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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別情

2019-07-29 17:33:30范穩
十月 2019年4期

范穩

A

過年前那一月城市一下就松弛下來,生活慢了,時光仿佛也在倒退,倒退回無憂的童年,或倒退回遙遠的故鄉。節日的氛圍在城市的上空像云層一般堆積,偶爾炸響的鞭炮在大街小巷里四處穿梭。企業、公司、單位以及朋友之間的各種團拜、總結、聚會、嘉年華活動的請柬、邀請電話紛至沓來。這期間關山每周都要推掉至少三四場飯局或活動,他只挑能與老領導在一起吃飯和需要他作為主賓講話的活動參加。作為省內一家大報的副總,大半個省城的精英他都認識,就像今天一家大型民企飛鷹集團的嘉年華,安排在一家超五星級酒店的宴會廳,奢華得連大堂魚缸里的錦鯉都搖頭,但也沒有能請到關副總站臺面子更大。更讓飛鷹集團老總長臉的是關副總熱情洋溢的賀詞,他坐在貴賓席上,脫稿講演,好詞兒一串串地從嘴里蹦出。成績斐然,責任擔當,回報社會,再創輝煌,衷心祝愿,幾點希望……這時關副總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振動起來,他瞄了一眼顯示屏,上面那個名字就像穿過混沌歲月向他飄來的一支懷舊之箭,把他剛才的妙語連珠射斷,華美的語詞四處滾落,再也拾不起來了。他按下了拒絕接聽鍵。“所以我希望,所以我希望……”在連說了幾遍之后,關山不得不草草收場,“我相信飛鷹集團一定會再創輝煌的。”

他本想等一個人靜下來時再回這個電話,但五分鐘后那個名字又出現在手機屏幕上了。他讓電話振動,不接。他身邊飛鷹集團的劉董事長正在講話,現在離開總是不禮貌。他正要回個短信說在開會,可電話再次響起,好像那邊不是被追殺就是起火了。他不得不打斷正滔滔不絕的劉董,說:“抱歉啊老兄,我得出去接個電話。”

關山曾經對朋友們說,幾十年不換電話號碼的人,一定是講誠信的人,因為他不會害怕多年前的朋友來找他。此刻關山站在宴會廳外面燈火輝煌的走廊,腳下松軟的地毯讓他感到奢華的世界里歲月像美酒一樣,年頭越遠,就越醇厚悠遠、回味綿長。

“我是呂曉萍。”電話那頭說。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關山還是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忙說:“你好你好。”接著又補了一句,“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雖然住在同一個城市,但有多久沒見了?關山腦子里快速地把歲月過了一遍。竟然二十三年了!一個小屁孩都能當爹了。媽的,有那么久嗎?

“關山,老曹要死了!”然后哭聲就出來了。

“嗯。”老曹是誰?關山又在使勁想。一個不認識的家伙要死了,真是掃了這個時隔二十多年才打來的電話的興。

“得了肺癌,晚期了。我拖不起了啊關山!”哀傷仿佛搭載著無線信號,潮汐一般涌來。關山現在有些明白了,小心地問:

“你是說你老公?”這個男人關山真的從未見過。但在多年前的意識里,他就是那個戴著綠帽子、冷不防會拎著雙拳來找他算賬的丈夫。

“是這個不得好死的……他命苦啊!全世界的藥都吃遍了,德國的,美國的。積蓄花光了,我賣房子、賣鋪面……還是扛不住啊。”

“哦——”關山的思緒還在當年,她的聲音還是沒有變,輕柔、圓潤、磁性,連哭泣都像是昨天才剛剛聽見過。猶記得她第一次在他身下時,曾抽抽搭搭地說,關山,你要對我好。

“關山,你要幫幫我。借我一點錢吧。我……我實在……實在是沒有法子了。”剛才的抽泣聲變成了嗚嗚的哭泣。

關山沉默了片刻,竟然奇怪地有攬她入懷的沖動——如果此時她在他面前的話。這個女人二十三年前楚楚動人的淚眼,關山差不多要遺忘了。一個男人一生要被多少女人的眼淚浸泡,才會變得堅強起來?關山不知道。反正他是最見不得女人哭的,無論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妹妹,以及一些與他在人生的旅途中擦肩而過眼淚就飛過來的女子。每當看見她們的淚水,關山的心就被泡軟了,有時自己也忍不住想掉淚。這世界上,誰眼窩淺,誰就命苦。

“要多少?”關山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西服內衣口袋,里面鼓鼓的信封還在。那是剛才劉董遞給他的一萬元出場費。

“山哥,能借我五萬嗎?美國來的進口藥明天就要付錢。”

“這個……有效嗎?”

“我怎么知道?今天這個說美國藥好,明天那個說中藥管用。病急亂投醫,我能有什么法子?買不到藥,他就跟我發火。罵人摔東西,一天到晚尋死覓活的。”

“怎么能這樣?”關山想一個得了癌癥的人,還尋什么死?

“你能跟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講道理嗎?我經常想,我死在他前面好了。”哭聲又起。

“這樣吧,我……我先借你一萬。不好意思,我兒子還在美國讀研,每年都得要幾十萬的學費;去年我們又剛買了一套房子,還在還貸款呢。所以,所以,手上也不是很寬裕。你看,這個這個,你先救救急。”關山覺得在冒虛汗了,比自己在女人面前辦不了事兒還難堪。他感到很羞愧。

電話那頭在沉默,每延長一秒鐘,仿佛都在拉長關山的羞愧。終于,呂曉萍說話了。“山哥,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就你對我好。”

她叫他“山哥”了,仿佛昨日重現。關山長吁一口氣,說:“那明天我把錢給你送來?”他已經在幻想他們見面時的情景了,歲月不知在大家的臉上都雕刻了些什么。

“不用不用。”呂曉萍急切地說:“我加你微信,你微信轉我就是了。”

在20世紀90年代,還是報紙的黃金時期。那時關山入職還不到十年,但已是報界前途可觀的青年名記了。1993年春天的時候,省里在大理洱海邊辦了個為期一個月的青年記者培訓班,學員大多是全省各報的記者和編輯,關山來自省內第一大報,又剛得過一個全國性的新聞獎,自然就在班里顯得鶴立雞群。關山到這個培訓班才發現許多學員們并不是科班出身,不少人還來自他眼里的“野雞”報紙,這些都市類地方小報除了嘩眾取寵、低級趣味,賺取市民媚俗、獵奇的眼球外,幾近一無是處。但是他們有發行量,有大把的廣告收入,是現代都市文化圈里的暴發戶。包括呂曉萍供職的《現代快報》,號稱發行十萬份。關山自然知道這里面的水分,這份同城報紙經常不講行規,時不時被主管部門勒令檢查整頓。不過呂曉萍倒是那種讓人賞心悅目的女子,豐腴妖嬈,衣著時尚,為人親和,又善解人意,培訓班上圍著她轉的男生比郊外的野狗還多,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請她吃飯、唱歌。那是一個好吃好玩浮躁又迷糊的年代,大家都不是很有錢,但也不是那么缺錢花;都找不到北,但都很自負且信心滿滿。市場經濟的大門剛開了一條縫,到處都在談下海經商,每人手里都有鋼材、車皮、水泥、橡膠、香煙等緊缺物資的大把信息,在每一張激動夸張的、充滿欲望的嘴間倒來倒去,但卻沒有見到誰最終賺到天文數字般的差價或中介費。關山是不屑與這幫人為伍的,你們是皮條客還是商人呢?那個年代許多記者在采訪中見到那些廠長、經理啥的,眼睛都會發亮,總是想著摟草打兔子,發一筆橫財。這世上有那么好打的兔子嗎?關山那時正準備考研究生,把新聞當學問來做,因此晚上他一般都躲在宿舍里惡補功課。有個周末晚上他們那個小組出去聚餐,關山是組長,這種場合必須在場的。酒足飯飽后大家伙兒又嚷著去唱歌,這是必備節目,關山差不多在微醺狀態,不想再去歌廳喝了,就說自己要回去休息。

可是,他剛回到房間打開書本,外面就傳來敲門聲。他起身去開門,嘴里喝道:“不是跟你們說了老子有約會嗎?煩不煩啊!”

門開了,呂曉萍娉娉婷婷地站在門口,“跟誰有約會啊?”

關山愣在那里,尷尬地說:“你,你不是去唱歌了嗎?”

“我來捉奸呀。”呂曉萍笑嘻嘻地說。她在班上以敢說敢講著稱,再黃的段子都不會讓她臉紅。據說她去拉廣告,在酒桌上喝酒是高手,講黃段子也是一絕招,那些老總們常常在黃段子催生的性幻想中就把廣告合同簽給她了。

關山讓開門,說:“你進來看看,除我以外還有沒有人。”

“大家都在等你,派我來請你移駕尊步,我的大組長。”她踱進房間,環視了一下四周,才回眸一笑說:“現在房間里有兩個人了,別人可以來捉奸成雙啦。”

關山被搞得心猛跳了幾下,馬上就被呂曉萍捕捉到了,她哈哈一笑,說,你臉紅什么呀?關山忙說:“沒沒,沒臉紅。喝茶嗎?”

“真是個笨笨。精神煥發都不會說。”呂曉萍用手點了一下關山的額頭。他看見她桃花一樣燦爛盛開的眼眸,看見她白皙滋潤的瓜子臉,薄薄的嘴唇涂抹著紅色的欲望。關山有點不知所措,心猿意馬了。

平常他們走得也不算多近,但關山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氣場,無論是在教室還是食堂,以及其他視力可及的地方,他感受得到她飄逸的目光,就像她被風吹起的長發,風從哪里來,那股神秘的氣息就在哪里蜿蜒盤旋,像伊甸園里的那條蛇。千百年來有幾個人經受得住那條蛇的誘惑?關山不知道。他那時只情愿自己是自作多情。多年以后關山已閱人無數,像非洲草原上的雄獅,異性求歡的氣息不用嗅都能辨別出來,他偶爾會回想起洱海邊的那個夜晚,并為自己的稚嫩感到好笑。

那晚他們最終沒有在屋子里久待,不是怕被人“捉奸成雙”,而是關山想反正這個晚上也廢了,就去跟大家樂一樂吧。他們到外面打車,站了半天也不見一輛的士過來。呂曉萍就說我們走過去吧,反正也不遠。這一走,歌廳仿佛就在地球另一端,永遠也走不到,而兩顆漂泊的心卻越走越近了。

那是一個有春雨的夜晚,洱海融在夜色里,只有隱約的濤聲傳來,岸邊有幾盞漁火,看上去很孤單,卻很詩意。關山愿意來參加這個培訓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它的辦學地點在洱海邊。他的名字為“山”,但他卻喜歡水,從小就喜歡聽浪濤的聲音。那個年代有一首風靡全國的歌《濤聲依舊》。似乎所有的文青手上都攥著一張舊船票,期待登上懷舊的客船。關山大學畢業兩年后就結了婚,青春的客船就空留回憶;畢業第五個年頭他有了兒子,那條滿載青春好時光的客船就漸行漸遠,手里的船票也越來越舊了。“都快過期了。”關山不無哀傷地說。“哪里嘛,你還很年輕,風華正茂哦。”呂曉萍說。她佩服關山這樣名牌大學畢業的才子,而她只考上了個師專,教了幾年書,就自己跑出來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客船的風帆才剛剛揚起帆,它不停泊在過去,而正駛向未來。《濤聲依舊》那句歌詞應該改一下,不是舊船票,而是剛剛買到的船票,花錢買的。上不了船的人活該倒霉,有本事的人才有資格闊闊氣氣地登上那條駛向遠方的客船,做大事,賺大錢。

關山驚訝地望著她,一時無語。

風刮得很猛,夾帶著冰涼的雨絲,打在人臉上,不知是天上飄下的雨還是湖里刮來的水。呂曉萍穿的是一襲亞麻米色長裙,外加一個披肩。風把她的裙子吹得四處翻飛,嘩啦啦作響。“我感覺你要被吹到天上去了。”關山說。“那你不拉緊我?”呂曉萍仰起頭問,她的半邊臉也讓被風吹亂的頭發遮住了,在昏暗的路燈下極像某個電影海報上的女明星。關山剛才還在嫌棄她的膚淺,但現在他動情了,被蛇引誘了。他把自己的夾克脫下來,披在呂曉萍身上。她就順勢往他懷里靠過去,兩人就這樣被洱海的風吹在了一起。

嘉年華之夜關山喝得有點高,劉董派車將他送回家。到小區門口時都快十一點了,關山沒有注意到保安室里溜出來一女子,一直尾隨他到單元門口,待他要進電梯時,那女子從他身后拉住了他。

“又出去喝酒啦,也不管管我。”

關山回頭,驚得所有的酒都差不多嚇出來了。“你怎么又來了?”他壓低聲音喝道。

“給我錢。”那女子說得斬釘截鐵,似乎為了證明自己的分量,她又加了一句,“不然我就鬧到你家里去。”

“別鬧了。我月初才給了你兩千。”關山底氣不足地說。

“早花完了。”

“我不管!”

“你不管我就鬧。”

關山重重嘆了口氣,恨不得甩這女人兩個嘴巴。盡管他常常連殺了她的心都有,但他卻從來沒有動過這女人一根指頭。他背過身去,從西服口袋里的信封中抽出一沓票子,數也不數就遞了過去。“快回去睡了。”

女人一把抓過錢,飛快地數了數,斜著眼問:“你打發叫花子呀?”

“滾!”關山怒不可遏,攥緊了拳頭。

女人冷笑,把臉伸了過來,說:“來,打我一拳,再加一千。你打呀。”

關山正想是不是把她拎起來,扔到單元門外去。電梯“叮當”一聲響,電梯門打開了,一個男人牽一條大狗出來遛狗,納悶地看著這一男一女。關山扭曲的肌肉僵在臉上,尷尬地沖遛狗男人笑笑,閃身進了電梯,向外面揮手說:“走吧,明天再說。晚安了哈。”

電梯升到自己家的樓層,關山還不想出電梯,因為他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他后來坐在黑暗的樓道里抽了差不多半包煙。今天真是邪門了,仿佛全世界的女人都來找我要錢。我他媽上輩子欠這些女人的啊?

剛才找他要錢的女人是他的妹妹關梅。關山的母親去世前把兩兄妹叫到面前,說山兒,你爸爸走得早,我拉扯你們兩個長大不容易啊。你妹妹讀書少,不省事,我走了后,長兄當父,這個家就靠你,你妹妹就靠你了。你不要罵她打她,她是女人,是你妹妹。她就是燒房子殺人,也是你妹妹。山兒,你給我發誓,要保護好你妹妹。你不說這話,我死了也不閉眼。我看著你們哩。

關山的母親死時真的沒有合上眼,關山一邊給母親搓揉眼眶,一邊哭著說,媽,您就安心走吧。您的話我記住了,我不會讓您在那邊操心的。

關梅是個離婚的女人,女兒判給了夫家。關梅本來也遺傳了老關家的優秀基因,大眼俏鼻,膚色白皙,身段勻稱。但沒有哪個男人能夠和她過日子,當然也沒有哪個男人能夠當好她的哥哥。自工作后迷上了打麻將,關梅就生生把自己給毀了,一天不摸麻將牌心里就發慌。要命的是關梅后來越賭越大,賭到最后工作丟了,老公走了,女兒也失去了撫養權(在判決他們離婚時,連法官都厭惡她這個當母親的,一錘定音把孩子判給男方)。半年前關梅找到她哥說,她打牌借了高利貸,現在利滾利下來有三百多萬了,她把母親留下來的房子也賣了去還債,但還是差一大截,如果一年之內還不清賭債,她就要被人砍去一條胳膊。關山當時氣得要吐血,母親當年就多次被嗜賭的妹妹氣得大吐血,可以說是她氣死了母親。關山每每恨不得把這個已沒有了廉恥心的妹妹直接送到監獄里去,但面對妹妹淚流滿面的臉,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給錢、給錢。你若是一次給錢晚了,她就到家里來鬧,到關山單位去鬧。可賭債這個窟窿豈是他的工資收入填得滿的?沒有誰知道報社的關山關副總是最缺錢的人。妻子趙明慧為他妹妹的事,不知跟他吵了多少架,生了多少氣。關山曾經通過警界的朋友,請他們追查一下是哪些人在跟關梅賭博,半個月后警方回話說:“你妹妹中了一個賭博團伙的套了,這個團伙的頭目已在逃,正在通緝中。錢是很難追回來了,唯一的法子只有讓她盡快戒賭。”關山說:“你們把她抓進去吧,牢房里不會有麻將桌。”那警察朋友說:“關總,你還分管你們報紙的法制版,你妹妹既不坐莊設賭,也不放高利貸,她只是參與賭博的受害者。沒有充分的證據,我們能說抓就抓嗎?”

兜里的錢還有八千多,明天還要給呂曉萍打一萬,關山犯難了。自關梅染上賭癮后,老婆就把關山的工資卡收了,關山平常的開銷只能靠自己的稿費、夜班補貼、零散碎打的獎金、外出參加活動的出場費等應付。如果不去填關梅的賭資,關山的私房錢還是充裕的。明天關山打算找報社的哪位兄弟借幾千塊錢,先把呂曉萍的錢打出去再說。

想到呂曉萍,他就還不想進家門面對妻子趙明慧。他和呂曉萍有那事兒后,兒子才四歲。他的妻子是他的高中同學,雖然沒有他的學歷高,但多年來兩人在生活中達到的那種默契,也許在他們上高中偷偷摸摸地早戀時就形成了。那是一個眼神就將對方的心事了然于胸的一箭穿心。他當然不會考慮為了呂曉萍跟妻子離婚,他們的性格氣質、教育背景、成長環境,讓他們根本就無法在一起生活,他們只適合做露水夫妻。她的文化品位太差,時而暴露出骨子里的小市民氣息,盡管在床上他們的欲望高度一致,她讓他感受到了從沒有過的歡樂——不僅僅是快感,那太動物性了,歡樂是從生理到心理再到情緒乃至情感的高密度、高頻率的共振。他們有一次共赴愛河,在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內竟然來回暢游了四次!這在關山的情事中空前絕后。那期間這女人對他是如此癡情,像嚼在嘴里的口香糖,從嚼著甜,到成為一種本能。培訓班結束后回到省城,每周他們都要找時間幽會。有一次他們約好了時間地點,沒想到快下班時,省里忽然要報社派人去參加一個緊急會議,老總又不在家,電話指示關山參加。他硬著頭皮開會到晚上十點,才匆匆趕去酒店。關山現在想起了女人那個晚上充滿柔情蜜意又欲望畢露的眼神,她說:“你就是來五分鐘,我也要要你一次。”

有一段時間關山感到他們的關系要崩盤了。不是他想到要離婚,而是呂曉萍如此癡迷于情欲,要占有他的欲望一天比一天高漲,他擔心這女人走向了極端,去找他老婆攤牌。好在他慢慢察覺到呂曉萍不是那種女人。她時常在關山面前說起她老公——啊,他叫老曹,肺癌晚期了,愿上帝保佑他——的種種能耐。他辭職下海經商了,跟人合開貿易公司。他去廣州進貨了。他認識了個臺灣大老板。他的生意做到了緬甸。老曹在商品經濟的海洋里如魚得水,高歌猛進。她和他在床上盡情地享受魚水之歡,也在高歌猛進。那個時候關山的收入還不高,盡管每次外出都是他很紳士地大包大攬,但他感覺得出來,和人家做大生意的老公相比,他不過是吃公職飯的一介窮書生而已。因此,在呂曉萍不經意地炫耀自己老公的風光時,關山暗暗舒了一口氣。

世事無常,誰知道他們會落魄到這一天呢?對那個戴綠帽子的丈夫,關山從前曾經也心懷愧疚。誰年輕時沒有荒唐過,現在債主來討債了。媽的,就算是償還一筆情債吧。不管是還給老曹,還是還給呂曉萍。

關山掐滅了煙頭,起身掏鑰匙進家。

有一部關于人的紀錄片說,普通人一生大約會和八萬人交往,或者擦肩而過、一面之緣,或者至愛親朋、一生愛人。關山經常被人熱情洋溢地打招呼,拉著手拍著肩膀訴說從前,但他就是想不起人家的名字以及與他在何時何地交往過。八萬人中你能記住八百個人的面孔嗎?如果還能準確無誤地回憶起你和他們交往的經歷,那你記憶絕對是一等一的好。關山認為。關山現在連自己中學同學的名字都記不全。許多親朋故舊,走著走著就散了,就遺忘了。現代人只長智商,就是不長記性。在人海茫茫中打撈出一個老朋友,也不比在大海里撈針容易多少,哪怕他還是你的老相好呢。人們現在很少千里迢迢的只為去看望一個老朋友,朋友都活在一方小小的屏幕里(連老情人找你借錢,都可以在手機上完成交接,你連一句謝謝的話都聽不到)。在一個碎片化的社會,記憶、情感、思念、懷舊,乃至愛,都隨著時光的流逝越來越零碎,越來越虛擬,越來越容易被日漸冷漠的現實過濾掉。就像呂曉萍,她已經被關山在忙碌的歲月中幾乎過濾掉了。不是關山冷酷無情,而是“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關山剛進報社時,跟時政部的黃老師跑新聞,他是20世紀50年代俄語專業的大學生,老派正直,功底扎實,關山從這個前輩身上學到不少為人為文的道理。黃老師念大學時正是中蘇同志加兄弟的蜜月期,那時的大學熱衷于組織大家給老大哥大學里的學生寫信交朋友,黃老師幸運地和一個名叫娜佳的莫斯科大學地理系大二女生通上了信。他們談友誼,談理想,談人生,談托爾斯泰、普希金、契訶夫和李白杜甫。你們相愛了嗎?關山曾經多次這樣問過黃老師。黃老師要么顧左右而言他,要么陷入沉思。關山知道,盡管他和娜佳除了互贈照片,連面都沒有見到過,但因為這些通信,黃老師在“文革”時沒少吃苦頭。直到黃老師退休,關山幫他收拾辦公室。黃老師從書柜里抽出一本書,抱在懷里在窗戶前佇立許久,忽然說:“退休了,我可以去找她了。”關山問:“找誰呀?”黃老師從書里翻出一張夾著的照片給關山看,說,娜佳,我的初戀。關山當時差點笑出來,說老黃你都是當爺爺的人了。但他忽然看見一滴老淚從黃老師蒼老的臉上滑落下來,他頓時如過電一般地戰栗,震撼。這一代人,何以愛得如此堅韌、真摯?

比起前輩,關山自愧弗如。他不能想象一個連面都沒有見過的異國戀人,會讓一顆心沒齒難忘。接到呂曉萍電話后,他便陷入反思、懺悔直至厭惡自己的泥淖。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開始追憶一些早已碎片化了的細節,并且很享受這種略帶點幸福又傷感的懷舊。是什么原因讓兩個人相忘于江湖?又是什么時候,讓兩顆心開始漸行漸遠漸無書的呢?他想也許他們再見面了,有些遺忘的往事,某些生命中的動人之處,會在某種懷舊的氛圍中慢慢地被鉤沉出來。

關山喜歡值夜班,看版,簽清,最后目送同人們采寫編排好的報紙送到印制車間,就像送自己的孩子走向社會。到晚上十二點左右,一天繁忙緊張的工作結束,約上身邊的幾個兄弟,到報社外面的燒烤攤喝上一頓夜啤酒,把周身的煩惱在酒精中麻痹到沒有知覺,再回家倒頭大睡。報社的老總們誰有個事情值不了夜班,都喜歡找關山頂班。說老關就你身體好,還可以踢足球,我們現在熬不起夜啦。關山在報社從小關熬到老關,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時候就跟“老”字沾邊了。是鬢角出了白發,還是皺紋爬上了額頭?老婆趙明慧說:“現在大家都在談養生,都說熬夜催人老。這夜班難道要值到退休嗎?看看你還有幾根頭發?再看看你的臉,才五十多歲,老年斑都出來了。”關山通常笑而不答,至多說上一句,工作性質決定的嘛。這不是一句廢話嗎?老婆說:“報社又不是沒有年輕人,報紙也不是你一個人辦的,憑什么事事要你頂在前面?你以為我是心疼你熬夜,我是擔心你在熬命。”

去年報社剛走了個部門主任,值完夜班回去一覺睡去就再沒有醒來,才四十二歲。搞得報社上了點年歲的人都在談養生。現在網絡時代,大家都在刷手機,有多少人還在看報紙?報人的生存壓力前所未有的大。養生有何用?活下去才是關鍵。活下去就是熬下去,生命從來就是一場戰斗。你選擇了一份職業,靠它謀生,養家糊口,為它奉獻了你的一切,和它有了感情。你在其中找到了快樂,找到了成就感,現在它即便成了一艘負重越來越多的客船,你也得和它一起熬下去。你手里的那張舊船票也不能丟。

報社辦的《大視野》周刊,圖文并茂,內容廣博,非常親民,一度十分紅火。這份周刊由關山分管,現在發行量雖然下降得厲害,但總還能維持著辦下去。這天老總找到關山說,《大視野》的營運成本得想法子降下來,不然就不好辦了。關山問怎么降,裁人?減頁碼?老總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印制成本上想想辦法。關山明白老總是想將《大視野》的承印廠家從新華印刷廠換到一家私營印刷企業去。這個事情上個月老總就跟他提起過。說那家企業從設計、排版,到印刷、裝訂,一套流程下來,印制成本比國有企業至少降低15%。關山當時就回答說,新華廠是我們的老合作伙伴,況且還是上面指定的印刷定點單位,我們換了廠,上面如何交代?老總當時意味深長地說,指定印刷的是報紙,《大視野》是副刊。再想想。現在老總再提此事,關山就不能再推了。

這是一個雷。關山約見那家蒲瑞緹印刷有限責任公司的老總高紅兵時就有預感了。報社的印制部、物資采購部、廣告發行部是最容易出問題的部門,這兩年已經被紀委帶走四個人了。關山主要是管采編業務的領導,雖然沒有那么多油水,但安全。現在這種反腐高壓態勢下,有些好處你最好沒有機會,正如有的美女你最好別見,見了也別惹。伊甸園雖美好,但里面有那條蛇。

關山約高紅兵來他的辦公室見面。對那些首次打交道的私企老板,關山始終抱有提防心理。他看了高紅兵帶來的印制樣品,感覺質量基本能達到要求,又詢問了蒲瑞緹公司的大體情況,然后告訴高紅兵,成本要求要比原廠家下降20%,他們才有競爭力。高紅兵說:“關副總,那我的工人不要吃飯了。”關山說:“按上級部門的相關要求,這樣的項目是要公開招標的,你來競標嘛。”高紅兵說:“我已經左測算右計劃,只有一點點毛利了。能成為《大視野》的印刷廠家,我完全是圖個名氣呢。成本降低15%,是你們的老總對我的要求。”關山不客氣地將他頂回去:“你不要拿我們老總來壓我,我按規矩辦事。”

高紅兵遞過來一支新版大重九,借湊過來為關山點煙時說:“關總,在原印制成本上降低15%已經說得過去了。我還給《大視野》周刊準備了2%的返點,校對費、編輯費、車馬費、接待費,隨關總任意處置。”

關山瞪大了眼,差點沒有被一口煙嗆住。這種時候了,還敢來行賄?你想害老子進班房嗎?他想說。這時他的手機微信提示音“布谷”了一聲。他的心莫名地顫了顫,不知是為那聲“布谷”,還是腦子里快速轉動后得出的2%返點,具體到錢的數目。他還想到另一個數字:倘若被紀委的人查獲了,他至少要入刑四年。

他有些心煩意亂,索性掏出手機來看是誰的微信。是呂曉萍用語音發來的。關山走到窗前才點開接聽。山哥,中午能一起吃個飯嗎?聲音還是那樣圓潤、柔美,似風中傳來的一串風鈴。讓關山倏然想起有一年他們去一座寺廟燒香,藍天如洗,廟堂巍峨,佛像莊嚴,群山靜謐,有布谷鳥的叫聲更加深了山野的幽深空曠,還有“叮當”作響的鈴聲時而從山谷中飄來。那天關山說過一句話:頭頂三尺有神明,他主宰人間的愛,也洞察人間的惡。

現實的世界這樣齷齪,神在哪里?人間已無伊甸園,卻到處都是引誘你的蛇。誘惑就是刀口上的蜜,明知有危險卻偏要去舔。關山對高紅兵說:“能不能給你們做,不由我說了算。我還得請示我們老總。”

中午時,關山趕到約好的飯店。呂曉萍還沒有到,他先點了菜,要了一杯茶。他得讓自己稍微平靜一點。二十三年了,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竟然有一道如過去年代的臺灣海峽,把兩個有情人分隔在城市的兩端,互不相聞相問。和呂曉萍分手后,關山也有過一些或輕或重的女朋友,大家逢場作戲,誰也不會當真的。網絡時代,交個朋友太容易。一不小心就投緣,一言不合就失聯。現代人的情愛真是薄如蟬翼,飛翔起來時美麗自由,浪漫多姿,掂在心里又是那樣的輕飄易折,難以辨析,連靈魂的表層都抵達不到。

她現在是胖了還是瘦了呢?關山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陣溫情。人一生的故交中有發小、同學、老友、鄰居、同事、情人等等。他們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跡。有的是一同經歷的磨難,有的是共同擁有的尋常,當然故交中最重的還是那些愛心留痕的人。愛的傷口當初再如何淌血,留下的疤痕也未嘗不美麗;天之涯地之角,故交半零落,也未嘗不是人生的浪漫。念舊是一個多么溫暖的詞匯,就像古巷深處的一盞燈,有個熟悉的身影在燈下等你。這個身影美好過現在你身邊的任何人、任何事,純真、拙樸、潔凈、詩意。總有那么一天,經過時光打磨的往昔,經過歲月浸染的身影,從荒蕪的曠野中走來,你可曾有一座遮蔽風雨的長亭?

往事撲面而來,關山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為懷舊而活著愛著的人了。他沒來由地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幽會,他不知為什么把自己喝醉了。回到酒店房間里他像一攤爛泥般躺在床上,又是吐又是哭。呂曉萍為他擦身,把他摟在懷里像哄小孩那樣拍打他入睡。他醒來時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了。他打電話給她,問她在哪里,她回答說,在家給老公做飯呢。

生活多么荒謬啊。一個吃著老婆做的可口飯菜的男人,何以知道三四個小時前他的妻子還是別人的菜?

關山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呂曉萍忽然就站在了他的身后。他挑選的是一個卡座,自己還特意坐在面朝大堂進來的方向。但沒想到呂曉萍從另一側門進來,在聽到她在背后叫他時,搞得關山有些措手不及,慌忙扭身站起來,差點把腰都閃了。

老情人相見,或許不該是這個樣子的。但現在又能怎樣呢?他們簡單寒暄兩句便分頭落座,連手都沒有握一下。她的體型變化不大,必定是經過精心打扮才出的門,臉上的粉很厚,極力遮蓋著二十多年來因膠原蛋白的喪失而松弛下來的肌膚和暗淡下去的容顏,抬頭紋和魚尾紋是有一些了,但不明顯;眼影周邊有些黛青,不知是妝色還是因為昨晚的哭泣。嘴唇上涂著淡淡的口紅,還有些發光,唇線文得很精致,像一方溫情的海岸線。

“你還是那樣年輕。”他笑笑說。

“哪里嘛,我這陣子都不敢出門。你才是沒有多大變化。”她嫣然一笑,現出初次見面才會有的那種羞澀。

“老了。上面掉毛,下面長膘。”

她“撲哧”一聲笑了,往關山微微鼓起的肚子瞄了一眼,說你還是那么幽默。看見你真是開心,我好久都沒有這樣輕松過了。然后臉色就沉了下去。

關山忙招呼服務員上菜,問呂曉萍要不要喝點什么,紅酒還是鮮榨果汁?呂曉萍問,開車來的嗎?關山回答說是,但可以找代駕。呂曉萍說那就果汁吧。大中午的喝酒也沒有那個氣氛。

菜上來了,關山點了一條蒸羅非魚,一罐壇子肉,一份蔬菜一個湯。蒸羅非魚是呂曉萍喜歡吃的,而關山喜歡吃肥肉,他們在一起吃飯時,紅燒肉、回鍋肉、粉蒸肉,至少得有一樣。當這個家伙吃得滿嘴淌油時,滿足感、幸福感才會蕩漾開他總是緊蹙的眉頭。

這樣的一個中午外面陽光明媚,餐廳里氣氛和諧,飄蕩著各種人類古老的欲望。他們斜對面的一個卡座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正在向一個三十來歲的少婦喋喋不休,大獻殷勤。仿佛恨不得把餐桌直接變成欲火燃燒的大床。兄弟,悠著點吧,都是要還的。關山仿佛在別人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嘴臉,如饑似渴,情欲難耐。如今他老了,像一個圣徒一樣心懷拯救別人也救贖自身的悲憫情懷。

“現在怎么樣了?”簡單的寒暄之后,他挑起了話頭,就等于把女人的淚腺挑破了,呂曉萍啜泣一陣,才緩慢打開話題——

“我們采取的是保守療法,沒有手術,有一種美國的抗癌靶向藥泰瑞沙,也叫奧希替尼的。這種藥專門攻擊癌細胞,對其他細胞沒有損害,毒副作用小,人家說是治療癌癥的‘生物導彈。但是它貴啊。五萬多一盒,只能吃一個月;半年為一個療程,還要配合中醫中藥輔助治療,我們已經給他吃了四個療程了。效果當然有一些,但兩年多下來,癌細胞還是轉移到淋巴上去了。醫生說,這種藥用多了,癌細胞也會產生抗藥性,該轉移的還轉移。為了救命,我們跑北京、去上海,天南地北地尋醫問藥,家里的錢流水一樣淌出去,我一看見腫瘤醫院那道大門,就像看到一張血盆大口。無數人為了保命,把一捆一捆的錢往里面扔。唉!辛辛苦苦幾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近些年老曹的公司效益也不好,早就沒有什么生意好做,我們已經把能賣的家產都賣了。山哥,人健康的時候,個個都活得瀟灑,天不怕地不怕的,可這人一生病,再強的漢子也(尸從)了,也怕死啊。上周我們去青靈寺燒香,那個大師傅說,要燒六百六十六的高香才能有求必應。可這筆香火費我也拿不出來呀!回來的路上他還跟我生氣,說我得罪了菩薩,哪個來救他的命?”

“那么,現在怎么辦?”關山面對哭泣的女人,一籌莫展。

“吃中藥拖唄。”呂曉萍已經用完一包餐巾紙了,關山忙招呼服務員再送一包來,那服務生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們,關山用硬硬的眼光將他頂回去。“過去我認為中藥便宜,可人家推薦的那些號稱能治癌的名中醫,隨便抓一服藥也要幾百上千。明天又該去看中醫了,可是……可是,一說看醫生,我就心頭發緊……”

關山遞過一張餐巾紙過去說:“你吃點菜吧。”他已經預感到什么了。

她淚光幽幽地望著他,“山哥,我……我真的很難為情,真的不曉得如何感謝你好!我……我們那么多年沒有聯系過,更沒有見過面。你……還對我那樣好。那天第一次打你電話,你沒接,我想了許多許多。是我不該這樣臉皮厚的,我羞愧得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我那天想,我撥到第三次,你要再不接電話,我……我們……老天爺啊,你接了電話,你救了我啊山哥!”

“別這么說。”面對楚楚可憐的女人,關山的心似火中的酥油。

“山哥,你不曉得這些日子我是怎么過來的。沒錢就沒錢吧,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躲著我。電話一打通就掐斷,也不回短信,好像我是喪門星樣。連老曹的親哥哥都不接我電話!什么叫世態炎涼,我這一年是嘗夠了。”

關山心虛地問:“那天……你沒有這樣想我吧?”

“山哥,你是用一根救命繩把我從懸崖邊拉回來的人。”

關山笑笑,“過獎了。可惜的是,不能幫你更多。”他此刻像個助人為樂的好人,很享受別人的鳴謝。

“我也知道,沒有誰能夠幫我一下子填平這個窟窿。我有個朋友,打牌欠了三百萬的債。但人家家境好啊,老公出錢給她還了這筆債,還送到國外去戒賭。我命苦,什么都得自己去對付。東借一點西借一筆,先把眼前的藥費對付過去,以后……以后,等老曹走了后,再慢慢還吧。山哥,你借我的錢我一定會還的,你要相信我。”

“先別說這個。”關山眼睛望向別處。不敢說不要她還,也不好意思說以后慢慢還。現在的黃世仁可不好當。

“山哥,能再借我兩萬嗎?我真的……真的很難……”呂曉萍垂下了眼簾。

關山沉吟再沉吟,汗都逼出來了。“我想想辦法……”在女人面前,他是個不會說“不”的人。

呂曉萍很善解人意地說:“山哥你能幫就幫,千萬別為難自己。”她的雙眼通紅,像即將走向屠宰場的兔子,淚光閃閃,凄迷哀婉。她的嘴唇也微微張開,鮮艷欲滴;她的胸脯起伏,身姿柔弱,似風中楊柳,似乎渴望一個擁抱,渴望一雙溫暖的手去安撫。要是在多年以前,關山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做什么,但他現在波瀾不驚。呂曉萍繼續說:“我知道山哥是個古道熱腸的人,我們在一起培訓的時候,同學們都這樣說。哦,對了山哥,你還記得大頭嗎?他當州公路局長了。上個月來省里開會,打電話給我約吃飯。我說沒空沒心情出來。他后來還是問出了我家的情況,有一天就開車到我樓下,非要見我不可。我只好下來見他。人家多的話不說,遞給我一張建行的卡,說你拿去花吧,密碼在卡背后。我怎么會受他這份情?我就是討飯也不會跟他借錢。山哥你是知道我的。”

不會是贓款吧?關山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把嘴里這話咽了回去。在培訓班時,大頭也是圍著呂曉萍轉的野狗之一。有一次大家在外面喝酒,大頭借著酒勁要跟關山過招,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現在她提大頭送卡的事,關山用腳指頭也能想出來其中的含義。大頭這種人,是用筆來敲命運之門,用新聞稿來鋪晉升之路的,關山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業內同行。但他現在讓關山深感慚愧。

“你現在還在做什么事嗎?”關山忽然想起,他對她這二十多年的情況還一無所知。他們就像剛剛認識的朋友,他卻要為她去擔天大的風險。

呂曉萍恢復了常態,說:“山哥你知道的,我辭職去深圳干了一段時間,因為孩子小,終究還是回來了。這些年從事了好多職業,開過服裝店,做過旅行社,還在一家民企里當過營銷總監,現在我代賣人壽保險。如果老曹不生病,我的收入也養得活家人的。可這世上,我給人推銷保險,自己的生活卻一點都不保險。就像我們家老曹,過去醫療保險從來不交不買,生病了,你想花錢保命也不可能了。”

“生命無常,誰能夠給生活上保險?”關山悻悻地說,“我認識的一些人,頭天還在一起開會,慷慨激昂地發言,第二天就被帶走了。他們跟你老公一樣,生不如死啦。說不定還不如人家老曹,死也死得不清不白。”

“為什么呀?”

關山白了她一眼,“你是生活在國外啊?還不是因為拿了不該拿的錢。”

關山忽然眼光發呆地望著呂曉萍,既不溫情,也不嚴厲,是那種自己找不到北卻要仰望星空的空洞眼神。呂曉萍被他看得心里發瘆。

那次見面之后,他們本來約著年后再吃一次飯,但關山忽然面臨“被離婚”的艱難境地。當然,這跟呂曉萍無關。

年前一周,關山出了趟短差。回到家里看見妻子靠在沙發上哭泣。關山詫異地問怎么了。妻子撲上來就是一頓好罵。“你還曉得回這個家啊?你老婆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你在哪里啊?你看看我這被抓爛的臉!看看這手上的傷!都到學校來打我了,我還怎么當老師?還有什么臉做人?你要是個男人,就先給你老婆出了這口氣,再進這個家門。”

原來這天上午,關梅跑到了趙明慧的學校要他們的房產證。理由是關山是她唯一的親哥哥,他哥哥的一處房產她也應該有一份。現在她要拿它去抵債。天下沒有比這更荒唐的要求了,趙明慧當然嚴詞拒絕,結果兩姑嫂就在教研室爭吵起來,最后竟然還動了手,讓趙老師在學校簡直斯文掃盡。關山一聽這經過,腦袋里就不是亂成一鍋粥了,而是粥糊了一腦袋。更要命的是,趙明慧還發現了兩兄妹的一個秘密。

趙明慧說:“關山,你竟敢背著我把兒子的房子給你妹妹住。你心里還有沒有這個家?”

男人在家庭爭吵中,最容易被扣上這頂帽子。他們心中即便沒有裝天下,也塞滿了事業、工作、前途、野心、夢想,以及朋友、哥們、酒局、牌局、球賽、釣魚、情人等等。他們做的仿佛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飯桌上少喝一杯酒,都會讓他們感到自己不是男人。這種時候他們會忘記還有個妻子在為他們操心,還有個家等他歸去。他們不是心中沒有家,而是要應對的事物太多。就像關山,他比別人還多一件麻煩,他還有個妹妹在打牌,在敗家。

關梅從前有自己的房子,但離婚后法院判給了前夫,父母名下的房子本來應該算兄妹倆的,關山都讓給她了,可竟然被她賣了還賭債。關梅有一天打電話來說她無家可歸了,哥哥的家就是她的家。趙明慧拎一把菜刀橫在關山面前,說:“你妹妹要敢踏進這個家門一步,我砍不死她,就自己抹脖子。反正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關山實在沒有辦法,就把家里另一處房子偷偷借給了關梅,還不敢告訴妻子。這是一套三居室的郊區房,關山兩口子原說是給兒子準備的,還沒有裝修。關山私下里買了一張床和一些簡單的家具,讓妹妹先住下來,涕泗橫流地勸說妹妹,說:“看在父母在天之靈的分上,拜托你再不要打麻將了。你打的不是麻將,打的是老關家祖宗的臉啊!”那個下午關梅跪在地上,抱著她哥哥的腳趾發誓說,她再也不會摸一下麻將牌了。“再摸哥哥你就剁了我的手。”關山看她哭得比在法院那天失去孩子的撫養權還傷心,心一下就軟了。便承諾說只要妹妹下決心戒賭,他每月會給她兩千塊錢生活費。可哪想到這個被賭博徹底毀了的妹妹,會像一個癮君子一般墮落到不可救藥。

關山只能先勸妻子平靜下來,為她遞紙巾,賠著小心說好話,自我檢討不該自作主張借房子給關梅。他說自己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總不能看著妹妹露宿街頭。他只是想讓她先住那里躲一躲債主,等風聲過去了再給她找個工作。

“狗改不了吃屎。你難道不相信這個真理?”

“她就是吃屎,也是我妹妹。”關山說。

“那么,是我重要呢?還是你妹妹?”趙明慧聲音大了起來。

關山回答說:“你是我老婆,她是我妹妹。你問這樣的問題不愚蠢嗎?”

趙明慧說:“你的意思是說,老婆你可以再找,妹妹你只有一個。是不是?”

“你無理取鬧!”

趙明慧發作了,拿出在課堂上訓斥學生的勁頭。“關山,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在你妹妹面前,我這個當妻子的,永遠都沒有道理,是不是?我們朝九晚五地上班,擠地鐵、搭公交,在課堂上講得嗓子冒煙,兩條腿都站成靜脈曲張了,誰也不會來過問一下。晚上回家買菜做飯、批改作業,周六周天還要給學生補課,掙點外快,努力想讓這個家過得好一點。買房子買車、還貸款、送孩子出去留學,哪一筆錢不是大家舍命干出來的?可你那個妹妹呢?睡到中午十二點才起床,下午出去打麻將,一坐下來就打到第二天天亮。樓要倒了都不會挪一下屁股。老公孩子打沒了,房子積蓄打光了,金山銀山都會被她打光!可你還把她放在心窩處,你把我放在哪里?這個家你又放在哪里呢?我不和你們關家爭一分錢,但我們家的財產,你妹妹一分也拿不到!你要是屁股還坐在你妹妹一邊,我們就大年三十算總賬,不過了!”

為了妹妹的事,關山就差沒有給老婆下跪。他就像一條被雙面煎的魚,這邊是老婆寸土不讓,那邊是妹妹敗家不斷。他一邊賠不是,一邊填窟窿,結果兩邊都是罪人。工作已經夠繁重的了,生活還搞得如此千瘡百孔、狼狽不堪,還有什么事情能夠讓人稍微感到舒心一點?女人是拿來愛的嗎?不完全是。女人是一筆債,記在你人生的賬本上,讓你逐年逐月逐日地償還。

關山沒有再跟妻子爭吵,出門開車就往關梅那邊趕。他的怒火沖到腦門上,頭發都沖得立起來了。在妹妹賭博這個問題上,他知道老婆有九十九個理由,他只占一條道理:她是我妹妹。即便有法律規定可以斷絕兄妹關系,關山也決不會為己所用。有些人陷入了賭、毒的魔窟,連上帝也拯救不了。關山記得妹妹懷孕八個多月了,還挺著大肚子漏夜打麻將,直到羊水破了,才從麻將桌邊直接送醫院。這個早產近兩個月的嬰兒在保育房待了十五天才活回來,可憐那孩子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還各種疾病纏身,她的胎教“音樂”應該是麻將桌上稀里嘩啦的洗牌聲吧?打牌毀了自己的生活不說,還影響到下一代的健康,都不能讓初為人母的妹妹心回意轉、痛改前非。還有誰可以拯救她呢?關山想。老子今天要把她的雙手剁了。

關山偶爾也打麻將,但他不會上癮。那種在牌桌上摸到絕張牌的釋然或狂喜都不足以讓他癡迷這種消遣,更何況他總是輸的時候多。有些事情你輸不起,就躲得遠遠的;正如有的女人,你愛不動,你就別去染指。他想不通的是他的妹妹也是個命中沒有賭運的人,他也曾經多次苦口婆心地勸說過:“關梅,我們關家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的上班族,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更是鄉下的農民,我們不是在賭場上博人生的那一路人。如果打牌可以改變命運,那你看看你現在的人生吧。”關梅人還不到五十,但看上去不是衰老的問題,而是幾乎沒有性別了。常年的熬夜、抽煙、無規律的生活使她像一棵正在枯萎的樹,干澀凌亂的頭發、煙灰色的臉、無光彩的眼睛、發烏的嘴唇、垮塌了的肩、神經質的手指,以及毫不在意的衣著,讓她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活像一具游動的僵尸,尤其是當她打了一個通宵麻將出來時。關山曾逼著她去做了一次體檢,醫生指著體檢報告單對關山說,這是一個六十歲人的心臟,七十歲人的肺。但這些都不足以嚇唬到關梅,她說:“就是抓一把爛牌,也還有和牌的機會。你不放棄,血戰到底,終得翻身。”關山每當被關梅逼得走投無路時,心中禁不住會怒吼:“你去死了算了。”不過他又會為此感到害怕,覺得無顏面對父母的在天之靈。

當他見到關梅時,他的憐憫之心、兄妹之情等等五味雜陳的情感在心中四海翻騰、云飛濤走。他哪里還能剁他妹妹的手!連一句重話都不好輕易說出口了。

關山進門時,關梅正在吃一碗泡飯。關山有些詫異地問:“還不到五點,你就吃晚飯了,要出門?”關梅有氣無力地說,早午飯。然后眼淚就下來了,說:“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嫂子。我也是被逼瘋了,我知道錯了。”

關山本想兇她幾句,可一看見妹妹的眼淚,看見她碗里只有幾片青菜葉子的泡飯,看見飯桌上四五個方便面空盒子,殘湯剩水的,有的已經長霉了,再看看妹妹面容枯槁的臉,他自己也忍不住要落淚。

“唉!”關山重重地嘆了口氣,“二妹啊,你毀了自己的家不說,還想把你哥哥的生活也毀了嗎?”

關梅起身,挪步到她哥面前,跪下,仰起一張淚臉說:“哥,你踢我幾腳吧。”

“你起來!”關山扭頭不看她。

關梅抱住她哥的小腿,“哥,哥哥,你踢我啊!狠狠地踢呀!我不會怪你的。我曉得我欠打欠殺……我,我是下了一萬個狠心不打麻將了,我有半個多月沒有跟那些麻友聯系了,不接他們的電話,不回他們的短信。晴晴她爸也說,你一個月不摸牌,就可以來看晴晴一次。我給晴晴她爸賭咒發誓,我這個月摸一下牌就不是當媽的。”

“可是呢?”關山冷冷地問。在麻將面前,關梅就像個不斷檢討不斷犯錯的小學生,她就是把祖先的牌位抬出來頂在頭上發誓,你也只能勸她別玷污了祖宗的靈牌。

“那天……那天我去菜市場買菜,小街上有一處工地。一個工人拉一車磚往地上一倒,我就……我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就像人家吸海洛因的聞不得那種味道。”

“別人蓋房子跟你有什么關系?”

“那些磚……那些磚嘩啦啦地滾落在地上,就像在洗牌……”

哪有這樣聯想的?關山哭笑不得。他說二妹,人得有點毅力。關梅說她是在用吃奶的力氣不去想那些一地的磚頭。她嘟起了嘴。畢竟是女人啊。關山恍惚間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回到了兩條羊角小辮還在關梅的頭上一晃又一晃的年代。那時他們的父親還沒有改正錯劃“右派”,在離省城三十多里的一家農場接受勞動改造。有時母親忙不過來,就讓關山帶他妹妹去探望父親。他帶著她去擠鄉村公共汽車,下了汽車還要走四五里路。他們走在鄉間的田埂上,最怕的就是農家看家護院的狗。那些狗就像曠野里的狼一般兇惡,專門欺負陌生的小孩。每次都是關山拿一根棍子把妹妹擋在身后。有一次母親做了一飯盒紅燒肉,讓兩兄妹帶給缺油少葷的父親。也許鄉間的那些也吃不飽肚子的狗們聞到肉香,向兄妹倆發起了瘋狂的進攻。結果紅燒肉撒了一地,被狗們一搶而空,關山還被咬傷了小腿。妹妹哭著嘟起嘴為哥哥的傷口吹氣。多年以后,關山在書本上學到一個詞,吐氣若蘭。他就會想起妹妹關梅為他的傷口吹氣的模樣。

在關山一走神想逃回到美好的童年時光中去時,關梅又殘忍地斬斷了他的念舊。她說:“可偏偏那時我的一個好姐妹打電話來,說去郊外的農家樂吃殺豬飯。我還特意告訴她說我不打牌。她也答應了的。可是等人家牌桌一擺開……”

關山說:“叫你不要交那些損友。忘記去年中人家圈套的教訓啦?”關梅嘀咕道:“呂曉萍不是損友。”

關山睜大了眼睛,“你剛才說誰?”

關梅怔怔地看著她哥說:“呂曉萍。我們一起打牌好多年了。”

關山腦子飛速地轉,轉得他頭腦發熱,眼冒金星。不會是同名同姓的人吧?他一把將他妹妹從地上扯起來,“哪個呂曉萍?有她的照片嗎?”

關梅覺得她哥哥要崩潰了。她哆哆嗦嗦地從手機里翻出那天在農家樂大家的合影,指著一個穿桃紅色羽絨衣的女子說:“這個就是呂曉萍。”她看見她哥哥的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他抓著手機的手青筋暴突、骨節山巒起伏,似乎要把那手機捏碎。她想這回真的要挨哥哥的打了!她賠著十萬個小心問:

“哥,你也認識她?”

B

關山在二十三年后接到老情人呂曉萍的電話時,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麻煩來了吧。他裝著沒聽見,他情愿眼前歲月靜好。

但就像你有病裝沒病一樣,病灶在你體內,遲早麻煩會來。一個失聯二十三年的故交張口就向你借五萬,你就是家財萬貫,也得掂量掂量吧。關山這一掂量,就在往事和現實之間,兩頭不是人了。

他答應借她一萬,心里想就當今晚沒有拿到“出場費”。因為他壓根兒就不指望呂曉萍會還這筆錢。多年前的那份情緣,現在來說借啊還的,說得出口嗎?但不說那個“還”字,它就是胃里的那個嗝,時不時就冒出來,讓人不舒服,叫人煩惱。關山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男人,卻是一個較真的人。如果他還愛著呂曉萍,別說給他借一萬,就是借十萬,他去賣血也愿意。情義無價里面,舊情最重,但這份舊情也要因人而異。前幾年關山一個在工廠工作的發小工傷砸斷了腳,退養在家。偏偏又要買房子給兒子結婚,首付十萬都拿不出來。家里鬧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父子反目、妻子離婚相逼。關山聞說后,眼皮都不眨地一下拿出八萬給了這老兄弟。在老哥們兒的淚光中,他的心情是那種救人一難的愜意和高尚。是的,一般人的高尚,只對你認為值得付出的人,這是關山這一代人所接受的教育能夠結出的最好果實。只有耶穌基督才會對他的仇人表現出無人匹敵的仁慈和高尚。關山不是耶穌,呂曉萍現在也不是他的情人或者仇人,她只是一枝風中飄逝的玫瑰。

在呂曉萍還是他們那個培訓班的“班花”時,他對她的情感還談不上恨不相逢未嫁時。那時大家都還年輕,她擅長交際,他也多少有些玩世不恭。圍著她轉的男生很多,當然都不是關山的對手,但在關山之上,那些手握重權的人,那些腰纏萬貫的老板,時不時就開著豪車來把呂曉萍接走了。這個是她叔叔,那個是她父親的戰友,還有幾個干爹和社會上的結拜大哥。有一次他跟著呂曉萍去蹭飯局,飯桌上有一個副省級、三個廳官、四個處長和幾個文藝界的名流。呂曉萍向他解釋說:“我這人就是有人緣,吃一次飯要收一大堆名片。”關山想說,你的名片不過是那張臉。可是他依然很虛榮地收存了呂曉萍的這張“名片”——現在還有多少人能拿得出一張二十幾年前的名片?又還有多少人在意它?

那個年代從官到商,從大學教授到街頭小販,見人就發名片。發了,你就有身份和地位,連祖宗臉上也有了光彩;不發,你則來路不明,或是無名鼠輩。關山記得那時呂曉萍的名片至少有五六個頭銜,而他的名片除了單位名稱和自己名字外,頭銜就一個記者。呂曉萍曾經說:“你這個才是有含金量的,我的那些都是虛頭巴腦騙人的。”那些年新聞行業也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關山時常在私下里追問:呂曉萍是個新聞工作者嗎?以他所受的科班訓練的眼光來看,她做個報紙校對的資格都夠嗆。但是她在社會上卻比他風光。

有一次呂曉萍忽然給關山打電話說,她要馬上去北京一趟,讓關山送她去機場。在路上呂曉萍說她的身份證拿回老家辦房子的過戶手續了,臨時借了一個小姐妹的身份證,用人家的名字買的票,看看能不能混過去。關山說:“那怎么行?你們長得像嗎?”呂曉萍說:“像啊,平常人家都說我們是親姊妹。”盡管關山知道呂曉萍是路子很野的人,但再野也不能闖機場啊!可是呂曉萍用她所向披靡的美麗,昂首走向機場。她辦票時倒是糊弄過去了,但過安檢時,安檢員拿著身份證左對右看的,然后向后面一招手,關山看見兩個機場警察從公安室出來,直接走到呂曉萍面前,問了幾句話就將她帶走了。她進公安室時扭頭向關山求助的目光,讓關山緊張得汗都出來了,生怕警察轉過身來把他當同謀也帶走。他想應該去救她,在警察面前亮出自己的記者證,為她做擔保,為她證明。是證明呂曉萍不是呂曉萍呢,還是證明她就是呂曉萍?如果警察問,你是她什么人?那他又如何說得清?假設警察再問,你還是黨報記者,怎么也不明白機場的管理條例?關山也有幾個警察朋友,但電話打過去求助,朋友們都說這個忙幫不了,機場安檢的事,開不得玩笑。關山兀自在機場大廳抓耳撓腮了三個多小時,也不見呂曉萍出來,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回去。那一天他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無用的人,也是最膽怯懦弱的人,連自己的女朋友都保護不了。到辦公室不久,呂曉萍的電話就追過來了,關山還沒來得及問她怎么出來的,就聽呂曉萍笑嘻嘻地說:“我到北京了,給你報個平安。”關山忙問:“你怎么登的機啊?”呂曉萍輕描淡寫地說:“我一個大哥給民航公安分局的一個副局長打了個電話,他們就乖乖送我登機了呀。”關山當時火就上來了,在電話里喊道:“你大哥那么多,干嗎不讓他給你派一架專機啊?你知道我在機場公安室外面守了幾個小時嗎?”呂曉萍在電話那頭冷冷地說:“你多心了,這個大哥只是在一次吃飯時大家交換了名片。在機場公安室里那幾個警察兇我一個弱女子,我能指望誰啊?我只有翻出名片夾找人來搭救我。你呀,到底是書生。”

“到底是書生。”這是呂曉萍經常揶揄關山的話,又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現實。社會就是一座隱匿的叢林,不宜書生發展。書生只有回到書房才是強者,在文字里縱橫捭闔,思想深邃,坐而論道,光彩照人;來到社會叢林,書生就是一群弱勢群體,雖說不至于受人欺負,但見官低了頭,見錢折了腰,這樣的書生已沒有了讀書人的氣質。自入職以來,關山從跑社會新聞到跑時政要聞,大量接觸社會的方方面面,他總是想恪守自己讀書人的身段,用書呆子氣去抗衡社會上的江湖氣。但在那座看不見的叢林里踉踉蹌蹌地一路走來,早已是衣不蔽體、斯文掃盡了。有本事的人從大牢里撈個罪犯都易如反掌,你卻連一間小小的公安室的門都不敢進。呂曉萍打這個電話與其說來報平安,倒不如說是來羞辱你的。

很奇怪的是,他和呂曉萍的情事,既不是始亂終棄,也不是私情暴露,被某一方發現另一面而被迫中斷。既沒有戰亂,也沒有漂泊,只有世俗和日常的鴻溝,看似一步之遙,實則山長水闊了。他們交往有一年多的時候,呂曉萍供職的《現代快報》便開始走下坡路了,她曾經托關山想辦法將她調進他所在的報社,但關山那時在單位上說話還沒有分量,根本不可能完成情人之托。他有一次不經意間暴露出自己的優越感,說:“你怎么可以進我們報社?你的學歷太低。”不多久呂曉萍跟他說她打算跟她一個叔叔到深圳去發展,叔叔是一個電機商,在那邊開得有工廠。“你覺得呢?”她問關山。關山現在想不起自己當時是怎樣回答的了,至少他沒有說“你舍得離開我啊”之類挽留的話。他好像抱著你走也好不走也罷無所謂的態度。

其實他們的疏離已經初露端倪了,再潮起潮涌,終有退潮收兵的時候。有時他們一個月也不見一次面,不是他忙,就是她不方便;有幾次他們約好吃飯,便僅僅是吃飯而已。雙方似乎填飽了肚子,就再沒有其他的欲望,像一對心如止水的老夫老妻。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事業和孩子,沒有誰會傻到把對方當作自己生命中的唯一,他們不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了,他們如此聰明,巧妙地在婚姻與婚外情之間搭了一根平衡木,并在上面自由地舞蹈,玩出各種花樣。這種游戲不能有一個人當傻瓜,做癡情者,否則平衡將不復存在。

呂曉萍去深圳那天他們也沒有可資回憶的告別。他沒有去機場送她,他在外面采訪。送機的當然該是人家的老公(或者某個大哥)。那時關山身邊有不少他認識的美麗能干的女士都“孔雀東南飛”了,“女人們撂起裙子奔赴商場。”這是他在呂曉萍離開那天寫在采訪本上的感嘆,仿佛是為這一段感情畫上句號。如果唱出來就是樸樹的《白樺林》中“小伙子拿起槍奔赴邊疆”那一句的旋律。現在他還回想得起,他當時并沒有感到失落,反而有些譏諷。不是譏諷呂曉萍,而是嘲笑自己不中用,有本事你就和心愛的女人一起去深圳打天下——問題是她是關山心甘情愿地為之“奔赴邊疆”的女人嗎?

那個年代還是傳呼機時代,有一天關山在辦公室接到傳呼臺的電話。傳呼小姐用甜美的嗓音說:深圳的L小姐問候關先生,她已經平安抵達,并安頓下來。請關先生勿念。關先生需要給L小姐留話嗎?關山想了想說: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好好干,為特區發展做出新的貢獻。過去他們在電話里約會的暗號是:今天是吃稀飯還是吃干飯?如果大家都說吃稀飯,那么就該安排時間地點幽會。關山惡搞了這一次后,就再也收不到呂曉萍的任何音訊了。

往事就像一只野貓走過的腳步,在殘雪般的記憶中留下只鱗片爪的印跡。關山在梳理舊情時才慢慢捋清他和呂曉萍漸行漸遠的原因。憶往昔,他只是她色彩斑斕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年輕時的關山除了一身好體魄和名記者的帽子外,和拜倒在呂曉萍石榴裙下的眾多成功男士相比起來,實在相形見絀。他們本不是一路人,只是在茫茫人海中一棵浮萍和另一棵浮萍輕輕地撞在了一起,當微波蕩漾、迎風起舞時,倒是一段江湖傳奇;而風急浪高、激流湍湧時,則歡情易散,愛心破碎了。市場經濟滾滾洪流之下,多少根深葉茂的大樹都被連根拔起,小小的浮萍又情何以堪?唯剩下故人西辭,孤帆遠影矣。

自打跟呂曉萍恢復聯系后,關山發現自己的眉頭間就多了幾道糾纏不清的皺紋。要命的是他的內心,糾結成一團亂麻,幾近于被捆縛的粽子。如果去醫院照個CT啥的,保準再高明的醫生也會視之為疑難雜癥。需要一次大手術了,把從前一刀兩斷。因此,在一個鬼使神差的晚上,老婆趙明慧靠在床頭翻手機,關山在書房掐滅最后一個煙頭,夢游一般踱進臥室說:

“我遇到麻煩了。”

趙明慧頭也不抬地說:“你妹妹的事不要跟我講。”關山兀自在床邊的沙發上坐下,撓了半天頭才說:

“跟我妹妹無關。這事兒鬧不好,可能會影響到我的提拔。”

趙明慧驚得好像手機漏電,“啪嗒”一聲把手機扔在了地板上,呆呆地望著關山,是她有一次錢包在公共汽車上被人偷了的那種表情。上周關山曾告訴過她,報社老總下半年就要退休,現在上面正在考察幾個副總,有話語權的人已經給關山暗示過了,他是最有力的競爭者。這周以來,因為關梅的賭債鬧離婚的事,趙明慧再也不提了,每天早上為關山沏好養生茶,里面枸杞、西洋參、石斛甚至蟲草,天天都不一樣。晚上下班回家,關山有新婚時卿卿我我、噓寒問暖、體貼溫柔的那種感覺。久對房事不感冒的妻子,這一周來已經兩次主動“提出申請”——過去這樣的“申請”需要關山每個月提前一兩天“預定”一次。盡管趙明慧在臥室里穿一身新買的粉紅色低胸真絲睡裙,脖子上的贅肉和肥厚的肩一覽無余,讓關山的性趣蕩然無存,可是面對妻子的盛情,他還得咬緊牙關完成任務。高潮過后他想:人說政治是男人的春藥,女人亦然啊!

因此,當趙明慧聽完關山講述他和呂曉萍的陳年往事及當下的麻煩,再聽過關山羞愧難當、淚花閃閃的懺悔,她沒有像其他做妻子的那樣,面對丈夫的出軌大打出手或者痛哭流涕。她先是陰沉著臉沉默不語,然后起床來,披上一件外套,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最后像一個運籌帷幄,御敵于千里之外的將軍,果斷地將手一揮說:

“別說了,你被訛詐了。我們不能讓她得逞!”

“訛詐?”這是關山想都沒有想到的詞,他最多想到的一個詞是“欺騙”。他今天主動向妻子坦白自己的風流舊賬,是因為他在往事的重壓下,感到無助和孤單。老妻畢竟還是那種你在外面深受挫敗之后,可以為你舔翅撫痕的那個人。

“那個爛女人,她知道你們單位要推老總的事情嗎?”趙明慧揚起下巴問。

關山反感妻子這樣稱呼呂曉萍,但他此刻沒有資格做任何辯解,他只能弱弱地回一句:“不可能,這是高度保密的事情。”

“她會去你們單位胡攪蠻纏嗎?”

“我想,也不會吧。她……不是那種人。”

“你還在為她著想是不是?”

“沒有。”他給妻子解釋說,呂曉萍每次向他借錢時,他都本來是想回絕的,但他卻怎么也說不出那個“不”字。過去那段舊情是年輕時的荒唐,是一場游戲一場夢。他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家庭。他本來早就拋之腦后了,遺忘了。可人總歸得為過去買單,只要呂曉萍一出現,他就失去了判斷,在知道呂曉萍和關梅一起打牌后,他更找不到方向了。是他遇人不淑,還是真正的麻煩還在后面?

趙明慧打斷他絮絮叨叨的懺悔,鄙夷地說:“說明你心里還對那個爛女人抱有幻想。”

“不是那樣的。我是怕把事情鬧大。你沒有看最近網絡上的熱點嗎?有個影星的前女友把他們過去的事情鬧出來,影星搞得身敗名裂。”

“這正是我擔心的問題。你都掉進坑里了,還以為在英雄救美。這種社會上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我們要考慮最周全的防范,做最壞的打算。你呀,還是個書生。”

又是書生!關山想。這是當今女人衡量男人無能的標準嗎?還是現在又回到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時代了?錯了,娘子。世界長大了,你老公也他媽老了。上次呂曉萍跟他提再借兩萬時,他甚至都想到了高紅兵許諾的那個2%返點。拿還是不拿?拿了,別說兩萬,二十萬他也借得起;不拿,他又何以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可他看的警示教育片多了,過去認為只是去看看,完成上面布置的任務。那些關進鐵窗里面的倒霉蛋有許多他都認識,有的還是他的朋友、同僚,不少人都是被女人一手“培養”出來的。所以,最終關山還是斷然拒絕了高紅兵那2%返點的誘惑,還把他拉黑了。和個人仕途比起來,《大視野》要不要降低運營成本甚至還辦不辦得下去,都不重要。關山認為他可以跟老總賭一把,不去扛這個雷。報社總編的這個位置不是他想傳給誰就是誰,還有上面呢。即便老總想撈一筆,又何嘗不想保平安?別出事,也別惹事,哪怕不做事。那天他跟老總實話實說:“跟普瑞緹那家公司合作隱患太多,怕是經不住紀委的人查。我還想平安退休呢。”老總狼狽地推推眼鏡,說:“關山同志,你想多了。不合作就不合作吧。”那時關山從老總的眼神中看出了無奈之后的釋然。人懂得了放下,哪怕非常之不情愿,但總之是解脫了。

關山認為,這才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最為周全的防范。老子才不是書生呢。我是干凈的,就是最安全的。只是他沒有料到的是,風險會來自多年前一場風花雪月的浪漫。

在過年前,呂曉萍一天幾次發微信約他,把他搞得像個被催債的,而不是借債的。呂曉萍說他們家已經快揭不開鍋了,這個年不知該如何過。關山怕兔子急了也會咬人,關鍵時刻哪路神仙都不能得罪,就東拼西湊的又轉給了她兩萬。那時他咬緊牙關想這是最后一次了,他對她應該已經仁至義盡了吧;即便已知道呂曉萍在和關梅這樣的人打牌時,他也沒有多問她一個字,夠寬宏大量了吧?

可今天呂曉萍又打電話來說想再借兩萬,因為要去上海看一個名醫。還說他們家老曹最后的心愿就是去見這個名醫討一句實話,如果名醫說沒救了,他直接跳黃浦江。關山當時脫口而出:“別啊,這怎么可以?”呂曉萍馬上回了一句:“要跳就跳吧,未必你能阻止。”關山被堵了嘴,無話了。

掛了電話他才想,媽的,我還搞得理虧了!我為什么不問她最近在牌桌上手氣怎么樣?難道你不能靠打牌給你家老曹掙點醫藥費?你道開口向人借錢容易?我一個七尺男兒,打拼半輩子,賬上還到處都是窟窿,按下葫蘆起了瓢。這世上不干凈的錢太多,可是我敢拿的?我他媽就是再憐香惜玉,也經不住昨天一萬,今天兩萬,天知道明天還會是多少?這事兒什么時候有個完?

唉!老曹不死,魯難未已。可憐的老曹,你究竟有病還是沒病?

離腫瘤醫院一站地有一片城中村,都是五層、六層參差不齊的灰色水泥建筑,和周圍新開發的小區比起來,它們就像是從那些高樓大廈中扔出來的包裝箱,雜亂無章地堆在那里。狹窄的街道擠滿了車,店鋪里沒有多少讓人放心的東西,寫著某某大酒店的門前總少不了形跡可疑的人。像許多城郊接合部一樣,這是一片被急速膨脹的城市包圍了的村莊,農田早已開發成了房地產,種田的人們紛紛“洗腳進城”,成了各式小業主、小老板,或者打工一族。曾經炊煙渺渺的村莊也已面目全非,變成了各式客棧、餐館、店鋪、出租屋。因為靠近本地最大的一家腫瘤醫院,所以這里的房租直逼學區房的價格,你要在這里找到一處價格適中的房子,還得看運氣。

呂曉萍在這里租了套兩居室,一樓,臨街,雖說吵鬧一些,但往返醫院、攙扶病人進出方便,這里的房子別指望有電梯,樓梯間能容兩個人側身而過已屬不錯。老曹有時使性子要逃離那家被死亡籠罩著的醫院,她就得把他接出來,在出租屋里住上一兩天,然后又好言好語地哄他回去。每一次出門都是一場艱苦異常的戰斗,需要淌無數的汗水和眼淚。他們的女兒在外地上大學,老曹剛生病時,還時常回來盡一盡孝道,但這一拖就幾年了的不治之癥,家人不說孝心不孝心、恩愛不恩愛,不離不棄就好。大家不過都在等一個結局。

呂曉萍在這片城中村已經住了一年多,像一只落草的鳳凰,從開初的極不適應,到現在的麻木坦然。人總得學會接受失敗,就像一個老嫗漠然面對年輕時的照片。她現在不是社會上層的交際花,不是公司的白領,不是各路大佬身邊的紅人,她的身份只是患者家屬,在各種治療單上簽字畫押、刷卡付賬,在醫院、菜場、中藥鋪、雜貨店、廚房進進出出,在城市最為“盲腸”的區域奔波,素面朝天,苦苦支撐。過去她的保險業務都是些有來頭的大單位、有勢力的大公司,老大一句話,一大沓保險合同都歸她代理了。賺錢只在杯酒談笑間。上周一個也在這附近開一家小加工廠的老板約她見面,說要談工人五險一金合同代理的事,見面地點卻選在一家酒店的套房里。她在電話里就嗅出了危險,但她還是去了。那是一個標準的油膩男,自負、粗俗又淫邪,色瞇瞇的眼睛從她一進屋就開始“剝”她的衣服,讓她如坐針氈。在她還沒有解釋清保險合同的條款時,這個家伙一雙骨節粗大的手就摸到她腿上了。呂曉萍當時臉一沉,說:“李老板你別搞錯了,我只賣保險。”那個家伙涎著臉說:“你的項目里不是還有捆綁銷售嘛。”呂曉萍收起合同樣本,起身走人,出門前用最輕蔑的口吻說:“你不配!”

那天她逃出酒店后想到了關山,忍不住又給他發了一條微信。沒說約他見面,只是禮節性的問候。她并不指望他會回復,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回話越來越少、越來越遲,幾次婉拒了她約會的請求,不是說工作忙,就是說出差在外。她感受到了他的冷漠,盡管他的話語里也不失熱情。有一次她有些動情,說真想找個地方和他好好待上一天,敘敘舊,講一講他們的從前。而他的回答克制又不失禮貌——期待。但你丟得開醫院里的病人嗎?她曾經設想去酒店開個房間,約他來見面,她會用盡全部的激情重新喚醒他們的過去。不是為了感恩,只是因為她是一個女人,為他們年輕時的錯失,為他們曾經的愛。她不奢望找回,只希求重溫。她現在內心的荒蕪,有誰知?又有誰可以傾訴?

老曹那些朋友,交情都在生意上,連條款明晰的合同都常常可以賴賬、撕毀,誰還會有恩比天高的扶危救困、仗義疏財。老曹也是個很要面子的人,生病后連電話都扔了。也許他知道,在經濟利益上建立起來的朋友圈,黯然“退群”是不給自己添堵的最好選擇。老曹曾感嘆說,真懷念在單位上的那些日子,雖然窮點,但有同事、有組織,生個病啥的,你可感受到單位的溫暖。現在呢,是社會的棄兒。呂曉萍第一次為自己的丈夫感到悲哀,一個人活到頭,連個真心朋友都沒有,掙再多的錢、做再大的事,又有何益?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躲瘟神一樣躲避他們,她只希望不要有關山。他是她年輕時崇拜的人,有學歷,有才華,有涵養。當年她嫁給老曹,她的母親很不滿意,說你怎么不找個讀書人啊。可那時人年輕,把老板當社會英雄,頭上罩著金錢的光芒,連關山他們的報紙也時常吹捧老曹這樣的大小企業家和商人。讀書人在那個時代顯得多寒磣啊。呂曉萍那時都會感受到從關山身上一不小心便散發出來的寒酸之氣,而她家老曹卻在揮金如土、豪氣干云。平心而論,比關山有錢也優秀的男人呂曉萍見得多了,但關山還是她心目中抹不去的精神偶像——他似乎代表著這個社會某些稀有的品質,正直、單純、善良、勤勉、溫和、悲憫。是的,她承認自己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女人,只有一張漂亮的臉蛋,愛美好享受,貪吃貪玩,虛榮輕浮,企圖輕松賺到錢。在她還年輕時,有許多男人圍著她轉,她也和他們做著或輕或重的風流游戲。有一段時間,她不知從哪個男人身上染上了性病,讓她首先感到羞于面對的,竟然是關山而不是她家老曹。這讓她做出了遠走深圳的決定。一個再壞、命運再不堪的女人,心中也是有一塊圣地的。她不愿關山把她視作一個爛女人,就像她現在不愿被關山看成不講信譽的人一樣。

她即便情商再低,病急亂借錢,也覺察到了關山的不耐煩,或者不信任。人家憑什么一再給你掏藥費?那些和她有過情史的男人,要么是她不愿去找,要么是他們跟她玩失蹤。唯有關山,時隔二十多年一個電話打去,熱情依舊,雪中送炭。她看出他并不想再續情緣,他援之以手只是出于一個男人的道義,出于對一段舊情的責任。她很感激,也很珍惜,就像在茫茫大海中撈回來了遺失多年的珍寶。你在一個老情人心目中還有分量,既說明你還有魅力,也意味著舊情的價值。她甚至遺憾地想:要是不是因為借錢才重新跟關山恢復聯系,他們作為老朋友,哪怕沒有當年的激情,也沒有性,但時不時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回憶分手后各自的經歷,生活該多美好。可她明白,她不會有這個命了,往昔的情郎已經是社會名流,而她是昨日的二手玫瑰,是這個社會叢林中饑餓的母獸,用快要凋謝的風韻去面對人生最后的失敗——只希望敗得盡可能體面一點。

但人在走下坡路的時候,哪有不低頭的?跌跌絆絆、連滾帶爬的哪顧及自尊和臉面?昂起一次頭都需要非凡的勇氣。呂曉萍在糾結了一個星期后,還是拿起電話給李老板打了電話。這個腳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干凈的家伙,對城里的女人沒有判斷力卻又有病態的渴望。兩個小時后,精心打扮過的呂曉萍坐在了人生底線那一端。那個土鱉說:“你們城里的女人讀的書多,連皮膚都讀得白水水的。有句古話說書中有個女人像玉一樣白,是這樣說的吧?”這個男人有一個肥厚的鼻頭,詞不達意時便鼻翼翕動,緊張得鼻頭上都是油珠子,像半生不熟的肉丸。當男人把她壓在身下時她并不感到有多羞恥,閉上眼睛不看,麻木心靈不想。但說她是讀書人,則讓她有萬箭穿心之痛。

又一個多星期后,下午快下班時,天空還飄著時急時緩的春雨,路邊的行道樹被洗滌一新,蒙塵已久的小葉榕樹葉翠綠如玉。汽車從積水的街道上駛過,激起的水花聲也讓人聽著有久違的詩意。城市旱了一個冬天了,春雨和春風手牽手拂面而來,讓呂曉萍相信,枯萎許久的心也該綻放了。

她給關山發了條微信,說有要事相見,她會在翠華酒樓等他。不見不散。這條信息背后的意思是:你必須來。

五分鐘后關山的回復就來了——這是這段時間來他答復最快的一次,他說:今晚值夜班,飯就不吃了。八點鐘左右我有個空當,你挑個地點,我開車來接你,我們再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也是不容商量的語氣。

他們約好在一家超市門口見面。呂曉萍上車后說,去喝杯咖啡吧,樓上就有家半島咖啡屋。關山扭頭看了看她,說,就在車上聊吧。十點他還得趕回去盯著版,這段時間可出不得婁子。

如今的約會只能是開著車在城里兜圈子了。多年前他們開著車去郊外兜風,在高速路上一路都手牽著手,撲面而來的都是愛。春雨現在變成了絲絲細雨,潤物無聲地滋潤著車窗,讓玻璃上的眼淚憋著淌不下來。街道廣場上有個青年在細雨中彈唱,吉他聲若有若無,他的歌喉真誠得荒腔走板。一個在街邊賣烤紅薯的大媽努力地扇著爐子,不讓生活的希望在這清冷的雨夜熄滅。一對年輕的戀人在雨中奔跑,像正在進行一場浪漫的私奔。

似乎為了找話講,呂曉萍才幽幽地說:“看你忙慌慌的,可得注意身體。”

“我沒什么。你們家老曹,嗯,這個……現在怎樣了?”在他的潛意識里,這么著急約他來,這家伙快死了吧?

“老樣子,拖著唄。”

“拖著?”關山又扭頭看著呂曉萍,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看出某種足以致命的隱患。這個世界上被“拖著”的事情太多了,太神秘莫測了,從一個人的前程,到一條命。只是拖到最后,大都沒有好結果。

然后兩人許久無話,似乎也在“拖著”一個結局。在等一個紅燈時,關山故作輕松地問:“你有什么好消息告訴我嗎?”他覺得今天呂曉萍有些怪怪的,不似以往,要么悲悲戚戚,要么心事重重。她神色平和,眼神飛來飛去,讓一雙桃花眼更顯得嫵媚。難道她換了一種方式來求助嗎?關山想。

呂曉萍說:“我會有什么好消息給你呀?我知道我總是給你添麻煩。真是不好意思了。”

“你我之間,不存在添麻煩。”關山擺擺手,然后伸進上衣口袋,似乎又想起來什么,將手抽出來,用很鄭重的口吻說,“曉萍,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也算個好消息吧。我正在公示期間。”

“是嗎?上面要提拔你了?”

“算是吧。但還有很多手續,現在的干部任用,嚴格得很,一個不小心就前功盡棄、功虧一簣。你明白吧?所以,所以……”

“所以我以后不要再來找你了。”

“嗯,這個,這個……”關山皺起了眉頭。他再次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來,“曉萍,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我在盡量幫你,你應該也明白。這是,這是兩萬塊。先拿去救救急。不過你得保證……讓我安靜一點吧。拜托了!”

他把信封遞過來,呂曉萍沒有接,只是側臉望著他。關山的手尷尬在那里片刻,然后他將信封“啪”的一聲扔在副座前方的儲物箱上,極不耐煩地說:“拿著。”

呂曉萍雙手抱在胸前,忽然覺得身邊這個老情人跟占她便宜的李老板沒有多大區別。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也不去揩,任由淚流滿面的臉面對外面欲哭無淚的春夜。其實前兩天她的一個閨密就告訴她關山要提拔的事。閨密就是那種可以共享秘密也可以共同使壞的人,她給呂曉萍出的主意是:在這個關鍵時刻,狠狠敲他一筆。

此刻關山顯得很慌亂,車開得七扭八歪的,讓后面的跟車喇叭聲四起。他低聲說:“求求你別哭啦,讓人看見多不好。”誰看得見呢?誰又知道他多么心煩、多么心虛。他想遞張紙巾過去,但呂曉萍木雕一樣一動不動。他又說:“你還要我怎么做?蒼天有眼,我對你問心無愧了。”可是呂曉萍的眼淚還沒有淌完,似乎沒有幾十年的光陰,那兩條淚水之河不會干涸。關山終于崩潰了:“媽的,我知道你一邊在侍候病人,卻還有時間去打麻將。打得還不小吧?藥費是打回來了還是輸出去了?這世界上有我這樣的傻瓜,也算你磕頭遇到佛了!我不是看在我們過去的分上……你你,你,難道就不珍惜一下我們曾經擁有的過去嗎?”

呂曉萍不流淚了。她先擦干了臉上的淚痕,把那信封取下來,放在排擋處,然后從坤包里拿出手機,對關山晃了晃,說:

“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往你的微信里轉了一萬塊,還寫了一段感謝的話。你查看一下。我說過的,借你的錢我會還的,我就是去賣苦力也會還你。只是要請你體諒一下,我只能分期還。我是個沒有多少本事的女人,我低俗、沒文化、沒品位。我生活的世界和你們不一樣。不要讓我跟你保證什么,你要知道,在我破敗不堪的人生中,你是永遠溫暖著我的那個人。并且,是唯一。”

她收起手機,掏出一張紙巾來擦臉,把淚痕仔細擦盡,然后又拿粉盒,往臉上撲粉,將悲傷逐一掩埋。最后她說:

“停車,我要下了。”

關山猶豫了片刻,乖乖把車靠邊。他虛弱地問:“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別了。”她說,果斷地打開了車門。

他沒有勇氣挽留,更沒有目送她的背影遠去。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機上,不敢去點開它。他懊惱地想:媽的,剛才急慌慌地趕來,怎么沒來得及看一下手機?

她說別了。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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