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素軍
坐落在城市中央,連接小河的兩岸,霓虹燈下,這是一座普通的老橋。
但爺爺卻特別喜歡,一天中有大半的時光陪著橋,完全不顧自己的孫子。我討厭這座橋。
不耐煩的時候,我會在橋下大聲喊:“在橋上發什么呆呢?奶奶叫你回家吃飯。”這個時候,爺爺一般是無動于衷,一副范仲淹憂國憂民的樣子。直到我爬上橋,他才莫名其妙地擠出一句:“這橋,有縫隙。”
雖然我不是什么建筑專家,但我敢肯定,這橋沒有縫隙,扎扎實實的鐵蹲、整整齊齊的鐵鏈,再加上今年翻修新鋪設的鋼板,除了有幾個鐵蹲凹陷著幾處彈痕,那都是幾十年前留下來的,現在絕無半點縫隙。
爺爺肯定在撒謊。但爺爺是一名退伍老兵,從來沒有撒過謊。隨著時光流逝,爺爺依舊與橋相伴,我也習慣了爺爺每天在橋上看風景似老年癡呆般的浪漫。
直到有一天傍晚,有個女人跑到橋上,和爺爺貼得還挺近,私語了好一會兒才風一般飄下橋。我躲在橋下看得清清楚楚。這么輕車熟路,兩人肯定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原來橋上還有這么秘密的一幅夜景。我向奶奶打小報告:“有個女人來找爺爺,還挺好看的。”但奶奶卻不以為然:“嗯,老頭子估計上輩子救了哪條白蛇,這輩子千里來相會了。”我說:“奶奶,你千萬不要掉以輕心,爺爺現在可是國寶,再說了,國家給的補貼可不低,沒準就被什么人盯上了,電視上可沒少報道過。”
大概是被我說動了,爺爺回來吃飯的時候,奶奶故意沒有給爺爺倒酒,這可是頭一次。看爺爺沒有說話,奶奶便在一旁試探:“今天見什么人了?”
“見什么人?”爺爺顯得有些急躁,“我的酒呢?”
“喝喝喝,去橋上喝西北風去吧你!”
爺爺起身便走,奶奶拉都拉不住,一壺酒灑了一地,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看著橋上日漸消瘦的爺爺,我突然有些酸楚,有些后悔。可能自己冤枉了爺爺,可能那女人只是路過,可能我在橋下根本就沒有看清楚。
但是,第二天黃昏、第三天黃昏,在固定的那個時刻,那個女人竟然每天都會出現。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竟然現在才發現,他們兩個絕對不是一般的關系,他們是故意選在這個人少的時候幽會。
爺爺是個騙子,是個大騙子。我絕不愿意這么一個陌生的女人出現在橋上,她破壞了橋上的風景,更破壞了橋下的生活。我繞了很遠才到橋的對岸,我等了很久才等到那個女人。
“你是誰,為什么要去見我爺爺?”
真正走近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女人確實漂亮,和我母親年紀相仿,但卻和我爺爺走得這么近。我警告她:“不要去和我爺爺幽會,否則……”我有些詞窮,好一會兒才大聲說,“你這個騙子。”
但是,這個女人卻完全不把我當回事,依舊風一般地飄向橋,貼在我爺爺身邊,過了一會兒,還朝我躲著的方向大聲喊:“小朋友,你也上來吧。”
“誰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很生氣。但爺爺卻說:“她是我的朋友。”“什么朋友?”
直到那天,我才真正了解這座橋,才真正看清楚橋上的風景。爺爺說:“嚴格來說,我和她的母親是朋友,更是戰友。年輕的時候,我在橋的這一邊,她在橋的那一邊,我們每天都會在橋上見面,交換地下黨的重要情報,這座橋是我們唯一的聯絡點。”
“那她的母親為什么不親自來?”我想,那種重逢才是最美麗的風景。
“母親在臺灣,她也很想回來,可惜,她的身體實在不允許。”女人說。就在一個星期前,她的母親已撒手人間,還留下一句話:“去告訴他,我先走了。”
那個他便是爺爺。
曾經在無數次的幽會里,她都會說一句:“我先走了。”沒想到今天她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爺爺的手使勁撫摸著橋墩上的彈痕,仿佛要將一顆顆子彈從歲月里摳出來。那個和自己幽會的女人,那位摯愛的戰友、親人、愛人,在最后一次幽會時,曾用身體為自己擋下一顆子彈。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流淚,雙手顫抖,淚流不止。
爺爺心里有別的女人,但我沒有告訴奶奶。爺爺依舊每天都會爬上那座橋,看著遠處的風景。可能,遠處也有個看風景的人在看著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