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昱
摘 要: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創作在其文學生涯中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亦是探究其政治生命與文學生命的結合點。以《永州八記》為例,其山水游記作品呈現出極為鮮明的審美意蘊。文章通過探究文本外部風格的呈現、深層特質的形成和對后世創作的影響三個方面,對柳宗元山水游記的情感表現進行分析、梳理與評價。
關鍵詞:柳宗元;山水游記;中唐士人;山水文學
一、柳宗元山水游記情感表現的特征
(一)“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冷感意象群體的選擇
柳宗元曾在《零陵三亭記》中有過這樣的闡述:“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余。”長期遭貶,使得柳宗元長期處于一種悲戚憂郁的心理狀態。這種悲戚與憂郁,即便詩意盎然的山水勝景也無法永久地消弭與慰藉,這就導致柳宗元筆下的意象自覺或不自覺地呈現出清冷幽僻、孤寂凄涼的情感特征。
環境美學主張感官的和諧作用的傾情投入,使個體充分與環境親密接觸,這種感性體驗必然鼓舞情感和心靈的全面參與,才能使得深層的審美參與成為現實。 而柳宗元在《石渠記》中提出:“有泉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蘚環周……其側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這段話無疑是佐證了此觀點。據此段描寫,我們可以看出柳宗元對于石渠環境的審美描述:佇立于石渠之上的石橋,來自于山巔又盤旋于山谷的風聲,以及映入眼簾的茂林松石所帶來的別具一格的審美觀感。而這種審美觀感指向的是一個具有生動氣韻且完整有機的生命環境,這是依賴柳宗元細致的探微與體驗得以表現的。豐富的冷感意象群體營造出奇味、幽景與清境,凄寂是這些意象群體所表現出的客觀情調,亦與作者因貶謫而產生的孤獨索寞等主觀情感高度契合,憂憤的情感通過這些意象群體充分顯露,傳遞出一種靜極則幽,幽則深遠的藝術境界。
(二)“奇峰異嶂,層見疊出”——含蓄克制的移情抒寫
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評述情景關系時說道:“于景得景易,于事得景難,于情得景尤難?!惫倘弧耙魄椤边@種美學現象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早已普遍存在,而柳宗元筆下的山水游記卻真正使情與景相交融而產生“無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抒寫方式成為了影響后代山水游記的垂范式的藝術手法。
我們試以《鈷鉧潭西小丘記》為例: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已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于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p>
在柳宗元的筆下,“茲丘之勝”卻遭“農夫漁父過而陋之”的羞辱,遙指自己懷揣經世之才卻屢遭貶謫的人生經歷。選擇小丘為描寫的對象,是因為小丘與自己有著相似的命運遭際,這就產生了“共情”的情感體驗,并運用移情的抒寫手法將自己懷才不遇、悲涼積郁的思想感情投射到了所觀照的景物之上,而所觀照的景物又經過柳宗元的心靈創造與剪裁,身世之感在所擇之景與所寄之情之間循環往復,實現了巧妙的互融。這其中,由于規避了直抒胸臆而呈現出高明的克制與委婉的含蓄兼而有之的審美風格,這是文學作品間接性的藝術特質,亦在情與景的交互中完成了精神與自然的妥帖融合,使得他的山水游記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藝術魅力。
(三)“籠而有之”——觀游一體的審美特征
在柳宗元筆下的山水游記中,對于自然景物的審美亦稱作“觀游”,即“觀望浮游”之意。“觀”意指運用視聽等感官來欣賞自然的聲色之美;而“游”則強調的是對于自然山水內在的哲思?!坝^”與“游”之間存在著極為緊密的關聯性,大致可以分為兩個層級:
其一,自然山水就象征著柳宗元自身的生存狀態。我們不難發現,柳宗元游賞之地大多都是人跡罕至的荒山僻野,但卻保留著完整且原始的自然風貌,景色甚美,卻處于一個長期被大多數人忽視的邊緣境遇。柳宗元對“永之人未嘗游焉”這樣的地方流連忘返,不斷詠嘆,象征之義不言自明。前文提到,柳宗元在《永州八記》中反復使用移情的抒寫手法,將內心難以直言的思想感情投射在與自身命運類似的自然景物之上,進行間接式的排遣。日本學者清水茂將此歸結為“強調被遺棄的山水之美,也就等于強調被遺棄之人的美的存在,換言之,即宗元自身之美的存在”。
其二,根據柳宗元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中提出“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詳細描述了自然審美的體驗過程,并重視身體的參與性。他“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形成了全方位的立體式審美體驗,從而產生了強烈的審美感知。這種審美感知不僅僅是山水的視聽之娛,還有著更高層次的精神需求:自然審美起于外,卻終于內,最終指向的是愉悅人的精神世界,并以塑造其人格品質與思想境界為旨歸。這其中,內在的精神體驗屬于高級的層級,“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體現在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中,即感官激發→審美體驗→審美意境的升華過程,且自由是他在現實世界中難以獲得的,因而在觀游之中所產生的“神合感”才有助于其獲得真正的精神自由,并挖掘出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意義與價值,這一點筆者將在第三部分進行詳細的論證。
二、柳宗元山水游記情感生成的雙重基礎
(一)中唐士人創作心態的改變
唐代初期,三教融合形成了鼎盛的態勢。在此歷史潮流中,儒學日漸式微,佛道的發展呈現出強勁的生命力,加之儒學很少對心靈世界進行開拓探微,使得儒學的發展面臨理論與現實的重重危機。隨著儒學復興運動的推行,儒學重獲新生,但佛道之學依然與之并立。柳宗元作為這個時代的領軍人物,無可避免地受到了這一特殊的歷史語境的影響,文學創作也呈現出以儒為主、兼收佛道的基本特征。
但在其山水游記的創作中,我們可以窺見,柳宗元由于“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予”的憂憤,使得其對于自然的詠嘆目的在于排遣悲郁,以期獲得內在心理的寬慰與平衡。這與《毛詩序》中所提到“發乎情”的目的是“吟詠性情”是一脈相承的,整體而言顯示出的是文學的非功用因素,基本沒有過多體現儒學提倡“文以載道”的工具性。駱玉明在《中國文學史新著》中據此有一段評述:“韓柳詩文異途的發展傾向,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世紀文學發展過程中文學與現實世界的矛盾沖突,預示了今后文學的進步將走上一條更為復雜的路途。”加之,由“適己為用”這個觀點可以看出柳宗元肯定了文學抒情的價值,且“君子必有游息之物”表明他本質上認為文學與士人的生命是息息相關的,是真性情的自然顯現。據此,我們可以認為,柳宗元在其山水游記中已經呈現出“明道”與“自我性情”的分離趨勢,其山水游記的創作最終指向的是文學自身與作者精神境界所發生的纏繞,這一點體現出濃厚的佛道審美傾向,也是柳宗元縱情山水并對曠奧之景進行區分的重要緣由。
(二)生命沉淪的切身之痛
永貞革新以失敗告終之后,柳宗元被貶永州零陵,自此再未走出這一方土地?!吧砭幰娜?,名列囚籍”,對他的身心都造成了極大的摧殘,因而產生了強烈的生命荒廢感。同時,政治生涯的中斷,迫使柳宗元把目光轉向了文學活動,希冀通過文學來延續自己的精神生命,加之身居閑職,柳宗元便擁有大量的精力去思考文學的審美問題。另外,與佛道教徒的廣泛交往,使得他的思維被進一步開闊,更多地投注到對內心世界的觀照以及審美活動的內部機制,在其文學作品中,表現為重視對個人情感與精神的抒寫,重視對自然審美境界的內在領悟。
三、柳宗元山水游記情感表現的審美內蘊
山水文學展現了中國人獨特的心靈境界,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山水審美參與了士人主體的內在建構和心靈完善,另一方面,亦是對傳統政治人格的極大補充。柳宗元山水游記中特殊的情感表現對后世山水文學的創作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自然山水與人的情智的交互滲透使得中國古典文學中物我致一的意境成為可能。以“幽峭”為特征的柳宗元山水游記,通過對荒蠻瘴癘、凄神寒骨、幽明靜遠以及自況自傷的詠物等多種意境的營造,不斷地向山水景物的內在靈魂深入,把壓抑在生命內部的感情、追求、品格滲透到自然山水中,在其所選擇的與自己人格追求相對應的山水物象中,借助山水精神而使自我的精神得以超越,從不同層面凸顯出其清峭的精神個性和峻潔的人格美,達到了古文運動中文藝美學領域的巔峰。
其二,開掘了山水審美的深層意蘊,深化了對于自然山水的體驗認識。在審美體驗的探索上,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向人們清晰地展示了山水之于人類的意義與價值,把山水審美對象與詩人的體驗相結合,并通過不同的敘述層次將審美體驗加以呈現,不僅極大地提升了山水審美的價值與意義,還拓展了山水審美的多向維度。這意味著唐代自然審美觀的一次重大創獲,對古代自然審美的進步起到了極為重要的推動作用。
清代學者葉燮曾云:“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間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見……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遠奇險,天地亦不能一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歷之,而山水之妙始泄?!边@體現了其對柳宗元山水審美心理結構的認同。我們可以看到,在以《永州八記》為代表的山水游記的創作過程中,柳宗元完成了精神與自然的完善融合,實現了自我精神的超越,從而使作品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山水游記既是柳宗元感性體驗和理性認識的有機結合,又帶有其貶謫生涯的獨特悲劇生命感受和思想印記,并對后世散文創作者如歐陽修、蘇軾等人的山水創作與審美理論都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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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校區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