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是高新技術與社會結合后引發社會問題、導致社會沖突、危及社會運行和破壞社會秩序的可能性。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具有強人為性、弱感知性、大危害性、廣滲透性。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生發邏輯有無知無畏的冒進邏輯、離經叛道的逆天邏輯、急功近利的貪婪邏輯、別有用心的挾持邏輯等。隨著高新技術競爭在世界范圍的不斷升級,有關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已成為當今社會的一種特別社會關切。互聯網技術、轉基因食品、轉基因嬰兒、智能化技術等的社會風險,目前已達到很高的社會關切度。找出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形成之理,確立高新技術社會風險防范之路,乃是當今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控制的最根本最基礎的工作。基于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基本特征和生發邏輯的分析,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控制理路的重點在于:認知控制、道德控制、經濟控制、法律控制、社會控制、技術控制。
〔關鍵詞〕風險社會;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生發邏輯;控制理路
〔中圖分類號〕C91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9)03-0084-08
一、引言
1973年,美國哈佛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丹尼爾·貝爾出版《后工業社會的來臨——對社會預測的一項探索》一書,書中分析了技術發展在后工業社會的重大作用,同時認識到“技術進展也帶來了有害的副作用”。他列舉出有關技術帶來的有害的副作用或社會風險,并針對技術發展帶來的有害的副作用或社會風險確立了一個“未來的方向”,即“控制技術發展,對技術進行鑒定”。①8年之后的1981年,世界各地學者聚集于加拿大的滑鐵盧大學舉行了一次以“新技術風險”為議題的全球性理論研討會,會后由N.C.林德等人編輯出版了本次會議的論文集,技術風險逐漸成為流行術語,由此引起了技術學、社會學、經濟學、文化學等多學科學者的關注并逐漸形成有關技術風險問題的集體意識。
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則從社會學角度對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開展了綜合研究,并于1989年出版《風險社會》一書,書中毫不隱晦地表明了自己對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的看法,且將第一部分的標題命名為“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②,意即當代社會就是一個風險充斥的社會。他正式提出了“風險社會”這一概念,建構了較為完善的風險社會理論框架。在貝爾、貝克等關于技術的“有害的副作用”認知和“風險社會”思想的影響下,近幾十年來,關于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的討論一直沒有停息。安東尼·吉登斯、瑪麗·道格拉斯、斯科特·拉什、尼克拉斯·盧曼等一批重要的西方社會科學家都從不同角度對技術的社會風險以至當今世界無處不在的社會風險問題開展了系統深入的研究。
近些年來,由于依靠高新技術而展開的市場競爭不斷升溫,高新技術的研發和應用成為現代經濟的支柱,并透過各類市場行為不斷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人們實質性地感受到技術風險的存在以及它對人類生存的深切影響,學者們更是大聲疾呼要高度重視和設法防范高新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盡管如此,在當今社會中,仍能很容易地發現人們在對待高新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方面的不同態度和行為。一方面是富有社會責任感者對于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給予更多關注;另一方面是由于經濟利益而漠視高新技術社會風險者不乏其人。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已成為社會的一個熱門話題。尤其在深圳出現“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后,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問題進一步受到社會重視,并引發社會各界深思。
在國外,自從貝爾提出“控制技術發展,對技術進行鑒定”的觀點、貝克對科學技術的發展和應用所塑造的“風險社會”進行專門的社會學研究后,學術界有關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問題有過不少討論,各國政府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審查制度和控制方式已相當嚴格,社會各方面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關注度也不斷提升,多數科學家在高新技術研發中的自律意識與自律行為更令人嘆服。例如,基因編輯技術主創人JenniferDoudna在發明基因編輯技術后,她擔心該技術被不正當或過度使用,進而呼吁科技界,“對于有可能影響人類進化的技術,我們要格外小心,因為它的后果是深遠不可逆的”,“我不希望看到科學家把技術用過頭(比如制造轉基因嬰兒等),以至于引起公眾的抗議”。③
在國內,有關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知與控制問題近些年來也受到較大重視。學者們在較高層面上開展了高新技術風險尤其倫理風險的研究,揭示了高新技術在為人類社會帶來許多福利的同時也存在很多隱憂的規律。基于此,我國醫學領域于近年先行建立了“醫學倫理委員會”,對醫學研究進行相應“控制”。盡管如此,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發生后,社會各界依然深感我國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識尚存不足,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體系尚未健全,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理路尚未厘清,研究討論的空間依然很大,尤其現實要求十分迫切。為此,本文擬從技術社會學的角度,參照貝爾、貝克等的有關觀點,結合中國國情,對我國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及其社會控制理路進行一定討論。
二、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涵義解析
在當代社會中,高新技術可謂一個“熱詞”。在我國,20世紀80年代開展的高新技術開發區建設,已使高新技術這一概念走向社會,并示意它與常規技術存在區別。通常來講,高新技術是指處于當代科學技術前沿,具有知識密集型特點的新興技術,如信息技術、生物工程技術、航天技術、納米技術等。從正面社會功能的角度來理解,也指那些對一個國家或一個地區的政治、經濟和軍事等的進步產生深遠影響,并能形成產業的先進技術群。事實上,高新技術并非只有正面社會功能,也有負面社會功能。學界認為,高新技術具有高智力、高收益、高戰略、高群落、高滲透、高投資、高競爭、高風險的特點。這里的高風險,即指高新技術不僅存在嚴重的技術風險、經濟風險,還存在嚴重的社會風險。
所謂社會風險,乃是一種引發社會問題、導致社會沖突、危及社會運行和破壞社會秩序的可能性。更直接地說,社會風險是社會遭遇或爆發某種社會危機的可能性。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是指高新技術與社會結合后引起社會問題、導致社會沖突、危及社會運行和破壞社會秩序的可能性。高新技術之所以存在社會風險,主要是因其“高新”,人們對其后果把握不準、把握不住但又急于應用于社會之中而出現的某種盲目性、盲動性所造成的。無論高新技術還是常規技術,假如它不與社會結合,也即技術與社會隔離時,顯然就不會存在具體的社會風險。只有當某種技術與社會系統或其某種因子(如人口、資源、環境、文化等)結合之后,這種技術才會形成對人類社會產生某種可能危害的社會風險。
技術進入社會,都會存在一定的風險。技術的社會風險在工業革命時期便已表露出來。馬克思曾對技術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產生的社會風險進行過深刻的揭示以至無情的批判,他指出:“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④但高新技術總體來講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技術時序上它是“新技術”,在技術含量上它是“高技術”。所以,高新技術與傳統技術是有所區別的技術,是比傳統技術和常規技術更為“技術化”的現代技術。在當代社會中,現實的觀察和生活的經驗都已告訴我們,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與傳統技術的社會風險也存在明顯區別。從高新技術所具有的特點來進行分析可以看出,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首先,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具有強人為性。吉登斯認為,科技風險是一種“人造風險”。⑤人造風險也就是人為地制造出來的風險。這種人造風險的根源在于兩個方面:一是制度性問題,二是行為性問題。行為性問題又表現于兩個層面:一是在高新技術的研發層面,科技界為了求得科技發展及其對生產力具有作用的目的,往往在高新技術的研發中為創造高新技術的“通天神功”,而對高新技術的危險性及其可能導致的社會風險少加考慮;二是在高新技術的應用層面,資本界在高新技術的應用中為了謀得高新技術的顯著經濟效應,不顧高新技術的危險性而肆無忌憚地利用。這樣,科技與資本事實上形成一種“合謀”,人為地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從而使得高新技術的風險快速轉化為社會風險。
其次,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具有弱感知性。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弱感知性,即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不易為人們感知的特性。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之所以不容易為人們感知,主要原因在于三個方面:其一,高新技術往往是一種不易直觀的技術,除學有專長的人外,絕大多數的人根本沒法對其深入理解,它將導致何種社會風險更是不易發現;其二,高新技術往往是一種具有強大應用功能的技術,它的神奇功能以及被命名為“高新”的光鮮外衣往往形成一種“障眼法”而掩蓋其可能導致的社會風險;第三,高新技術往往是一種研發周期頗短的技術,從研發出來到推廣應用時距不長,普通人在未對風險有足夠了解的情況下,很快便與高新技術聯系起來,從而卷入到高新技術可能存在的風險旋渦之中。
再次,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具有大危害性。凡技術皆有社會風險,凡社會風險都可能轉化為對社會的危害。然而,常規的和傳統的技術因其功能有限,牽涉范圍不大,嵌入社會不深,且其運行能為普通人認知,故其社會風險較小。高新技術則不同,其功能強大,牽涉面廣,深深嵌入社會,且其運行不易為普通人了解,故其社會風險較大。當今的網絡技術就是一種功能強大,牽涉范圍極廣,嵌入社會很深,且其運行不易為普通人了解的技術,因而其社會風險很大;轉基因食物技術也如此,其功能強大,牽涉面廣,深嵌人的身體,且其運行更不易為普通人了解,因而具有更大的社會風險。社會風險越大,可能造成的社會危害越大。高新技術就是社會風險很大的技術,其潛在的社會危害性在所有技術中當屬最大。
最后,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具有廣滲透性。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廣滲透性,主要體現在這樣兩個方面:一是滲透于全球。當代社會的顯明特點是由信息化、網絡化所催生的全球化,在全球化社會中,高新技術同樣具有全球化的性征,這就使得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并非局限于特定的社會空間或社會場域,而是滲透到全世界。正如貝克所言,科技風險社會中的風險是本土的又是全球的,或者說是“全球本土”的。⑥二是滲透于大眾。所謂滲透于大眾,就是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幾乎滲透于每一個個體。網絡技術社會風險的廣泛滲透性人們或許不僅能理解,而且有所見識;轉基因食物技術社會風險的廣泛滲透性更可能滲透到每一個人,包括不懂事的小孩;“基因編輯技術”社會風險甚至滲透到子孫后代。
三、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生發邏輯
有關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生發邏輯的分析,可以按多種路徑加以展開。高新技術研發與高新技術應用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高新技術研發是在科學層面進行的一種高新技術研究,通常來講它仍然處在社會系統的一個“保險箱”中,或者與社會仍然存在一個“隔離帶”,與人類社會生活不直接關聯,即使存在技術的或其他的風險也不構成實質的社會風險。高新技術應用就不同了。高新技術應用是高新技術應用于社會生產與社會生活之中,與社會融為一體,因而高新技術潛在的社會風險也就成為實際的社會風險。從高新技術應用過程的實際情況來看,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生發邏輯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1.無知無畏的冒進邏輯
無知無畏的冒進邏輯即一些書呆子型的科技人員或只懂科學技術而不懂人文社科的科技人員,形而上學地理解科技探索無禁區的科學理念,并將科學技術應用于社會的過程也視為科技探索無禁區的內容,而不考慮或考慮不到高新技術的倫理問題和社會問題,他們缺乏社會風險意識,從而無知無畏,冒進行動,以至在高新技術研究開發以至實際應用中,造成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生發,甚至引致某種嚴重的社會危機。筆者擔任醫學倫理委員會委員,從當前醫學倫理委員會評審的某些項目負責人提交的醫學倫理審查項目材料來看,醫學高新技術研究開發中,確實存在著某些“冒進邏輯”的情況,個別課題負責人眼中只有科學技術的先進性,沒有社會人倫的關懷性,個別可能引發倫理問題和社會風險的實驗研究課題,他們卻想在臨床上實驗上取得突破。
2.離經叛道的逆天邏輯
離經叛道的逆天邏輯是指在科技競爭白熱化的社會中,一些人不顧科技倫理道德,執意逾越規則甚至違反人倫去研發或應用某種高新技術,從而博得某種名利或實現自身特殊目的的行為邏輯。不可否認,在攀登科技高峰的路上,循規蹈矩的人難以取得重要的科技成就,科技人員必須有創新精神,并且相對于已有科技成果、研究路徑和研究方法確實需要一種“打破常規”的勇氣。但這種打破常規的創新邏輯與離經叛道的逆天邏輯有本質區別。打破常規的創新邏輯在于謀求科學本身的突破;而離經叛道的逆天邏輯則是對科學倫理的顛覆。離經叛道的逆天邏輯在高新技術領域不乏現實表現,如深圳“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就是對科學倫理的一種顛覆,研究者在基因編輯原創科學家一再聲明“不希望看到科學家把技術用過頭”的情況下,為了博得名利,私下采取逆天行動,埋下嚴重社會風險的種子。
3.急功近利的貪婪邏輯
急功近利的貪婪邏輯是指一些利欲熏心的人,不顧高新技術所存在的社會風險,強制性地將其在經濟活動中推廣應用,以牟取更多的利潤。對于急功近利的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生發邏輯,馬克思早就進行了充分的揭示與批判。我們知道,馬克思對科學技術的效應分析是一分為二的。他特別重視科學技術的正功能和正效應,但也非常關注科學技術的負效應問題。他從科學技術與社會公平、社會公正的角度分析了資本主義條件下科學技術的負效應問題。他認為,一是資本家利用技術榨干工人(包括婦女和兒童)身上最后一滴血;二是引致流水線上工人的其他技能喪失,造成“某種智力上和身體上的畸形化”⑦;三是技術也成了資本的形式,成為資本家鎮壓勞動者追求獨立的手段。在當代社會中,資本的貪婪并未完全消除,急功近利的貪婪邏輯仍然在擴散不止,這不能不引起社會的高度重視。
4.別有用心的挾持邏輯
別有用心的挾持邏輯是指旨在謀求某種特殊目的的高新技術研發者和應用者利用高新技術挾持相應的對象,以實現自己有關目的的高新技術研發與應用的行為邏輯。這種行為邏輯在以往主要體現在戰爭年代的軍事對峙場合,現在也用在和平年代的經濟活動與社會競爭之中。比如,現在的黑客技術、病毒技術甚至后門技術等,從某種角度來看就是遵循一種挾持邏輯而研發和應用的高新技術。別有用心的挾持邏輯,其本質在于別有用心,完全偏離甚至遠離了科技倫理道德的軌道,從而走向瘋狂的地步;其真實的目的在于借由特定的技術來挾持特定的對象,包括政府、企事業單位、社會組織、社會群體甚至個人,從而牟取某些特定的利益。依循別有用心的挾持邏輯研發和啟用的高新技術是對社會、對人類的一種極大挑釁,其潛在的社會風險不言而喻,甚至可能導致嚴重的社會危機。
四、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
由于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是高新技術與現實社會相結合的過程中產生的直接作用于社會的風險,因而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必然會受到社會關切。當前,隨著高新技術競爭在世界范圍的不斷升級,有關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已經成為當今社會的一種特別的社會關切。同時,這種社會關切也由于高新技術中網絡信息技術的廣泛應用而在社會中不斷擴散,從而進一步推高了社會關切程度。以當前盛行的幾種高新技術(互聯網技術、轉基因技術、智能化技術)為例,借由文獻信息法和網絡記實法,可以找到涉及這幾種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大量資料,從中便可以了解到有關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情況。
1.互聯網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
互聯網技術是一種信息技術。信息技術的迅速發展和廣泛應用,確實促進了全球經濟與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加速了各國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的調整,形塑了新的經濟和社會面貌,并給人類社會的生產和生活帶來了諸多便利,不少人為自己能生活在互聯網時代而慶幸。然而,互聯網技術作為一種高新技術,事實上也撇不開“雙刃劍”的性質。在互聯網得到廣泛普及后,人們發現,互聯網技術實際上是一種飽含社會風險的技術,它可以導致社會的網絡區隔和信息分化⑧,也可以造成網絡空間的信息泛濫和信息污染,還可以給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用作為實施網絡欺詐、掀起網群事件、傳播網絡謠言、制造社會動亂等的手段和工具。⑨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互聯網技術社會風險便成為一種廣泛的社會關切。
單從網絡文獻來看,在百度搜索中輸入“互聯網風險”一詞,便可搜得2000萬個搜索結果(網頁);輸入“網絡風險”一詞,則可搜得2470萬個搜索結果(網頁);輸入“網絡社會風險”一詞,也可搜得1270萬個搜索結果(網頁)。⑩這些搜索結果包括研究論文、網絡新聞、百度學術、百度經驗、百度知道、百度貼吧以及有關博客信息和跟帖信息。盡管這些信息并不能精確體現世界范圍內互聯網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情況,但卻較好地反映出我國對于互聯網社會風險的一種相當普遍的社會關切態勢。更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我國首個《網絡社會安全風險指數研究報告》在貴陽發布B11,這說明我國對互聯網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已不止于社會關注層面,而已進入科學監測辨識階段。
2.轉基因食品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
轉基因食品是將采用轉基因技術改造某種生物的遺傳特性而形成的轉基因生物直接作為人類食品或作為原料制成的人類食品。轉基因食品的社會風險,其實質是轉基因技術的社會風險。這種社會風險在于它對人類身體方面的安全性風險。盡管當前有關轉基因食品對人類身體安全的危害性并沒有定論,但轉基因食品的社會風險卻受到社會的嚴重關切。現在普通食品安全都成為一個問題,更何況是普通人所未知的轉基因食品的安全問題。正因如此,當前對轉基因食品社會風險的關切已提升到一個很高的程度。以至于在中國,崔永元與方舟子之間還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大論戰,吸引了眾多民眾的關注,多數人認為,崔永元的意見反映了廣大民眾的心聲。
據有關資料顯示,在美國,僅有35%的民眾認為轉基因食品是安全的。在中國,據馬光、郭繼平對衡水市農村500位農村居民的調查,民眾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為否定大于肯定,而持否定態度者主要是認為轉基因食品改變人類的基因組成。B12另據余婷、鄧心安對106位調查對象的調查,在“當前轉基因食品大規模進入中國市場的障礙”問題的4個備選答案中,認為轉基因食品存在“食品安全問題”者占到78%。B13《社會藍皮書:2017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的調查結果也顯示,73.2%的受訪者明確表示不愿意吃轉基因食品,而表示愿意吃的僅占19%。63.2%的人反對在我國推廣種植轉基因水稻,而支持種植者僅占27.1%。58.9%的人反對把轉基因技術應用于醫療藥品生產,支持者僅占25.3%。B14
3.轉基因嬰兒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
確切地說,轉基因嬰兒即基因編輯嬰兒,是指通過基因編輯技術修改人體胚胎、精子或卵細胞核中的DNA(脫氧核糖核酸)后生下的嬰兒。基因編輯嬰兒的說法早些年就有,但真正受到特別關切的是在深圳發生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2018年11月26日,當事者宣布,一對名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編輯嬰兒在中國健康誕生。消息發布后,立刻引起軒然大波,政府部門、科技單位和社會組織等紛紛表示關切。當天,深圳市衛生計生委員會醫學倫理專家委員會表示,該項試驗進行前并未向該部門報備,正開會研究此事。“知識分子”微博發布了122位科學家的聯合聲明,表示堅決反對、強烈譴責“基因編輯嬰兒”行為。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則回應“基因編輯嬰兒”事件:認真調查核實,依法依規處理。中華醫學會醫學倫理分會則發表了“關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呼吁與建議”。
從該事件出現后幾天的網絡記實信息了解到,網民對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可謂譴責聲一片。在有關新聞評論或跟帖中,有網友從安全問題出發氣憤地表示,“基因編輯嬰兒”者“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當事者是“一個可怕而且沒有敬畏之心的‘人,他以為自己是‘上帝,可惜是個‘撒旦”。“這個危險分子應該被控制起來”,“應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還有的網友則在斥問:“別的不多說,是誰給他的權利?”也有網友則較理性地指出,“除了安全問題,也有不少人從本質上就質疑這項技術被應用到編輯人類基因的倫理合法性,即使安全可行,但這真的是不合人倫,是對那對嬰兒的人權侵犯,同時,也會引發嚴重的社會倫理問題,社會的平等與平衡將會被徹底打破”。B15事實上,該事件出現后,還造成不良國際影響。
4.智能化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
智能化技術也稱為人工智能技術。人工智能技術是一種高新技術,其應用可以減輕人們的勞動強度,可以讓人們從危險的工作崗位解放出來,可以大大提高企業的效率和效應,但它同樣存在令人不悅的社會風險。具體來講,人工智能技術最大的社會風險就是取代了人們的勞動崗位,轉而將人的勞動變成智能機器人的勞動,從而剝奪了社會中大量勞動者的勞動權利,使大量行業中的勞動者下崗甚至失業。盡管我們也知道,智能機器人技術的研發工作和生產過程也會讓社會增加相應的勞動崗位,但這種勞動崗位卻非一般企業生產線上的普通工人所能為之。一般企業生產線上的工人文化程度低,工作適應能力差,他們只能被動地為智能機器人所取代或置換,成為智能社會中的下崗者或失業者。
智能化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實質上是對智能技術可能導致的結構性失業和貧富分化的社會關切。據麥肯錫全球研究院發布的一項數據,現今的4億到8億個工作崗位到2030年將實現自動化作業,也即當前在這些崗位上工作的人都將被機器人取代。人們聽到8億個崗位被機器人取代便感到恐慌,幾千年來的以勞動換取生存的生活經驗表明,“失業意味著生活不穩定”,所以對于人工智能搶奪人們飯碗這件事顯得尤其抵觸。B16在制造業中,富士康引入機器人的決策出臺以來,網絡上有關這一決策的報道和評論非常多,以“富士康、機器人、失業”在百度搜索,其相關結果達到137萬個。如果以“機器人,失業搜索”,則達到369萬個。B17社會輿論對“失業”“貧富分化”表示特別關切。
總之,在當代后工業社會中,高新技術可以改變人類生存發展的環境,改變人類社會生活的條件,甚至可以改變人本身的結構與功能,可以為人類造福。然而,高新技術也存在多種多樣的社會風險,人們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也多有關切。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關切表明,在高新技術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的后工業社會中,人類能否按照自然進化邏輯獲得有效的存續,社會能否按照社會秩序邏輯獲得有效的發展,人們對這些問題的認識顯然是心中無數的,從而對高新技術的疑慮普遍增加,這可說是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來源。為此,人們試圖通過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評論形成某種社會關切以引起科技領域和政府部門的高度重視,以期對高新技術應用可能帶來的社會風險進行相應控制。
五、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理路
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理路,在科學技術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時代,最早是循著一條教會和國家的高壓控制之路來進行的。工業革命以來科學技術成為經濟增長的動力,科學技術在經濟發展中的地位不斷提高,從而使科學技術的社會風險往往被一般人所忽略,即使有所控制也多是依靠科學技術團隊的自我德行、政府機構和專業組織的倫理判定來進行。后工業社會的到來,高新技術呈加速發展態勢,其社會風險不斷增強且不易發現,在此情況下,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問題便成為學界、政界和社會各界非常關切的一個重大問題。然而,當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控制理路尚未根據后工業社會科學技術發展的特點適時調整,這便使得“基因編輯嬰兒”等事件逃避了可行的風險控制過程,走上為所欲為之路。所以,當代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理路,在于找出高新技術社會風險形成之理,確立高新技術社會風險防范之路,建立高新技術社會風險預防化解的堅不可摧的綜合平臺。
1.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知控制
談到認知問題,或許有人不以為然,認為高新技術多是高學歷高職稱者研發出來的,難道這些人還會缺乏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知?事實上并不見得。當代學科越分越細,教育越辦越專,“隔行如隔山”的狀態益發嚴重。搞科技的不見得通曉人文,搞經濟的不見得理解社會。俗話說,“無知者無畏”。由這些有著認知缺陷的人來進行高新技術研發及推廣應用,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便有可能出于其無知而被忽視。這就是提出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知控制之由。要有效控制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必須從提升高新技術研發及推廣應用者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知能力入手,實現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源頭控制。認知控制乃取決于教育,關鍵在于辦好教育,發展“新工科”,不僅要讓高新技術研發及推廣應用者有科研本領或經濟頭腦,而且要讓他們有人文素質和社會情懷。當然,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知能力不僅研發和推廣應用者有必要提高,而且管理者和使用者也需要增強。
2.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道德控制
馬克思在考察資本主義條件下科學技術作用時指出:“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種事物都好像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B18雖然馬克思所講的是工業時代的情形,但對我們認識當代技術的社會風險仍具指導意義。事實上,在當今社會中,由于資本主義并未消亡,且仍在主導世界高新技術的發展和世界技術經濟的競爭,高新技術研究開發以至推廣應用中的道德問題依然成為引致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一個不容忽視的難題。受經濟全球化和高新技術競爭白熱化的影響,不僅在資本主義社會,而且在其他社會類型中也總有一些利欲熏心的人可能置高新技術社會風險于不顧,因名為利而掩蓋高新技術可能帶來的社會風險。這就是提出高新技術社會風險道德控制之由。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道德控制,一是倡導高新技術研究開發與推廣應用者堅守道德底線;二是建立高新技術倫理審查制度,強化高新技術研究開發及推廣應用的倫理審查。
3.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經濟控制
高新技術“往往以研發密集投入來實現對尖端科技的持續創新和獲得,繼而形成企業的核心競爭力”。B19高新技術研發投入大,本身就有著經濟風險。針對這種經濟風險,政府、銀行和企業多從投資效益角度采取一定的經濟控制措施。然而,因對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普遍認識不足之故,我國對于高新技術社會風險至今尚未實行嚴格的經濟控制措施,基本上處于理論上的探索和言說狀態。其實,對于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同樣可以采取經濟控制的方式。高新技術研究開發和推廣應用都需要高投入,這就使得從經濟投入角度來控制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成為可能。具體策略可以是,不僅對高新技術的經濟風險進行嚴格評估,而且更要對其社會風險進行嚴格審查,以此決定高新技術研發和推廣應用是否可以獲得資助、吸引投資、開展融資和參與保險。對于具有嚴重社會風險的高新技術研發和推廣應用項目,要實行一票否決。對于違規操作的高新技術企業可從經濟上嚴加處罰。
4.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法律控制
美國社會法學創始人R.龐德倡導“通過法律的社會控制”,認為法律作為社會控制的手段乃是一種壓力,施加這種壓力是為了迫使每個人盡自己的本份來維護文明社會,并阻止從事反社會的行為,即不符合社會秩序假定的行為。B20人類當前已進入高新技術文明的社會,但也如貝克所言“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高科技帶來了諸多社會風險,這些社會風險一旦轉化為社會危機與危害,便會破壞社會安全、人倫秩序、自然生態,影響人類生活和社會進步。要防范化解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必須采取法律控制的措施。最近,尤其是在深圳“基因編輯嬰兒”事件曝光后,有關加強和完善高新技術研發與推廣應用立法的呼聲很高,據百度搜索,主張針對“基因編輯”“立法”的網頁達86.8萬個B21,這是我國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法律控制獲得廣泛認同的一種明確信號,國家有關部門尤其是立法機關,更要加緊開展立法調研,加快出臺法律文件,以法律規范高新技術研發與推廣應用行為。
5.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社會控制
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承受者是社會或社會中的個人、群體、組織、社區、社會生態以至整個社會系統,因而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決不能離開有效的社會控制。社會控制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社會控制是運用政策、法律、經濟、市場、公眾參與等多種手段所進行的社會控制。前面所述的各種控制理路都可以歸屬于廣義社會控制的范圍。狹義的社會控制則主要是經由社會組織、社會公眾、大眾媒介等的社會監督而進行的社會控制。針對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來講,狹義社會控制的關鍵策略是:第一,賦予社會公眾知情權,讓廣大社會公眾對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能夠知情、監督并有效防范;第二,賦予大眾媒介監督權,讓無視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機構和個人曝光;第三,賦予專業社會組織參與權和監督權,專業參與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監管、防范和化解;第四,建立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治理機制,強化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多元協同治理。
6.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技術控制
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歸根到底還是源自于技術本身的發展。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從高新技術研發和推廣應用本身尋求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之法,或許是一條不可或缺的路子。目前,在已經推廣應用的某些高新技術中,世界各國事實上都已采取了某些技術措施來開展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例如,對于互聯網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已經采取了包括防火墻、殺毒軟件、綠色軟件、密碼技術等眾多的先進技術措施,我國還專門設立了“網絡空間安全”學科和專業,專門培養防控網絡安全風險的技術人才。這種以技術措施來控制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措施也就是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技術控制。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技術控制,是“以技術對抗技術”進而實現防范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控制方式,它能較好地防控技術層面引致的社會風險。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對抗性技術同樣屬于高新技術,其基本功能是防范技術風險以至社會風險,但它也有可能引致新的社會風險。
六、結語
歷史的和現實的經驗表明,高新技術都會存在或大或小的社會風險,有的高新技術還可能給人類社會帶來破壞性和顛覆性的社會風險。當然,就當前情況而論,在所有高新技術中,已知具有較高社會風險或很高社會風險的高新技術還不是太多,而且各種高新技術并非都具有所有類別的社會風險。但再往下走,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將不斷升高,并可能產生一些我們目前無法預知的風險。不過,只要我們不斷提升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認知能力,扎牢應對高新技術研發應用和風險控制的堅實制度基礎、依靠法治保障和科學運行機制,依據事前積極防御、事中有效處置、事后吸取教訓的形式控制邏輯,遵守立項倫理評審、實驗法律規范、推廣綜合論證的內容控制邏輯,增強高新技術“把關人”的責任感,系統地構筑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控制的“防火墻”,高新技術的社會風險仍然是可以得到控制的。
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是高新技術與人類社會生產和社會生活結合的產物。高新技術社會風險與其說是由技術帶來的社會風險,倒不如說是由人為導致的社會風險。一種高新技術如果不與社會中的個人、群體、組織、社區相結合,其實也就不成其為社會風險。高新技術只是形成社會風險的客觀基礎,而人是引致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真正主體。在高新技術社會風險控制中,關鍵在于做好人的工作。做好人的工作關鍵又在于:一是做好高新技術研究開發者的工作,要求他們加強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源頭控制;二是做好高新技術應用試驗者的工作,要求他們實行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關隘控制;三是做好高新技術市場推廣者的工作,要求他們開展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系統控制;四是做好高新技術倫理評審者的工作,要求他們擔當高新技術倫理評審的社會責任,當好高新技術社會風險的“把關人”。
最后需要概括表明的是,高新技術對人類社會生產與人類社會生活確實可以帶來多方面的社會福祉,不少的高新技術提高了人類社會的勞動生產力,改善了人類的社會生活,使人類經濟社會發展得到快速進步,這是不可否認的社會事實。但對高新技術的認識決不能單純看到它的正面社會功能,也應該看到它的負面社會功能或不良社會影響。從“一分為二”的觀點上看,高新技術是存在多方面社會風險的,沒有社會風險的高新技術可說是不存在的。高新技術可以造成社會區隔,拋棄某些人群;高新技術可以形成連鎖反應,綁架某些人群;高新技術可以牽制社會走向,控制人類命運;高新技術也可以發揮某種淫威,毀滅人類社會。從這個角度來看,對待高新技術,必須有正確的科學理念、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最重要的一點就在于,必須由社會來掌管技術,而不能由技術來控制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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