瘋狂吻我。

我邊掙扎邊說:“小惠你別這樣,真的別這樣。”我邊說邊用力推她,她忽然像泄氣的皮球一樣跌坐在床沿上,先是嘆著氣,接著變戲法對我說:“算啦,我也不難為你啦。不過你明天要走了,這兩天我陪你的費用,咱們倆得結算一下。”

她如此直截了當,大出我的意料,也令我措手不及。我一時愣了,傻傻地問:“你……不是陳總派來陪我的嗎?”

小惠說:“沒錯,是陳總派我來陪伴你的,可陳總并沒有向我支付費用。”

我一時語塞,無言以對。心想這怎么可能?陳總托我父親辦事,怎么可能不解決全部費用?內心雖然這么想,我卻不敢說出來,更不敢問,畢竟我與小惠鬼混的事是見不得人的,我怎么開得了口?再說自己玩女人卻要找別人為你買單,也是很丟人的事。這么一想,我表面雖然依然尷尬,內心卻漸漸釋然了,于是咽了口唾液問:“小惠,你要我支付……多少費用?”

小惠伸出手指比劃,說:“十萬。”

我如雷轟頂:“什么?十萬!你不是開玩笑吧?”

小惠不動聲色說道:“我給你開什么玩笑,十萬已經是優惠價了。”她確實不是開玩笑,像變了個人,原本的千嬌百媚轉瞬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成了眼下的冷艷無情。此刻我內心嚇得怦怦直跳,耐著性子問:“小惠,你說你不是開玩笑,那你告訴我這十萬元是怎么算出來的?”

小惠索性坐到沙發上,交叉著雙臂,蹺起二郎腿,一臉不屑地審視著我。一字一句地說:“王老師,別看你是京城的大學者,但真是沒見過世面啊!好吧,既然你有所不知,那我就明確告訴你。在崀山這方圓數十公里的地盤上,本小姐可是女子中的第一身價,每小時陪伴費一萬元。你算算從昨天晚上開始到現在,我陪你多久?不僅陪你睡覺陪你燒香,還在遇到危難時救了你。我這么全身心投入去陪你,才要你十萬塊錢,這不是優惠是什么,難道你還委屈嗎?”

小惠這番話,像一團臭襪子塞進我的嘴里,感到既惡心又憋氣。我極力鎮定自己,捂著胸口喘了喘氣,這才強打精神,卻還是垂頭喪氣地說:“小惠……對不起,我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你這么一說我整個人都感覺不好了,糊里糊涂。就算你說的都在理,那你也得等等,我這就打電話給陳總,問問他到底是不是這么回事。”

我正在手機上尋找陳總的電話號碼,小惠卻一個箭步沖上前來奪走我的手機,冷笑道:“王老師,你要是敢向陳總打電話說這回事,可別怪我不客氣!”我驚恐地發現,她說出這番話的時候,那雙原本美麗迷人的眼睛已經露出了瘆人的兇光。

我有些惱怒,雖然我人生地不熟,但這地盤畢竟是我父親的老家,這里有陳總等一大批我父親的朋友,她一個小女子還能把我給吃了不成?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冷冷地問:“小惠,你想怎么樣,你快把手機還我!”

我以為她還會沒收我的手機,沒想到她卻爽快地還給我,說:“王老師,我可丑話說在前!第一,你絕不許打電話向陳總說這事;第二,你現在就得用手機將十萬塊錢轉還給我,否則別怪我無情了。”

我說:“小惠你別鬧了,我早就看出來,你無非就是想嚇唬我弄幾個錢花。實話說吧,給你點錢可以,但你獅子開大口要十萬元,別想了,門都沒有,再說我哪里有那么多錢?!”

小惠聽罷一聲冷笑,不動聲色地向我甩出底牌:“王老師,既然你這么說,我就不跟你繞彎彎了。跟你直說了吧,昨晚咱倆做愛的視頻我錄下了,十萬塊錢到底給不給,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吧。”說完,她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交叉雙臂蹺起了二郎腿,微笑著看著我,之后是一副洋洋自得愛理不理的樣子。

我像瞬間被擊中七寸的蛇,腦袋一下子耷拉下來,只感覺忽然間天旋地轉,整個人昏昏沉沉,半天緩不過神。我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煩了,內心又氣又急。大約沉默了一分鐘,我才厘清了利弊,逐漸理出了頭緒。我苦笑著,緩和口氣說:“小惠,你讓我刮目相看,我真的沒想到你這個小女子如此厲害,真讓我長見識了。好吧,算我倒霉,我愿賭服輸。你放我一馬,少要些錢,因為我確實也沒有這么多錢。來日方長,咱們交個朋友,以后有什么用得著我的時候,我再盡可能想辦法幫助你,好嗎?”

不料小惠“哼”地一聲,冷笑道:“王老師,你說的比唱的好聽,以后幫忙這種話我聽得多了,全是你們男人無法兌現的鬼話!你說你沒錢,你父親是北京部級高干,你自己是北京的大學者,家里連十萬元都沒有?鬼才相信!我沒時間跟你廢話了,我只問你最后一句,十萬元你到底給不給?”

看她兇神惡煞的樣子,我不免心虛,卻也極力辯解:“小惠,我……我現在上哪兒給你弄十萬元呀……”

小惠搶白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嘛,你把手機銀行打開,從手機銀行給我轉賬。”她逼視著我。

我仍在猶豫,感覺她這樣子簡直就是訛詐,內心正翻江倒海,悲憤交加,卻不能報警,甚至連給陳總打電話的勇氣都沒有。想到小惠說的昨晚我與她鬼混的視頻,我懊惱不已,無比羞愧,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此刻我連死的心都有了。

小惠見我依然磨蹭,催促道:“你到底給不給,你要真是不給,也行,只要你不怕后悔,我走啦——”說完起身欲走。

我的神經被猛地扯了一下,瞬間緊張起來,急忙攔住她:“小惠你等等,我真的沒那么多錢,不信我打開網銀給你看看——”我邊說邊打開網銀,給她看我僅有的那六萬多塊的存款。小惠睜大眼睛,索性奪過我的手機去檢查網銀頁面,明亮的雙眸探照燈一樣轉向了我:“你堂堂的大學者,我不信你就只有這點存款?你還有其他網銀吧?”她滿臉疑惑,顯然難以置信。

此刻我已經一臉平靜,說:“我只有一個工資賬戶,不信你再查一下我的手機,看看上面是否有其他網銀。”

小惠依然滿臉疑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就是不信!”

我唯恐她不信,索性如實匯報:“我的工資收入,每月扣除住房公積金等各種費用,實發不到一萬元。我兒子在美國留學,妻子辭職到美國陪讀,每年要花掉五六十萬,假如沒有我父母接濟,我根本就供不起他們在美國的花銷。我在北京其實是個十足的窮光蛋!”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一臉苦相,簡直是掏心掏肺,將自己的家底全盤托出了。

小惠幾乎像聽天書一樣,聽完了捂著嘴,一臉不解:“堂堂的北京大學者,外加堂堂的部長公子,每月就掙這么點錢,簡直是不可思議……王老師,你掙這么點錢還干個什么鬼呀,簡直讓人笑掉大牙,趕緊辭職吧。你的月工資收入還不如我每月掙的一個零頭呢!好吧,算我倒霉,碰上你這么窮光蛋!看在咱倆昨晚親熱的分上,你這點錢我也不全要。俗話說六六順,你現在給我轉六萬六,我給你留點零花錢,我還是挺夠意思的吧!”

她這么說,我多少有些意外,甚至有幾分驚喜,畢竟她也手下留情了。我想盡快搬開壓在我心頭的大石,于是趕忙點頭:“好,我這就轉,但你要馬上刪除那段視頻!”

“你先轉來,我照辦就是了。”

依著小惠的指導,錢很快轉完了。小惠看著自己手機銀行的到賬信息,像一朵盛開的花一樣美美地笑了,那笑容很丑陋,像開裂的榴蓮。我正準備把視頻要回,小惠卻忽然湊過來,趴在我耳根說:“謝謝你王老師!其實我壓根就沒有拍攝咱倆的視頻,今晚你盡可以放心睡大覺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又一把推開我,貓一樣躲開,嬉皮笑臉地沖我擺了擺手,嗲聲嗲氣地扔下一句“拜拜——”,然后奪門而出。她隨手帶上的門“咣”地一聲將我狠狠地關在了屋里。我的心為之一震,只感覺房門的那一聲巨響像一記響亮耳光,狠狠地搧在我臉上,搧得我眼冒金星六神無主,我只感覺到自己的臉上熱辣辣的……

小惠走后,我一夜未眠。如潮的煩惱黑夜一樣籠罩著我。以至于第二天司機小李開車到酒店送我,我依然昏昏沉沉,似夢非夢。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崀山回到北京的,只感覺自己一路上糊里糊涂,似乎一直都在做夢,而且是一直在做噩夢。

這次湖南之行的遭遇讓我驚魂未定,返程的路上一直心有余悸。雖然使出渾身解數掙脫了小惠的糾纏,可我清醒地感覺到自己依然無法脫離噩夢。龍頭山上那個替我燒香不慎墜崖的山民,陳總委托的事和他強行塞給我的那張二十萬元的銀行卡,還有小惠說的真假難辨的視頻……所有這些像一塊塊大石壓在心頭。想起此次湖南之行的初衷,我在內心深處一遍遍祈求佛祖神靈,祈求他們快快顯靈保佑我和我的家人。我想,假若龍頭香真的像自古以來世人傳說的那么靈驗,佛祖和神靈理應保佑我和我的家人才是。畢竟我不辭勞苦,千里迢迢專程從北京來到崀山,還花了一萬元重金雇山民替我攀巖燒龍頭香,如此虔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至于那個不慎墜崖的山民,并非我故意所為,盡管我對他的不幸深感負疚并深深同情,可說到底墜崖也是那山民自己的責任吧……

走出首都機場,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心氣頗高但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典型的北京侃爺,我一上車他便高談闊論牢騷滿腹,他說雍和宮那邊這幾天真是別提了,全是人,鬧得周邊幾條街都堵死了,簡直是沒法走。“爺就鬧不明白,那么多人為啥就非得上雍和宮燒香,不僅北京人,就連外地五湖四海的人幾乎都來了,有的還拖家帶口。昨天我到首都機場接客人,一對內蒙赤峰那邊來的男女一上車就說要去雍和宮,爺一聽頭都大了,爺告訴他們雍和宮那邊根本就無法走車,爺只能將你們送到小街橋,完了你們下車往南走,一站地就到了。那男的就不干,非得讓爺開車送到雍和宮,不然將投訴爺拒載,爺一聽火了,立馬將他倆轟下車,都他媽什么人呀,一點兒都不講道理,動不動就拿拒載說事,有本事你投訴去,爺不怕!再說了,那對狗男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鳥,倆人偷雞摸狗還大老遠跑到北京雍和宮來燒香,太可笑了!佛祖要是連他們這樣的人都保佑,簡直是瞎了眼啦!”

原本疲憊不堪、暈暈乎乎的我,忽然間被司機這一番話震了一下。我禁不住問:“師傅,那你相信佛祖、相信神靈么?”

司機說:“我不信,但也不反對別人信。我覺得不管什么人,平時心地善良,守紀守法,積德行善比什么都重要。一個人平時要是蠻不講理為非作歹,卻裝模作樣非要去燒香拜佛,那不是很可笑嗎?也太他媽虛偽了吧!佛祖神靈怎能保佑這樣的人,要連這種人都保佑,這個世界不都亂套啦?”

他這句話讓我渾身一激靈——他這話在理呀!我這個所謂的哲學家,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我還終日忙忙碌碌假模假式做什么學問,真太他媽慚愧了!此時此刻,我感覺到臉上熱辣辣的,像被無數只馬蜂蜇了一樣。

盡管旅途跋涉,讓我已經身心疲憊,但這司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而且時不時口出妙語,忽然讓我刮目相看,也讓我感到自愧不如。聯想到我妻兒目前在美國卻依靠父母資助供養,此次回湖南老家我還鬼使神差與小惠鬼混,我忽然感覺到無地自容。幸好司機絲毫理會不到我此刻內心的波瀾,他依然目光專注地凝視前方,邊飛速開車,邊侃侃而談,他的聲音和妙語錦句不時在我的耳邊回響,也在我的腦海盤旋——

他說人必須有腦子,可這社會有些人偏偏沒腦子,只糊里糊涂活著。

這句話對我來說可謂醍醐灌頂,既讓我腦洞大開,也讓我思索良久。以往,我一直自視清高,很少與底層百姓接觸,以為底層百姓沒文化,缺教養,其實高手果真在民間,數量龐大的底層原來也是藏龍臥虎的大海啊!

我不禁為自己過往的無知和清高而深深羞愧……

十一

我回到北京家的時候,已經是國慶長假10月5日的下午。

見我進門,父親母親和奶奶歡天喜地地迎上前來,噓寒問暖,他們最關心的當然是我這次燒龍頭香的事。他們問我一路是否順利,陳總接待得怎么樣,哪天上山的,當天的天氣好不好,幾點燒的香,花了多少錢雇人家燒香等等,事無巨細,我都一一作答,當然不是如實稟告。我所雇山民意外墜崖和我與小惠鬼混并被她敲詐六萬多元這些事,我當然沒說,也不能說。

在得到我的一一答復之后,母親的表情像過節一樣流光溢彩,奶奶皺巴的臉也笑成了壽菊,父親則微笑著點了點頭,一臉滿意。顯然,長輩們都為我此次能夠完成他們的重托而欣慰。仿佛沒有我這次的老家之行,他們就將冒犯了佛祖神靈,并且將會得到懲罰似的。

當家里回歸安靜的時候,我趁奶奶和母親不在意,悄悄拉著父親進他的書房,將離開湖南老家時陳總委托的事全盤托出,并將那張陳總給的存有二十萬元的銀行卡交給父親,再三強調這張銀行卡并非我有意接收,是陳總強行留在酒店房間而我又沒時間退還他。同時我還向父親強調,陳總這次對我招待得很好,他的企業發展得不錯,正雄心勃勃想擴大規模,他想繼續爭取扶貧資金專項貸款的愿望非常迫切,包括他想當省人大代表或省政協委員的事,請父親盡可能想辦法幫助他。雖然父親官居副部級,可在以前我從不找他辦事,也從不過問或干預過他為別人辦事,可這一次我卻一反常態,迫切希望父親能滿足陳總的請求,設法助他一臂之力。這大概與我這次所經歷的波折與所冒的風險有關,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可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我希望父親對陳總的幫助能進一步抹去我這次回湖南老家的不愉快記憶。

父親聽著我的陳述,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末了感嘆說:“陳總托的這兩件事,恐怕都不大好辦啊。俗話說人走茶涼,我都退下來了,如今再找人家辦事,人家還能買我的賬么?”

他這么說,我有些著急,生怕父親一上來就拒絕。我趕忙說:“爸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還有另一句俗話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管怎樣,你退下來不久,關系還在,人脈也廣,這么多年在位的時候為別人辦了那么多事,這個社會雖然有過河拆橋的人,可知恩必報的人也還不少。你現在請人家幫忙,人家不看僧面也得還看佛面。再說了,陳總是你在湖南老家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之一,此次我回去也是你讓他全程接待我的,眼下他有求于你,這個忙要是不幫,恐怕說不過去吧?”我邊說邊加重語氣,想進一步促使父親下決心幫助陳總。

父親見我心情比陳總都迫切,更由于父親與陳總關系特殊,他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說:“王興,你說得也對。陳總委托的這兩件事,容我想想辦法吧。”

見父親終于表態,我懸在半空的心總算重新落地,內心不禁竊喜,同時又提醒父親:“爸,陳總給的這張銀行卡,存了二十萬,他說是請你辦這兩件事的費用。”我說著欲將銀行卡遞給父親。

不料父親抬手將我擋回,說:“拉倒吧,我找人家幫忙辦事,難道還需要錢嗎?別寒磣我啦!”

我提醒他:“爸,你不是說自己已經退下來了嗎?現在托人家辦事與過去托人家辦事,或許已經不大一樣?多花些錢打點,托人家辦事成功率會更高些。”

不料父親像忽然被我揭了短似的,不耐煩地橫了我一眼,使勁揮了揮手:“你別煩我啦,我說過不要就不要!”我明白了,父親態度如此堅決,大概是因為剛退下來未適應角色轉換。想想他在位的時候,他只習慣別人找他辦事送禮送錢,他找別人辦事哪里還要這個環節?打個招呼就是了,他潛意識中可能還沒有送禮送錢這一回事。其實他有所不知,他許多的情來禮往,都是我母親為他打點,誰該回禮誰不該回禮,誰該送禮誰不必送禮,全都是我母親為他包辦。在這一點上,我父親簡直是個禮盲,他以為自己官至副部級,是憑自己本事干出來的?哧,拉倒吧!要沒有我姥爺的背景和我母親這么多年的苦心經營,哪有我父親的今天?

我說:“那這張銀行卡該怎么辦,要不我設法給陳總退回去?”

父親猶豫了一下,說:“要不,還是交給你媽處理吧。”

我說:“這張卡要交給我媽,我媽肯定就收下了,這不合適吧?我單獨告訴你就是不想讓我媽知道了,我媽太貪心,早晚會惹事的。”

父親不滿地瞪我一眼,顯然他不愿意我這個做兒子的這么說他的妻子,可他又不贊同現在就將這張銀行卡退回給陳總,這大概是因為他覺得這樣會太傷陳總的面子吧。于是他沉吟片刻,對我說:“算了,這張卡暫且放你那里吧,我先設法找關系,看能否將陳總這兩件事都辦了。等需要用錢的時候,我再跟你說。”

父親這個主意讓我很是佩服,畢竟是當過副部長的,考慮問題就是細致周全。

十二

父親果真信守諾言,國慶之后,他緊鑼密鼓地尋找著各種關系,全力為陳總托辦的兩件事忙碌,事情確實有了不同程度的進展。

大約過了十來天,父親親口對我說,他已經分別找了國家扶貧辦和湖南省的有關領導,兩件事人家都答應會盡全力、設法幫助解決,只是事情不會那么快,需要時間。何況依照慣例,省一級的人大代表需要下一級的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省政協委員候選人,需要再過一段時間推薦才能確定。只是按照規定,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不能同時兼任,只能選擇一種。按照陳總的意思,他想獲得一定程度的法律豁免權,那只能選擇當人大代表,因為政協委員是沒有豁免權的。

父親將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臉色紅潤,容光煥發,顯然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看樣子他在為自己沒有因為退下來被人家冷落而欣慰。更何況,父親找人家辦事,也還沒有提到要花錢送禮的事。

我興奮地說:“爸,那就幫助陳總爭取當上省級人大代表吧,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能夠一定程度獲得法律豁免權。”

父親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沒過多久,事情又取得了進展。某天,父親又告訴我,陳總作為湖南省省級人大代表候選人向省里推薦的事,崀山縣的上級市已經基本敲定。只是最終能否當選,還需要下一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確定。

在獲得這個消息之后,我第一時間給陳總打電話告知情況,并提醒他必要時那邊也得做做工作,陳總聽后很興奮,連連道謝,并說你和王部長放心,只要能進入候選人行列,選舉之前我在老家這邊自有辦法。既然他這么說,我自然也很高興,心想有上下兩方面的配合,陳總當省級人大代表的事看樣子大有希望。

時光像流水一樣緩緩流逝。

轉眼就到了年底,全國各地正紛紛召開地方兩會、舉行地方選舉。正當我和父親滿懷信心期待陳總的好消息時,風云突變。

那天晚上十一點,我已經上床準備睡覺,手機鈴聲急促響起,一陣急似一陣。這么晚還打手機,到底是誰啊?我有些納悶,拿起手機正想按拒接鍵,發現屏幕顯示的是陳新貴即陳總的名字,我迅即按下通話鍵。

我問:“陳總好!這么晚了還來電話,是不是報喜來了?”

陳總說:“哎呀王老師,恰恰相反,我捅婁子了,惹下了大麻煩,懇求你和王部長盡快想想辦法幫幫我!”

我一驚,忙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陳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原來這幾天崀山縣的上級市召開兩會,他利用會議間隙在人大代表駐地四處活動,請客送禮,找關系拉選票,被人舉報到市紀委和省紀委,據說省、市兩級紀委已經成立專案組正在追查。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陳總以急促且近乎顫抖的聲音懇求我:“王老師,懇求你盡快同王部長說說,讓他找找關系設法阻止省、市兩級紀委的調查,不然我麻煩可就大了!需要錢打關系,你們盡管說,我會全力以赴不惜代價!”陳總說這番話的時候,全無我在湖南老家與他見面時的那點神氣,印象中他那種趾高氣揚無所不能的牛氣蕩然無存,連我聽了都內心發涼。

我只能盡力安慰:“陳總,你先別著急。這事我會同父親說,請他想想辦法幫助你。”

陳總在電話那邊千恩萬謝,說什么只要你和王部長設法幫助我渡過難關,日后必定重謝,并且將永生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等等。反正他是恨不得掏心掏肺,把所有能想到的感謝話語都通通說了個遍。我告訴他你先別客氣,我和父親會先全力想辦法,有什么情況咱們再及時電話溝通。

第二天一早,當我將昨晚陳總電話中說的情況告訴父親,并請父親設法幫助陳總時。父親猛地拉下臉,表情嚴肅凝重。父親說:“這事非同小可,可不比一般的事情找找關系就能擺平,畢竟這已經觸犯紀律甚至已經違法,何況選舉是敏感事件,當前又是反腐倡廉的敏感時期,這事根本就無從入手、也無法幫忙。唉,這個陳新貴是怎么搞的,這回真是捅下大婁子了,恐怕真的會有大麻煩!”說完,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又不甘心,焦急地問父親:“爸,這事難道就真的沒辦法了嗎?”

父親盯著我,依然是一臉沉重。他說:“我不是說了嘛,這事本身就太敏感,很棘手,真的無從下手。都有人舉報了,你還去找紀委過問,甚至還想阻撓,讓紀委高抬貴手,那不是笑話嗎?那不等于自投羅網撞到槍口上啊!陳新貴做事也太魯莽、太張揚了,選舉拉票的事,怎么能夠大張旗鼓,公開請客送禮呢?他……他這是作繭自縛、自掘墳墓嘛!”父親越說越沖動,說完又是長吁短嘆,不停搖頭。

父親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顯然幫助陳總的路已經被堵死了。父親說的也確實在理,讓我無法反駁。我忽然記起前些天向陳總透露進展,提醒他那邊選舉前也設法做做工作的事,現在想來極其后悔。雖說他捅了婁子的事與我對他的提醒沒有必然聯系,是他自己做事張揚考慮不周所致,但至少我是這事的始作俑者,不過這事我沒向父親說過。

眼看著陳總出事我又無法伸出援手,我又急又悔,終日焦躁不安、寢食不香,就連上班也時常心神不定,渾渾噩噩,惹得同事時常投來異樣的目光。

事情果真被父親不幸言中。僅僅一兩個星期,從湖南方面傳來消息,崀山縣上級市人代會期間有人舉報賄選,某民營公司的法人代表陳新貴等人被立案調查。當我從網上看到這則新聞時,心頭像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既疼痛又緊張。而當我憂心忡忡將這則消息轉告父親時,父親像觸電般整個兒愣了,嘴巴張得老大,兩只渾濁的眼睛睜了好半天,久久說不出話來。父親的這種表情像瘟疫一樣,很快傳遞給在場的母親、奶奶,她們也都像觸電一樣,一個個也都愣了,老半天說不出話來。原本整天喜氣盈門的我們家忽然間像遭了瘟疫,瞬間便喪失了生機。

之后的日子,平時開朗健談的父親變得沉默寡言,整天心事重重、憂心忡忡,母親和奶奶見狀也都大聲不敢說大氣不敢出,唯恐惹惱了父親。而我的心情一點不比父親好,我擔心陳總被調查的事最終會牽涉到我,或許還會牽涉到我父親和我們全家。所以夜深人靜時,我時常想起去湖南崀山燒龍頭香的情景,一次次遙望南方的崀山,一次次雙手合十祈求崀山的佛祖神靈快快顯靈,保佑我和我的家人免遭災禍,平安無事。與此同時,我也在內心深處一次又一次祈求陳總,希望他接受調查時能頂住壓力,千萬別交代此次賄選之外的更多細節和事宜,以免牽涉到我和我的父親乃至我們全家。

然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情果真向著我擔心的方面不斷演進。

大約不到一個月時間,我所在單位的上級紀委約我談話,問我是否曾經收受湖南某地一民營企業家一張數額二十萬元的銀行卡。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我措手不及,面對紀檢人員的訊問,我雙腿發軟,渾身顫抖,立馬將那張二十萬元銀行卡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如實交代。

同一天,我父親也被中紀委立案調查。

接踵而至的打擊讓我精神瞬間全線崩潰,眼前的世界突然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地動山搖,我脊背發涼渾身哆嗦。

此時此刻。我分明感覺到自己家庭的行將毀滅和世界末日的即將降臨……

責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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