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許多年前,大陸還有人在討論英文里的taste到底該譯為“品位”好一點,還是“品味”比較貼切。到了現在,大家似乎都已經有了共識,那就是大陸把它譯成“品位”,港臺則繼續堅持自己的“品味”。在我看來,爭論大可不必,因為“品位”和“品味”分別道出了taste的不同方面;合在一起,便恰好能說明它的復雜內涵。
為什么會是“味”呢?不曉得大家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們說一個人懂得吃,稱贊他有“品味”,這自然沒什么不對。可是我們還把這個“味”字延伸到了其他范疇,從衣著打扮、家居陳設、音樂欣賞、藝術偏好,一直到閱讀的傾向和習慣,我們一概以“味”總括。甚至找對象談戀愛,也有人大談“女人的最高品味就在于她對男人的選擇”。難道我們判斷一件衣服的美丑、一首歌的好壞,乃至于一本書的雅俗,靠的全是三寸不爛之舌嗎?
當然,這只是個隱喻,我們只是以味覺去比喻在這些領域的取舍決斷,而不是真的用舌頭去舔一本書和一條裙子。問題在于,為什么是味覺?我們為什么會把味道當成這些林林總總不同判斷的基礎呢?為什么一個讀者對某種類型書籍的喜好叫作“閱讀口‘味”?為什么一部好玩的電影叫作“充滿趣‘味”?又為什么一個喜歡高爾夫球的人要比一個摔跤迷有“品‘味”呢?莫非閱讀、電影和運動這三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有什么共通點嗎?更重要的是,它們和味覺有相似的地方嗎?
再把視野拉開闊一點,便能發現這不只是西方獨有的現象,也是其他文化里源遠流長的傳統。印度人談音樂,常常提到每一首曲子會帶來不同的rasa,而rasa正是滋味的意思。中國人分析書畫,往往從筆墨的濃淡說起,而“淡”正是一種味覺的類別。也就是說,不同地方的人都注意到了“味”的特性。
“味”的最大特性就是它的主觀性。同一種水果,不同的人會吃出不同的反應。比如榴蓮,不喜歡它的人覺得它像糞便,喜歡它的人則譽之為“果王”。味覺是最私密的感覺,吃到嘴里的東西,你很難告訴他人那究竟是何滋味。比起視覺與聽覺,味覺與它的對象太過接近,它們的距離太過親密;不像看一個美女可以隔遠偷窺,嘗一塊蛋糕你非得放進嘴里不可。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經驗,都有自己的偏好;如此主觀,不可分享。這便是“味”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