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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歌樂山上下來

2019-07-29 17:33:30宋尾
十月 2019年4期

宋尾

楔子

據說,今年是重慶“史上最熱夏天”。

坐在農家樂大堂沙發上,等著同伴們辦入住手續的間隙,我翻完了整整八個版的晨報,其中包括三版地產廣告,以及一整版的中藥豐胸軟文,我甚至查看了所有大標題——是否精練,有無錯字和歧義。這是一種職業病。

上述“史上最熱夏天”,就是該報頭版標題。超粗黑的字體使得它看起來有那么一些驚心動魄。而我總覺得有哪不對頭——因為文內所采訪的氣象專家并沒這么表述。那么,這就是記者本人毫無依據的說法了。當然,更有可能是編輯的后期“提煉”,似乎非如此不能呈現這種令人憤懣的煩躁。其實,類似極端表述在都市報上長期都能見到。看樣子,我們已經很是習慣用“最”“史上”這些詞匯來強化某種事物。所以哪怕報紙,也不見得就是什么客觀理性的容器,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這個事實。

當然,這個苦夏確實讓人望而生畏——接連四五十天就沒下過一滴雨。一滴都沒。快立秋了,氣溫反而愈加暴熱起來。周六上午,我們幾個朋友相約帶著家人自駕到金佛山北麓,預備在這兒過一個清涼的周末。

此際條件一般,但好處在于游客不多。更多自駕車輛會按照一種既定模式往山上走,然后在山頂擠成一團,或者困在蜿蜒的盤山路上。其實山腳下也很幽靜,在這條瘦削的峽谷里,孩子們不缺耍事,光是那條潺潺的溪流,就夠他們歡樂一整天的了。為什么一定要進入景區呢?如果,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說穿了,人啊,往往容易受限于某種慣性意識罷了。其實就在這農家樂周邊也有幾處有意思的小景點,比如一處三線廠的工業遺址,一座正在風化的清代石拱橋;還可去附近的村落趕場。當然,這么熱的天,尋幽、購買土貨并不是我們的主要目的。在風景里喝茶,打牌,釣魚,才是避暑的標配。

入住房間時,手機響了。我看了看,隨后掛掉。一個陌生電話,現在這種騷擾電話太多了。下午,同伴們在溪水邊釣魚,我則在樹蔭下躺著翻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手機鈴聲將我吵醒,又是陌生電話,我掐了。

當我午睡醒來,手機上有一則未讀短信:

“還記得歌樂山上的楊青嗎?是我。”

楊青?當然,我當然記得。

人這一輩子不知道要遇見多少人。有些當時看似重要的人物,過后你卻怎么也記不起來;而有些人,僅僅只是跟你短暫相處,但分開再久也不會忘記,比如他。快十年了吧?我從未真正忘記過他。

上部

1.上山

歌樂山,不言而喻,一座相當著名的山。古名為涂山,傳說大禹治水成功后,在山頂上搞過一次篝火慶功晚會,即“大禹會諸侯于涂山,召眾賓歌樂于此”。不過我相信你們對這些附會的典故并不會有多少興趣。就我的經驗,絕大多數來歌樂山的外地游客,一般就是為了爬上來瞟幾眼渣滓洞、白公館,驚咋之余,不忘奮力在人群中擠出一道縫,擺幾個pose,咔嚓幾下,又隨浩蕩的人流匆匆下山。因為山下是另一個知名的低消費大眾化景點——磁器口古鎮,也就是民間傳說里明朝失意皇帝朱允炆避難隱修的地方。

也有懂行的游客,會刻意到歌樂山上尋訪一些抗戰遺存,比如鼎鼎大名的林園。那是設立陪都之初專為蔣介石建造的府邸,后蔣贈送給了林森。林園綠蔭深處,有一張直徑二尺的石桌,石桌四周有四條石凳。國共談判期間,毛澤東來渝曾在林園小住,某個清晨,與蔣不期而遇,兩位歷史人物在石桌前對坐了一會兒,留下一個足夠神秘的空白片段。稍遠點還有著名的赴集路5號,也就是馮玉祥將軍舊居,抗戰寓居重慶期間,老舍先生常受邀前往小住,消暑避夏;附近還有個林廟路5號,也是赫赫有名的——冰心先生的潛廬。

除此,歌樂山還是舉世聞名的“辣子雞丁”的發源地。作為成渝古驛道的必經之地,歌樂山窄隘的山道上,幾百年來走著絡繹不絕的商賈、挑夫、車轎、馬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擴建為成渝公路的一部分,每每車行至此,司機剛好歇腳。洶涌的車流帶動了一條街——直至把辣子雞烹制成一道風靡全國的江湖菜。可惜啊,成渝高速路通行之后,這條老成渝路就被時代厭棄了。辣子雞從“一條街”慢慢減少,又還原至寥寥幾家,標本式地存活于山道之邊。可見,歷史有其波譎之處。

但在民間,歌樂山更知名的是這個——歌樂山精神病醫院。

這座城市里,“歌樂山”一詞有著極豐富的蘊意。比如重慶人常說:“你娃是從歌樂山上下來的嗎?”外地人很難理解,但翻譯成普通話就明白了:“靠!你是精神病院逃出來的?”——說你從歌樂山下來,就相當于說你是神經病。這是方言語境的生動與微妙之處。

但不得不說,歌樂山精神病醫院真是不錯,因為坐落在秀美的歌樂山,挨著負氧離子成堆的國家森林公園,它也像是一座小小的樂園,一個遺世獨立的世界,至少就環境與周邊而言,是這樣的。

為什么我這么清楚?一九二六年我在那里住了近兩個月,我就是在精神病院遇見楊青的。

這里要稍稍說一下我自己。雖然我非故事的主角,但如果沒有我,這個故事也是難以展開的。不必擔心,我的篇幅大概也就占到幾百字。

說到數字,我電話里存的號碼有三百多個。如果我要找人喝酒,可以毫不費力找上一二十個,足以塞滿一間露天大排檔。但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可以說話的”,其實也就是平平靜靜地,什么也不干,你說一句,我說一句;也可以你一直聽,我一直說。但不管哪一種,都是坦誠,真實的。事實上,這很難,對任何人來說。總之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點,我擁有很多聯系人,但我發現自己并沒一個可以交心的人,或者換個稍微深刻的說法:同類。

這種突如其來而又極為強烈的焦慮讓我備受折磨。我辭去工作,跟眾多“聯系人”斷絕了來往。整天待在房間里,將窗簾關上,在電腦上玩一種叫作“空檔接龍”的紙牌游戲,這也許是世界上最老式的電腦游戲,大概也是世界上最無聊的紙牌游戲。但我需要這種無聊。

可這并不能讓我的焦慮縮小,盡管再高明的透視器也無法顯影它的面積。也如我想象的,沒有我,有我,對他人而言其實是一樣的,無足輕重。本來我是想去華巖寺住一段時間,但我跟寺廟沒什么聯系,準確地說是沒有實施這種便利的聯系人。某天,一位同事來看望我,聽說我要找個地方孤僻生活,建議我來了這個地方,“還有什么地方比瘋人院更瘋狂的呢?”他為自己的這個創意樂不可支。

他給我介紹了一位朋友,這里的院長助理,據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名字比較詩意,她叫申飛花。

她自然是很有故事的,但這不是我想要述說的內容。只能說,沒有她,我不會很順當地住進精神病醫院。這種經歷不是每個人都會擁有的。事實上,即便有這層拐彎抹角的關系,要想住進去依舊是麻煩事。除非:我有病;或更好的理由。

好吧,這兩樣都不缺。

我有一份重慶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鑒定結果:輕度抑郁癥。但并沒用上。熱心的申飛花想到一個更好的辦法,她向院方(其實就是一把手)提出了一份申請:一位在報社工作的作家希望來醫院體驗生活。這個理由是有強烈的現實背景的,前不久,該院一位值班護士深夜被發病的患者掐死了,院方也歡迎有人來給他們申訴郁積在心中的塊壘。

有了申飛花的襄助,我輕易就得到了一種嘉賓的待遇。我們知道許多單位都有一些比較私密的福利,這里也是。院區一側,有一棟新建的宅院式洋樓,與院區若即若離,事實上這棟相對獨立的小樓是按度假屋的格局建造的,只有三層。我住二樓,一個帶洗浴室的配套單間,窗戶外是一個小小露臺可觀景,眼底是一汪碧水。飛花帶我參觀房間時說,這是歌樂山上唯一的天然湖泊,仙女湖。在陽臺俯瞰,有人在湖邊喂食,錦鯉從湖底霍然涌現,五顏六色,像是打翻了調色板;湖畔樹林里,偶爾有白鳥在其間振翼飛過;曲徑通幽的林間小徑,將零星的路人帶入婆娑的水杉林;遠方綿延起伏的山岡如一道綠色的屏障,勾勒出優美的天際線。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里……才是度假。度假也是人的權利,但我們卻總是忘記自己的這一權利。我們習慣忘記。

接著飛花又陪我去到院外,找了一間餐館吃飯。我們聊了一會,主要是告誡我一部分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后她帶著我找到門衛,做了一些必要的說明。隨后她離開,前往公交站,我獨自回到房間。

黃昏后,水汽氤氳的仙女湖在微光中輕輕泛動猶如魚鱗的閃影,窗外的小山岡如墨綠色的深海,遠處的仙樂峰仿佛一盞藏青色的氈帽,漆黑而深沉……坐在小小的陽臺上,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寧靜。

毫無疑問,在歌樂山上的前三天是充實的。好奇心,新鮮勁,以及……巨大的自由。總之在這里我不再失眠,睡得香甜。好幾個晚上我甚至忘記了做夢。

但是,三天后我開始有些無聊。我隱隱覺得,其實我是從一個籠子到了另一個籠子。我把這種感受向申飛花坦陳了。她認為,這是由于我的“半徑過小”所致。她建議我應該四處走走,在精神病院體驗的機會并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到病區逛逛呀,了解了解他們,興許,他們能夠給你帶來一些靈感和素材呢?”

上山前我帶了筆記本電腦,本來是準備無聊時寫點什么的——當時我還不太知曉自由職業的艱辛——我辭職的理由就是,給自己一個寫作的機會。可不知道是不是過于舒適反而讓我失重。我甚至不知道該寫什么,心里空蕩蕩的。沒有打卡,沒有例會,沒有上進的需求,不考慮工分,沒有情感的羈絆。我卻感受到了一種空虛。

按飛花的提示,我主動擴大了自己的范圍。如她所言,病區跟我的住所是截然不同的。我這里,充其量是一個小小的獨立的局部,而病區那邊,才是一個更為真實和生動的世界。在我看來,病區更像是這偌大世界被風吹拂的一個角落。

在我眼里,那個病區有點類似于“浴池”,被劃分成為男區、女區;還有一個混合區(老年患者區域)。混入其間,泡了幾天后我發現,精神病院確實與我們那些慣性意識的臆測有所不同。怎么說呢,毫無疑問這理應是一個悲慘的市集,但如果你帶著一副旁觀者的眼鏡,也會發現一些不同尋常的樂趣——尤其是,當你很幸運的不是一個護理員的話。

我想世上總是有一些特殊的人,但你不能說這些人不是我們的一部分。如果說精神病院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這兒能集中看到我們自己的某種缺陷。它把一些缺陷放大了。病人總是各種各樣的,因為癥狀有那么多,但很多時候他們中的許多人跟正常人無異——不同的是,某個時刻,身體里的某個按鈕,讓他們的靈魂與身體產生了沖突。不論怎樣,這里并非凄慘世界。事實上,換一種角度來觀察,精神病院就像一個充滿了天真的樂趣的地方,這種樂趣來自邏輯的斷裂。

入院第二天,我和飛花在食堂吃飯,一個年輕的精分患者坐在旁邊,飛花叫他二寶。我問二寶:“你為什么來這里?”他說:“我把咱家房子燒了。”“為什么呀?”“我解手時尿褲子上了。”“呃,那你燒房子干嗎?”“我覺得很不吉利呀!我只想燒褲子,哪曉得房子也跟著燒起來啦!”

總之,他們的邏輯很有趣。你要是不太計較的話,不乏新鮮感。只是,你并不能融入他們——我是說,沒人能真正融入他們。所以,我依舊感到空洞。那是與在俗世里不一樣的空洞。我想我還是在期待什么。并且,我能感覺到,在陽臺上讀書吸煙喝茶的時候,我附近有一些隱隱的氣息。我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我。

2.鄰居

邀了好幾次,飛花終于答應出去吃個便飯。那是一周后了,她當班的一個中午。我在鎮上的辣子雞館訂了位,就我們兩個人。我向她對我的照顧表示感謝,她一直抿著嘴笑聽我念叨那個可以看見風景的房間,我問她笑什么。她說,你并不是唯一享受這種待遇的。

“還有誰?”

“就在你樓上。”

我意識到自己的直覺沒錯,是有這樣一個人,就在三樓。他可以輕易看見我,而我卻不容易捕捉到他。這是由于建筑的結構和角度使然。

她笑道:“你不是老埋怨說在這里一個人還是很無聊嗎?我介紹你們認識下,反正,樓上樓下的。”

算了吧。我心想,叫我去認識一個神經病?我已經夠神了好不好。

“楊青,你聽說過這個人嗎?”她端著酒杯,我們碰了一下。

我搖搖頭。

“這個人異得很,組織了一群人,大半夜里去荒郊野外找什么鬼。”

她這么一說我馬上就有印象了,大概兩個月前在我供職的新聞周報上曾經報道過這樣一群另類人物。

“他——就是那個帶隊的家伙?”

“正確。”她頷首。

“怎么被送來這里啦?”

“嗯,”她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說法,“他在這休養。”接著補充說,“你樓上那一層,就住了他一個。樓梯口第一個單間里住的是老張,是專門從鎮政府保安室借調來的。”

“專門守著他?這是——怕他狂躁?”

“嘿,你還想得多哦!主要是院長怕他有什么需要,有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照應,放心些嘛。”

“聽起來像是軟禁?”我笑道,“一個張學良的翻版,福利倒好!”

“倒是有點像。”她也笑,隨后悄聲說,“是他父親——市里一位大領導,這個你要給我保密哦——特地安排來這里修養的。”

“在哪不能修養,為什么非要到你們這里?”我當然不理解。

“哎!那你為什么來這里?”

我居然找不到可以反駁的言語。

“跟你一樣,他是我們院區最尊貴也是最正常的病人。下午,我帶你上去見見他,就這么說定了啊!”

最正常的病人?

我苦笑。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午睡時,我心想,這個怪家伙就在這層天花板上面。如果他也午睡的話,必定跟我一樣,躺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直到視線形成某種圖案。

這個楊青的故事不是我去采訪的,但我印象倒是蠻深的。這人主持著一個QQ群,這個群體自稱為“夜行者”,核心成員約二十人,都是年輕人,有私企老總,外企經理,公司白領,網站編輯,咖啡館店主,甚至還有歌廳舞女。這些身份迥異的人都有一個相似的興趣點,也可以稱其為癖好。他們執迷于神秘文化和超自然現象。跟其他一些網群慣于打嘴炮不太一樣,這個隱秘的群團更富于行動力,他們常常組織線下活動。QQ群就是他們交流及行動指揮的通信中樞。這篇報道是我的同事彭燦撰寫的。他接到爆料說該群要策劃一次聳人聽聞的夜行計劃——在佛圖關找鬼。在重慶民間,“佛圖關”這個地方歷來是比較“邪”的,諸多黑色的傳說伴隨其間,加之早些年曾發生過聳動一時的碎尸案,一些外地的神秘文化愛好者將它列為重慶十大驚悚地之一。“佛圖關”加“找鬼”,無疑具備了豐富的新聞看點。得到消息后,彭燦通過QQ群加入報名,跟隨參與并記錄下了這次行動。只是,他們的佛圖關之行似乎也沒什么收獲。當然不可能有收獲。要是真找到鬼,那大概是世界級的重大要聞了。

如今,楊青竟然出現在精神病院里,我覺得必然跟他不同尋常的愛好有直接關系。

午后起床,按照醫生的叮囑,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吞咽下兩粒丙咪嗪(一種抑制抑郁的處方藥物)。鏡子里那個人總是讓我感覺不是很適應,我始終覺得,那并不是我,我應該要比他耐看一些。可惜,這就是我。

這時門被叩響了,我走出浴室,側身拉開房門,申飛花笑盈盈地站在外面:“我們上去吧。”

上到三樓,是一個不銹鋼門,飛花在門上按了一下鈕,不一會兒,一個臉膛黝黑的中年人從里面探出,接著給我們把門打開,一邊抱怨:

“申助理,他還是不吃藥啊。”

“還是不吃嗎?”飛花說,“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這就是那個老張了。我從身邊經過時,他瞥了我一眼,帶著一絲警惕。我想每個人多少都有一點所謂的職業病吧,就像這位盡職的保安,看誰都有點問題。

站在房間門口,我才知道飛花之前說的“豪華配置”啥意思:一個大套間,腳下是地毯,家具是實木的,組合沙發是真皮的,站在客廳從走廊看過去,那個盡頭應該還有一個寬闊的露臺,能看見青色的陽傘的一角,以及藤椅的靠背——從那能俯瞰到我的露臺,但我卻不易發現上面的人。

臥室沒人,飛花徑直走向戶外,我則留在客廳書柜前,那里面塞得滿滿當當,還有一摞書隨意地擱在桌上,有的被翻開,做了標記。顯然是新近閱讀過的。我被這些書吸引了。嚴格地說,我被這些奇怪的一致性吸引了:《不該存在的現象》《被禁止的知識》《搜神記》《中國鬼神文化》《山海經》《太平廣記》,除了這些,還有一些很生僻的書籍,比如《北齋妖怪百景》《鬼節考》《黑夜史》《幽冥怪談》……我翻開一本《百鬼夜行》時,一頁紙片滑落下來,我撿起來看了一眼,上面寫有兩行鋼筆字:

我靠一個看不見的太陽活著。

在這種透明中,我混淆了生與死的界限。

這時飛花從陽臺上喊了我一聲,我慌忙將紙片插進書中,從走廊快步走向她,我看見一個人站在她身邊,倚靠著欄桿,正注視著我走向他自己。

這是很干凈也很柔和的一個人,看面相,比我略年輕,大概二十六七歲。中等個頭,臉頰和體型都瘦。在重慶,這樣走路都“打翩翩”的精瘦男娃被統稱為“干豇豆”。

“這位是……?”他溫和地注視著我。

“我在樓下,也算鄰居。”

“噢!”他走過來,伸出手,“我是楊青,歡迎來到奇妙世界。”

“少來,人家不是病人,”飛花說,“是來我們醫院體驗生活的。”

我握住他的手,自我介紹,“我姓宋,宋江的宋,尾巴的尾。”

他撒開手,眉頭蹙起,又慢慢松弛下來,微笑著:

“我常在媒體上看你的報道。”

這我倒是沒想到,能在這遇見一位讀者。“那么……”他說,“您請坐吧。”

“都是朋友,莫客氣哈。”飛花說完就往客廳走去,“我去給你們打水泡茶。”

我坐下來,感到一些輕松。實話說,上樓之前我是有些防備的。你也可以說這是一種職業習慣,對于陌生人多少有些臆測的成分,尤其在這種并不能算“正常”的環境里。哪知他讓人反而很覺親近。

“你為什么住進來?”他拉開另一張藤椅,示意我坐下來。

“剛剛不是說了嗎?”我含混地回答。

“不對,肯定有別的原因。”他盯著我,眼睛含笑。

“體驗一下孤獨是什么滋味。”我換了一種說法。

“倒是,這兒不缺這個。”他表示贊同。我問: “剛剛聽到投訴,說你不吃藥。”“我沒病,為什么要吃藥呢。”他一臉無辜。“精神病人總是各種各樣的,但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認為自己沒病。”

“對!太精辟了……”他愣了一秒,而后掌大笑。

“說什么這么歡喜?”

飛花端著茶盤過來,楊青趕忙起身,搶著將茶具放在桌上,歪過頭對我笑道:“你看,有我這樣識大體、懂禮貌的精神病人嗎?”

“是啊,你沒病,你精得像鬼!”

飛花將開水注入杯中,對我說:“喝茶吧。”

陪我們坐了一會,飛花接到一個電話,“哦哦”應聲下樓去了。這時楊青突然對我說:“你們對我的采寫是有誤的。”

“什么錯了?”

隔了一兩秒鐘我才意識到,他指的是我們報紙寫的那篇關于他的報道。

“以后再說吧,你——信有鬼嗎?”

“原來我是挺相信的。”我想了想,告訴他,“其實也不能叫相信,應該稱為渴望吧。”

還是很小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害怕死亡,尤其是——想到人死去后會有很長很長時間是沒有知覺的,人死掉了就不會再活過來,就渾身戰栗。所以我懷疑人可能也有永生不死的,或者,人又變成了鬼,但,是不是每個人死去都會變成鬼呢?我覺得不是。總之,臨睡前,我常常會胡思亂想。這種習慣甚至持續到我的青年時代。大概九歲時,隔壁姓蔡的婆婆老死了,靈堂設在堂屋中央,她躺在地上的草席上,干瘦的身軀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肅穆。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和觀察死亡。我躲在黑色的素布背后,耳邊是巨大的哀樂,人們在尸體旁忙碌地經過,我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我在心里對她說:蔡家婆,你終于死了,你終于可以見到那些神或鬼,假如你能見到他們,請今晚托夢給我。那天晚上我很難睡著,既興奮,又期待。遺憾的是,她并沒托夢給我,我也沒夢見鬼。醒來我很迷惘,我很失望。

“人有時候特別矛盾,怕鬼卻又渴望能遇見一個真正的鬼。”聽完我的敘述后,他點點頭說。

“沒錯。小時候,我們家是平房,晚上要到公廁解手的話,必須經過一條小巷,這巷子只能容一個人通行,小巷里充斥各種復雜的氣味、濃重的黑暗。每次,我不得不從那條窄巷子走過,就好像經歷一次從地獄回到人間的感覺。那個時候,燈光對我來說實在是再重要不過了。我感覺自己背負著一個沒有重量的鬼,但我卻觸摸不到它;有時候我聽到它在我身后弄出些聲響,我不敢回頭看,拼命往前跑、筆直跑。”

“這樣看來,”他解釋說,“至少你內心是有這個意念輪廓的。”

“這個意念重要嗎?”

“當然,就目前——”他指著自己,又指向我,“在這種環境下,對你和我來說,共識是很重要的。”

我們笑了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道:

“人這個東西實在是奇怪,信佛,也信神,但卻不認同鬼,這是什么心理?”

“因為鬼這個詞很土氣,很卑賤,形象很丑陋,臟乎乎的,不大拿得出手。”

他笑:“對嘛,你看,他們寧愿信國外的鬼怪,比如吸血鬼,不曉得多受歡迎。”

“因為那是湯姆·克魯斯和布拉德·皮特——我是男人也愛呀!”

我也笑了。

“我說的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其實,慢慢地,這種感覺就沒有了。有時覺得,死亡,好像也不是一件很難接受的東西。”

“這里面有一個標準,就是不再懼怕黑暗了。”他說。

我想了想,或許就是這樣。

“隨著人慢慢成熟后,對于鬼的幻想就這樣陸陸續續從內心里消遁了。”

“不,人永遠都不會成熟。”他收起笑容,“只是變得世故而已。”

“就算是吧。”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在他的露臺上,我們聊得漫無邊際但又克制。偶爾沉默時,看看寬闊的天際,聳動的群峰,還有眼底蔥蘢的密林。就這么閑坐很好,我想我一直在找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

直到老張過來,提示說——理療時間到了。他哎喲一聲,從躺椅上起身,伸手同我道別,說我感覺我今天遇見一個同類了。

他的好心情看起來是真誠的。

3.奇談

世事自有詭異之處。因為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我遁入歌樂山,沒想到在精神病院結識了一個“朋友”——就我看來,他算得上是一個合乎“朋友”標準的人。可以“說說話”,同時也不存在利益的糾葛。我喜歡這種放松,以及平淡背后的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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