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動物

林東林

東廂房

中午我們喝他釀的

桂花酒，吃他做的土菜

在他租來的院子里

院子坐落在一面小山坡上

其中的一個朋友做東

陽光很好，灑滿了大半個院子

我們坐在陰影里看著陽光

灑滿大半個院子

我們吃喝，一直到傍晚

后來又去東廂房喝茶

東廂房里擺滿了老物件

跟院子里那些一樣，這些

他一件件收回來的

還在等著他再一件件賣出去

養活他們一家三口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看著

他老婆收衣裳，一趟趟進出

身后跟著兩歲的小女兒

她把那些晾曬了一天的衣裳

一件件攤平，疊好

整齊地碼放在一張古老的大床上

東廂房里于是亮堂起來

把一只蘋果藏在衣柜里

把一只蘋果藏在衣柜里

有一天下午，突然間

我冒出這個想法

于是我真的就去拿了一只蘋果

把它藏在衣柜里

然后我就出了一趟遠門，很多天

徹底忘記了這件事

再回來時我打開衣柜

就聞到一股淡淡的蘋果香味

我就找啊找的，翻了很多遍

最后在一件上衣口袋里找到了那只蘋果

我拿著那只蘋果

想起了是我把它藏在衣柜里

想起了那天下午

想起了那天下午的那個想法

也可以說，是我打開衣柜

從里面拿出了那個想法

一塊冰

冰箱里結了一塊冰

我小心地揭下來那塊冰

那是一大塊呈不規則圓形的冰

厚度是均勻的，非常平整

我把那塊冰拿到陽臺上

坐在躺椅上看那塊冰

就像照鏡子一樣

這是夏天的一個中午

天氣非常炎熱

我看到那塊冰開始冒熱氣

同時感覺到有水順著手臂流下來

冰塊一點點融化

水順著手臂一點點流下來

直到那塊冰化完了

我還在憑空托舉著兩只手

這時候她午睡醒來

看見我正坐在陽臺的躺椅上

十分專注地看著前方

她問我你在看什么

我說我什么也沒有看

一起吃飯的人

十個人在吃飯

十個人在一個包間吃飯

有的是認識很久的

有的是認識不久的

還有的是剛剛才認識的

十個人邊吃邊聊

等快吃完的時候

也差不多快聊完了

第一個人掏出了手機

第二個人掏出了手機

第三個人也掏出了手機

最后十個人都掏出了手機

有那么一會兒

十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都在劃拉著手機

就在這時候突然停電了

誰也看不到彼此

他們看到的是

十個亮著屏幕的手機

上 游

一整個下午我們都在渡河

不是到對岸，而是上游

逆流而上，我們蹚水

或者是踩著巨石

最后來到山谷深處石龍河的上游

那差不多是傍晚時分了

每一個人都很累

我們坐在一塊塊巨石上

看著快要降落的傍晚

幾個洗完澡的少年在不遠處抽煙

他們有著黝黑結實的肌肉

和明亮的牙齒

抽完煙后他們穿上衣服

踩著石頭跳向我們

又越過我們，往下游走了過去

一轉眼就消失不見了

緊接著傍晚就降落了下來

十月一日

我沒有出遠門

但是他們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我所在的這條街上

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人

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人

擁在這條街上

我走在這條街上

我知道這條街上

有一個樓叫黃鶴樓

但是現在我看不到黃鶴樓

我看到的是一條街上的人

我走動著

像一滴水在許多水中流動著

他們也是這樣

我們每個人

都這樣走動著

都這樣把自己排除在置身的人群之外

穴居動物

把鞋脫下來

把襪子脫下來

把黑色套頭衫脫下來

把白襯衣脫下來

再把短袖T恤脫下來

然后解開腰帶

把褲子脫下來

把內褲也脫下來

有一次

就是這樣

我把自己脫成了一具裸體

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一絲不掛

當然，你也可以說

我把房間穿在了身上

把一棟樓穿在了身上

把一座城市穿在了身上

甚至把整個地球穿在了身上

有人在夜里唱歌

有人在夜里唱歌

唱的什么

完全沒有聽清

只是聽到了一句歌聲

只是看到了一個唱歌的動作

歌聲和動作

在車窗之外一閃而過

這是在臨江大道，夜里十一點半

我坐著，但不是他臺下的聽眾

他站著，但也不是我聆聽的對象

一個孤單的人

被另一個孤單的人記住了

車子開過去之后

那句歌聲，那個唱歌的動作

把那個人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

一直跟在車后

跟我一起穿越大半個城市回到家中

古代的梨子

這是一些無人采摘的梨子

一只鳥在啄其中一顆

兩只蒼蠅在啄另外一顆

梨子從潰爛之處

散發出一種香甜的氣味

更多的梨子掛在枝頭

熟透于陽光中

或者滾落下來

躺在草叢里安靜地腐爛

這是今天上午

在這座院子的最高處

我在一株梨樹下看見的一幕

我沒有驅趕那只鳥

和那兩只蒼蠅

我也沒有采摘那些梨子

只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就下來了

那是一些古代的梨子

聲 音

安靜明亮的日子在二樓窗外

被陽光，樹木，花草

和鳥鳴所填滿

我正趴在窗前寫東西

這時候外面

突然傳來割草機割草的聲音

那嘈雜的嗡嗡聲

第一次沒有讓我感到厭煩

我停下來聽那聲音

那聲音一陣陣傳過來

帶著草莖被斬斷的氣味

幾分鐘后割草的聲音消失了

接著有人開始說話

聊家常，用的是方言

后來說話的聲音也消失了

窗外再次恢復了

剛才的那種安靜和明亮

我又重新開始寫

一邊寫一邊懷念

剛才窗外的那些聲音

一個夜晚

一條幾百米的小路

每天要被我走很多遍

從鳳凰山腳下

它一直通到外面的大馬路上

路的兩邊沒有路燈

長滿了莊稼、蔬菜和荒草

昨天夜里回來時

那條小路上暗黑一片

暗黑之中傳來小聲說話的聲音

緊接著說話聲消失了

我看見兩個亮著屏幕的手機

我看見屏幕上的光

照亮了兩個年輕男女稚嫩的臉

我慢慢走過去

等走過去之后

我又馬上回頭看了一眼

那兩張被照亮的小臉

已經迅速隱沒在了暗黑之中

住處就要到了

小路只剩下很短的一截

但是我走動的時間卻一再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