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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師傅

2019-07-29 17:33:30凡一平
十月 2019年4期

凡一平

我的師傅死了。

他死去的消息是大哥告訴我的。大哥來南寧看望住院的大嫂,只待了半天就要回去。他說韋建邦死了,明天出殯。韋建邦雖然不是我們的什么親戚,雖然他的一生很壞,但總歸是本村人,如今他走了,送一送是應該的。

大哥的話是在為他的匆忙返回說明理由,但在我聽來卻是一種提醒,或一種規勸。韋建邦曾經是我師傅,教我偷竊,大哥是知道的。為此大哥恨死了他,也恨死了我。直到后來我洗心革面,并成為一名作家光宗耀祖,大哥才原諒了我,也似乎原諒了韋建邦。

我該不該回去為我的師傅送葬?

大哥沒有明示,就走了。他去汽車站乘車。我呆呆地在醫院坐了好長一會兒,又在我的奔馳車里冥思苦想了許久。

然后,我給大哥打電話:等等我。

我開車回上嶺。大哥坐在車上,喜滋滋的,像是撈蝦的時候捕得一條大魚回家,眉飛色舞地蹺腿坐在太師椅上,像個功臣。他現在就蹺著腿,朝著車窗外揚眉吐氣,不時看我兩眼,像是滿意我回去奔喪、送韋建邦上路的行為。大哥是個要面子的人,有我這么一個有頭有臉的弟弟,去為村里一個被詬病一生的逝者送別,這是慈悲為懷并且家教極好的表現。我也看了看極有成就感的大哥,說你可以在車里抽煙。大哥的一只手本來就在兜里,直接抽出來,連帶著一盒煙,是我抽不慣送給他的硬中華。他把一支煙叼到了嘴上,正要點燃,卻放棄了。他說算了,還是不抽了。

車子到了鄉里,準備經過圩場,我停了下來。大哥和我都下了車,一同抽煙。我邊抽煙邊向圩場走去。圩場人流稀疏,或許是天色已晚的緣故,也或許是不逢圩日。我站在空曠的圩場中央,像站在一個恐怖的山谷。關于我童年在圩場所做或發生的一切,像溶洞中受驚嚇的蝙蝠,呼啦啦地飛出,向我撲來。

我的第一次行竊,便是在這個圩場。

那年,1972年,我八歲。

在實地行竊之前,師傅韋建邦對我的教導和訓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從來不在師傅的家里受訓,而是在山上的巖洞、懸崖,以及河邊的亂石灘、沙灘,還有河中等。這些艱險的地方是我們的訓練場,我們在這里那里摸爬滾打、攀登和奔跑,令行禁止,像一群特種兵。事實上,師傅韋建邦就是把我們當作特殊的戰士來培養和訓練的。為此,他專門帶我們去公社看過三部電影,一部是《奇襲》,另一部是《鐵道衛士》,還有一部是《渡江偵察記》。這三部反美、反特和反蔣的電影里的英雄人物或正面形象,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師傅要我們學習他們的機智和勇敢,如何達到目的或完成任務,又保全自己、再接再厲。同時,師傅強調了解反面人物的重要性,他先搬出一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時我們還聽不懂的古文,然后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對敵我雙方的情況或底牌摸得一清二楚,打起仗來一百戰都不會有危險。師傅的學問和教學方法讓我們佩服。后來我們知道,師傅是在宜山上的高中,那是一所著名的中學。若干年后我考取的河池師專,學校所在地便是宜山,與師傅的母校一河之隔。

我說的我們,指的是與我同一批受訓的學徒,或者同學。他們是藍上杰、韋燎、覃紅色和韋衛鸞。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允許互相稱名道姓的,只叫外號。師傅給我們起的外號分別是:我——老鼠,藍上杰——黃狗,韋燎——野兔,覃紅色——老貓,韋衛鸞——花卷。

在這些外號里面,花卷算是比較好聽的,可能是韋衛鸞長得好看的原因吧,她也是我們這批學徒中唯一的女性。

經過一段時間的刻苦訓練,并且通過了嚴格的考核,我們終于要實戰了。師傅給我們的任務是:偷收購站韋有權的錢。

那天是圩日。那時的市場是七天一圩,也就是逢星期天便是圩日。星期天圩日,對還在念書的我們來說,是行竊的好日子。

那天的圩場像往常的圩日一樣熱鬧和有序。如果說有什么特別或不一樣,就是圩場上出現了五個八到十歲的身懷絕技的兒童,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偷竊團伙,今天是他們第一次出任務,也是一次大考。而且他們是獨立獨行,師傅沒有出馬。師傅為什么沒有出馬?我后來想,不是因為師傅信任我們,而是為了保護我們,也為了保護他自己。師傅是個賊,他的聲名十里八鄉都知道的。他如果出現在圩場上,就會引起人們的惶恐,就像黃鼠狼出現在雞群里雞一定會緊張和警惕一樣。

我們在圩場的出現,果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像幾只小黃鱔鉆進了魚塘一樣。

收購站在街的西側,在郵電所和食品站的中間。那是人流密集的區域,也是現金收支最多的地方,我如今用金融中心來形容它。我們到達收購站的時間是上午九時許,韋有權柜臺上的座鐘有指示。我們選擇在這個時間到達,是因為這個時段人開始多起來,而韋有權掌握的錢還有大部分沒有支付出去。這是我們的可乘之機。

在這之前一個小時,我跟蹤韋有權去信用社取款。他住在公社的宿舍,這是師傅告訴我的。公社就是后來的鄉政府。我認得韋有權,我拿松鼠皮賣給過他。一張松鼠皮收購標價是一角錢,但他通常給我五分,最多八分。他克扣的原因是品相不好,就是看不順眼,總之是他說了算。我聽很多人說他們賣給收購站的貨物,都被韋有權克扣,沒有得過全價。收購站就是韋有權一個人,他大權獨攬,為所欲為,被人們背地里稱為南霸天。

更早的時候,我就在公社宿舍守候了。而我出門的時間還要早,雞叫就出門了。我悄悄離開家,來到河邊。師傅已經在竹排上等我們。我、黃狗、野兔、老貓和花卷到齊了,他便把我們渡過河去。我們六個人站在四根竹子連接成的排筏上,光著腳。因為超重,竹排沒在了水里,河水也漫過我們的腳踝。我感覺到刺骨的冷,因為這是歲末冬天。我相信其他人的感覺也和我一樣。但我們都站得很穩,像已經抽穗的水稻一樣。竹排渡達河對岸,師傅先上岸,然后一個一個地接我們上岸。他一句話都不說,似乎囑咐都含在牽著我們的手里了。然后我們穿鞋。等我們穿好鞋,發現師傅已經不見了。他和竹排消失在清晨的河霧中。

岸邊是公路,沿著公路往西走五公里,便是菁盛鄉的圩場。我、黃狗、野兔、老貓和花卷離圩場還有一公里的時候,便分開了,各行其是。

盯梢是我的工作。

公社宿舍有兩排平房,韋有權住在后面一排右數過來第二間。這也是師傅事先告訴我的。他雖然沒來,卻什么情況都知道。我爬到兩排房子靠右側的一棵樹上,開始俯瞰。

韋有權的房門開了。他先出來刷牙,披著一件棉衣。然后他再進去,過了一會兒出來,還穿著那件棉衣,卻比先前光鮮齊整多了。他的頭發油油亮亮,全往后翻,像一邊倒的草叢。他關門而不鎖門,說明屋里還有人。一個帶繩的包拎在他手上,隨意地輕飄晃蕩,說明包里現在沒錢。他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說明他昨晚上睡得或過得很舒服。過后我知道他有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妻子。

等他走得一定遠,我從樹上下來,隨在他身后,保持不被他發現的距離。

他走到位于街中心的信用社,進去,一定是取錢。出來的時候,他原來拎的包變成掛著了,而且還搭上了一只手,像加了一把鎖。

他往收購站去。收購站已經有賣貨的人在那里排隊了。其中就有我們的人,他是老貓。老貓的手里拎著一個麻袋。我知道麻袋里是一條蛇。黃狗、花卷和野兔我雖然沒有看見,但我知道他們就在附近,在相應的時機才會出現。

韋有權一到收購站,所有人整排地讓開,給他通過。他拔出別在褲腰帶的鑰匙開門。開門后他一點也不著急收購,而是先檢查收購站里尚未運走的動物,看看有沒有死的。果然有一只死的,那是一只果子貍。他不慌不忙、不痛不癢地把果子貍從籠里拿出來,放進一個桶里。然后他給活著的動物食物和水。罷了,他搓搓手,像是把氣味搓掉一樣。他終于坐到了柜臺邊,打開抽屜,把算盤拿出來擺上,把筆和筆記本擺上,還給鐘上鏈。做完這些事情,他才把掛包從身上拿下來,放進抽屜里,目光也跟隨進了抽屜,手在抽屜里還有動作,像是拉開拉鏈和區分大錢和零錢。

第一個收購是賣蛇的。是一條眼鏡蛇,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排隊的時候他就一直拿著,雙手拿捏得十分老到,像是個專業捕蛇者。韋有權也像跟他很熟,看了蛇一眼,就示意他自己將蛇拿到一邊的蛇籠去放。等他回來,韋有權給了他四元錢。他滿意地走了。我看了看墻上眼鏡蛇的收購價格,是一斤一元。那條蛇目測也是四足斤。說明韋有權也不是每個人都克扣的。

第二個收購是賣金銀花的。是個老婆婆。老婆婆的金銀花裝在一個背簍里,滿滿當當的,已經曬干,我估摸有五斤左右。韋有權將金銀花過秤,扣除背簍的重量,果然是五斤。但是韋有權以金銀花未干為由,扣掉了一斤的水分,只付了四斤的錢。老婆婆不服,央求韋有權再給三毛錢。她舉著手里的一只空瓶子,說再給我三毛錢買煤油吧。但韋有權就是不給。老婆婆只能就走了。

接著輪到老貓了。老貓摸索麻袋將蛇頭摁住,然后一只手伸進袋子里,捏住蛇頭,將蛇拖出來。這也是一條眼鏡蛇,有兩斤重,半米長。老貓一手抓蛇頭,一手握蛇的尾部,像捧著一把劍,戰戰兢兢正要交給韋有權的時候,蛇忽然滑出老貓的手,掉落在地。

一聲尖利的喊叫,在這個時候及時發出:毒蛇咬人了!

喊叫者是花卷,我知道是她。制造混亂策應老貓是她的任務。

收購站果然亂作一團,頓時像炸開的鍋。人們四散躲逃,我推你,你推他,像電影里遇到轟炸的平民。

地上的蛇爬到墻根,走投無路。它昂起頭,面向人,吐著蛇信子,威嚇著觀望它的人。

韋有權坐不住了。他站起來,離開柜臺。他操起一把攝叉子,獨自并且從容不迫地向蛇走去,像個孤膽英雄。他手里的攝叉子一下夾住了蛇的七寸,將蛇控制。他回身看見了當事人老貓,看著足有兩斤的蛇,惡狠狠地說:一斤半。老貓沒有異議。韋有權將蛇直接拿到蛇籠去放,然后返回柜臺。

他拉開抽屜,準備掏錢付給老貓。他發現包不在了。

但我在,花卷在,加上老貓,我們都還留在現場,像三個誠實、勇敢的孩子。

公社公安很快就來了,就一個。我們認得他,叫譚公安。譚公安原本不認得我們,但現在認得了。他問了我們的姓名,還問了我們之間是什么關系。老貓說我們是同一個村的人,那條蛇是我們三人共同捕獲的,一起拿來賣,然后一起分錢。譚公安讓我們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我們掏出身上所有的東西,就是沒有錢。韋有權又一一搜我們的身,見不到一分錢。譚公安相信我們,把我們放了。我們開始還不走,因為韋有權還沒有把錢給我們。韋有權罵罵咧咧,說沒看見我的錢都被偷光了嗎?要錢沒有,要不你們把蛇拿回去!

我們選擇了把蛇拿回去。在回去的半路,老貓把蛇放生了。這條蛇沒有牙齒,是師傅事先親自拔掉的,他不想因為謀財而鬧出人命。而我們選擇把蛇拿回,是不想讓韋有權和公安過后發現蛇的秘密或真相。

我、老貓和花卷見到師傅,黃狗和野兔已經在師傅身邊了。看到黃狗和野兔,我知道韋有權的錢,已經變成了我們的錢。按照計劃,我負責偵察,老貓負責演戲,花卷負責助演,黃狗負責技術,野兔負責接應。所謂的技術和接應,就是黃狗趁亂偷走了錢,再交給在外面的野兔轉移。

師傅當場給我們五個人每人一元錢。

那趟偷的錢我至今不清楚具體的數額,但至少上百元。我問黃狗和野兔,黃狗說我看都不看就交給了野兔。野兔說師傅教育我們不該問的不要問,你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有一段時間我對師傅耿耿于懷,覺得他是在剝削我們,壓榨我們,像資本家和地主老財。我甚至還詛咒過他死。直到若干年后我考上大學,從第一學期第一個月起,我每個月都收到十元的匯款,匯款人沒有留名,但我知道是師傅寄的。在大學時期,他沒有中斷過匯款。我相信他給我寄,同樣也會給老貓寄,給黃狗寄,給野兔寄。花卷雖然沒讀大學,但師傅肯定沒少資助她。她是女孩,師傅最疼她。

“小弟,我們走吧。”大哥在說話。

大哥看見我在圩場上站得太久,又什么東西都沒買,知道我只是在回憶。

我第一次行竊那天,回到家,大哥問我一天都去了哪里。我說我去趕街了。大哥從我身上搜出了一元錢,問錢是從哪來的?是不是偷的?我當然說不是。我說我和藍上杰韋燎他們抓得一條蛇,拿到收購站去賣,分得的。大哥當時信了。但是很快,收購站的錢被偷的事情傳到大哥那里,我被大哥狠狠揍了一頓,要我承認錢是我偷的,是韋建邦教唆的。我當時想打死都不能說。大哥見我被痛打都不認,才覺得冤枉了我。他大概也認為,假如收購站的錢是我偷的,我的身上不可能只有一元錢。在這一點上,師傅的確是保護了我。也保護了他自己,因為那天,師傅一天都在村里晃悠,他有足夠多的收購站失竊事件不在場的人證。

陳年往事,大哥是不可能追究了,甚至都不記得了。此刻站在他身邊的弟弟,已然是人五人六、社會名流,縱使有可恥的過去,那都是可以忽略和諒解的。就像韋建邦,他如今人已死,一生和一身的罪孽,都可以寬恕,并將歸于塵土。

我繼續開車,去送別我師傅。

師傅的家在上嶺村的東頭,我家在西頭。也就是說,紅水河從上嶺村流過,師傅家在下游,我家在上游。在不通橋梁之前,行人要從碼頭過,進出村莊,是從上游過。如今有了橋梁,建在東邊,車輛進出村莊,則變成從下游走了。

臨近村莊,大哥說,我們坐船過去吧,把車留在河這邊。

我說為什么?

大哥說避諱。你的車是新車好車,不宜經停喪家。另外,你現在的身份,也不便過于張揚。

我接受了大哥的建議。

我坐船渡河。天色已黑,所有的景物都只是一種顏色,家鄉的山巒和河流兩岸的竹林,像是一幅涂上焦墨的圖畫。河面上是有一些波光,但不足于映照那龐大的山水。

擺渡的艄公是我小學同學,叫潘得康。他的家離我家也就是十米遠。小時他去學校上學,要路過我家,而我從碼頭外出和回家,則必須經過他家門前。他在我們班上,是最守規矩和老實人,卻只讀到小學畢業就輟學了。他要接他爸爸的班。他家祖孫三代都是艄公。擺渡是他們家的專屬,甚至碼頭也是。碼頭現在叫得康碼頭,但原先不是,而是以得康的爺爺命名的,得康的爺爺死后,就以得康的父親命名,現在以得康的名字命名碼頭,意味著得康的父親也死了。他的父親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他十二歲開始接班,意味著他已經當了四十三年的艄公,因為他與我同齡。得康碼頭原來陡峭和窄小,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它是由先人踏出來的,而非開鑿而成。它在十年前得到修建,我是做了貢獻的,或者說跟我師傅有關。

十幾年前,師傅與得康忽然到南寧找到我。他們的到訪就是與碼頭有關,具體地說就是來找錢修建碼頭的。得康開宗明義,說碼頭雖然是以我家的人命名的,但所有權屬于集體,屬于上嶺村,也就是說屬于國家。他言外之意是,國家能給錢修建碼頭就好了。而我是領國家工資的人,幫助找到國家的錢來修建上嶺村的碼頭是我的責任。

關于碼頭的事,師傅一言不發。但他的到來和在得康、我身邊的存在,已勝似千言萬語。我從前的、偷竊的師傅,已經斷了聯系二十年、回村也不再見面的師傅,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十分激動和害怕。他或許是自愿來的,或許是被得康“綁架”來的。得康為碼頭的事,為什么要帶上韋建邦?說明他知道我和韋建邦曾經的師徒關系,不可能不知道。他要挾韋建邦,再用韋建邦來要挾我?

師傅已經是老人了。他那年應該已近七十歲。頭發已經基本掉光,剩下沒幾十根,發白和細軟,像荒漠中的殘存的草,也維持不了多久。我招待他們吃飯的時候,發現他的牙倒是結實和齊整,咬得動我夾給他的雞胸脯,應該是裝了假牙。

我滿口答應:你們放心,修建碼頭的錢,包在我的身上。

我找到修建碼頭的二十萬元錢,已經是兩年后。兩年來,碼頭成為我的一塊心病,為了找錢治病,我不遺余力,多方求告。終于,自治區財政廳專項撥款二十萬,層層下放到市里、縣里、鄉里,由鄉里實施修建。碼頭修建好了,我藥到病除。

船只向對岸的碼頭駛去,我的同學潘得康駕輕就熟。因為我的歸來,他興奮得說個不停。他肯定知道我這次為什么回來,為誰而來。他說,你坐船過河是對的。我早已經在這里等你了。我曉得你一定回來。我說,現在有橋了,還有人坐船渡河嗎?這個我以為老實的同學幽默地說,你就是。

船只靠上碼頭。我和大哥上岸。大哥問我要不要先回家,休息到天亮再去。

我說,我自己去就好,你休息。

師傅的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周邊的人家也被燈火照亮,被不眠的人激活,仿佛一個夜市。

我像一名不速之客,進入燈火和人群中。我本想在房屋外邊先找個角落,默默觀望和緬懷我的師傅,但我肥胖的身軀和獨有的光頭特征,很快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一個司儀過來,引領我去上香。

我走進師傅的家。在靈堂前,我首先看見師傅的遺像,像一個粗藤盤結的樹根,在等候我。我瞻仰師傅,他滄桑、黑黃、浮腫,臉上滿是皺褶和斑點。這應該是他晚年的照片。師傅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他英俊瀟灑,紅光滿面,像電影里的好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拜他為師,是被他的相貌所吸引。他的長相和氣質的確和村里人不同,他一點都不猥瑣,也不粗鄙,盡管他是個賊。他為什么是個賊?或者說他為什么成為賊?他的經歷讓我好奇,為此我接近他。我走近他之后,發現他有滿肚子的故事和滿身的本事。他字寫得好,畫畫更好。總之,他令我著迷,也令藍上杰、韋燎、覃紅色和韋衛鸞著迷。嚴格來說,我們拜他為師,是為了成為有本領的人,而不是為了做賊。后來我們果然都不再做賊,或者說我們除了賊的本領不再使用,師傅教給我們的其他本領,我們各有專長,都用到了極致。

我接過司儀遞來的香,跪拜我曾經敬愛也曾經怨恨和疏離的師傅。我一邊跪拜一邊默念:師傅,請走好。謝謝您,師傅。師傅,對不起。

師傅的眾親屬在給我鞠躬回禮。他們守在棺材的兩旁,披麻戴孝。我知道師傅沒有子女,所謂的親屬,應該只是叔侄、堂、表、外甥的關系。師傅的房子,在幾年前進行了重建,十八米寬三十米深、四層的樓房,在村里算是上好。師傅在人生接近終點的時候,為什么還要起新房?我想無非是為了給他埋怨一生的親屬們有個交代或回報吧。毫無疑問,師傅如今死了,他的喪事無比隆重,因為天明出殯之后,這幢房子就不再是師傅的了。他的親屬將繼承或分掉他的房子。

法事已經在進行。在屋外新搭起的帳篷,菁盛鄉最著名的道公和風水師樊光良,正率領他的團隊,敲鑼打鼓念唱經文。他們專心投入、精神抖擻,像一支不辭辛苦、敬業為民的文藝輕騎兵。

發現我來了,樊光良離開他的團隊,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招呼過后,他仍沒有歸隊,繼續和我說話,則變成聊天了。樊光良是我高中同學,他的學歷也止于高中,但他的道行神通,非我作家兼大學教授所能比。

老同學,你來了,就是對師傅最好的超度。樊光良說。

你憑什么認為他是我的師傅?我說。我對樊光良的指認感到吃驚,因為我上高中時已經不做賊了。

我曉得,他是你師傅。我也有師傅,這沒什么。樊光良說,他摸著他的胡須,像抓著什么把柄一樣。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逝者為大,這你應該懂吧?我說。我的意思是讓樊光良不要糾纏我和韋建邦的師徒關系。

對的,我對你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呀。

我說,你是大師。

樊光良說,可是你比我有出息。

那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師傅不一樣。

你憑什么認為我們不是同一個師傅呢?樊光良說。

我吃驚,是嗎?

我比你晚些年拜他為師,只是你不曉得而已。樊光良說,他點煙抽,也遞給我一支。我不是你那批學徒和那個團隊的。

那為什么我不知道你,你卻知道我?

所以我成了道公,你成了作家和教授呀。

我心里罵了句狗日的,嘴上卻說你才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因為你天天和靈魂打交道。

沒錯,他邊說邊笑,我們的師傅,該為我們驕傲。

就像你那幫正在做念唱打的徒弟們一樣,他們也應該為你這個師傅感到驕傲。

我和樊光良表面輕松和諧其實針鋒相對地聊著,反正我打算在這里一直待著,直到出殯。有樊光良在,正好可以解悶和解乏。他陪我聊個把小時,再過去念一會兒經,又過來和我聊,像是兩邊開會或應酬的領導。我說你這么不用心,不專心,不怕師傅收拾你嗎?樊光良說我與師傅通靈了,照顧好你,正是他的意思呀。

我竟然莫名地感動。

半夜三更,吊唁的人大多已經散去,或已經睡著,忽然來了一個人。

她穿著黑色皮衣,掛白圍巾,沉重而急速地向房屋走來,徑直朝靈堂進去。我在屋外看見她朝逝者跪拜,上香、斟酒。雖然她背對我,身影也不熟悉,但我心里仍跳出一個永不能忘的名字:花卷。

等她出來,我迎上前去。她也看見了我,認出了我。

她叫我的學名:樊一平!

我說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說你太好認了,電視上也見過你。

我這個樣子的確是不能犯罪了,因為不好逃。

那我是誰?認出來了嗎?

我說花卷。

她不生氣,說真名呢?

韋衛鸞。

韋衛鸞

韋衛鸞是村里韋慶雷和農妹花的大女兒。她八歲的時候,下面就有四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可想而知,她家的境況會有多慘,她的日子會有多難。

我和她是小學到初中的同學。

拜韋建邦為師傅,是我拉她加入的,或者說是我引見她接觸了韋建邦,拜師是她的自愿。

小學一年級暑假放假那天,我追上在趕著回家的韋衛鸞,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韋衛鸞說不去,我要回家干活。我說那個人很好很好玩的,他可以教我們玩。韋衛鸞說是誰呀?我說韋建邦。她一聽,嚇了一跳,說不不,韋建邦是壞人,我爸曉得我跟他玩,會打死我。我說我跟他玩都有半個學期了,我大哥到現在都不曉得。她不答應,繼續走。她垂在背后的辮子一甩一甩的,像抽人的鞭子。我以為愿望落空了,沒想到她在離我十五步的地方停下,忽然回頭,說你講的都是真的?

我領衣不蔽體的韋衛鸞去見韋建邦。我們在韋建邦家門外的時候,聽見他在拉二胡。那旋律相當的特別,和我們平時聽到和唱的歌曲不一樣。后來我知道他那天拉的是《二泉映月》。

我和韋衛鸞頓時被音樂吸引,但為了不打擾他,我們就在門外站著聽,直到音樂停止。我們進去。

韋燎、覃紅色和和藍上杰已經在房屋里了。原來剛才的曲子,是韋建邦拉給他們聽的。

韋衛鸞的到來,讓韋燎、覃紅色和藍上杰很驚訝,也很興奮。他們圍著韋衛鸞團團轉,像是一群黑貓圍著一只白貓。我很得意,因為他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我做到了。

韋建邦卻不高興,他訓斥我:你帶她來干什么?

我腦子飛轉,找到一個理由,說她會唱歌。

韋建邦看著瘦不拉唧的韋衛鸞,說唱一個我聽聽。

韋衛鸞也不怯場,唱了起來。她唱的是《紅燈記》的選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這里的奧妙我也能猜出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韋衛鸞的嗓子把我們鎮住了,我們目瞪口呆,像一群面對鮮草嘴巴卻套上了籠子的羊。

韋建邦微微點了點頭,說:但是需要調教。

這句話一下子把韋衛鸞控制住了。她像迷途中遇到了一個領路的人,決心跟這個人走。她眼巴巴看著韋建邦,生怕他不教她。

一個星期后,我們正式拜韋建邦為師傅。我們的初衷,是要學他身上所有的本事。

師傅說首先,我要教會你們活下去的本領和方法。

這個本領就是偷竊。

我們起初都很惶恐,是不愿意的。韋衛鸞最不愿意,她央求師傅:我可以不學這個嗎?

師傅說:我不養不能自食其力的人,你走吧。

韋衛鸞沒有走,那時師傅剛教她學會了簡譜,五線譜正開始學。她舍不得孜孜以求的音樂本領,最終留了下來。

在師傅的教導下,經過一段時間刻苦的體能和技能訓練,我們學會了偷竊的本領。在實際行竊的前一天,師傅制訂一條行竊的準則。

師傅說:你們要牢記一條,窮人和親戚的東西不能偷。

師傅沒有解釋為什么窮人和親戚的東西不能偷,但我們大致能懂。窮人本來就窮,東西再被偷走的話,就更難活了。親戚的東西為什么不能偷,因為那是親戚。

所以第一次行竊的對象,我們選擇了既不是窮人也不是我們大家親戚的收購站的韋有權。

行竊之前,一對一的時候,我問韋衛鸞,你害怕嗎?

韋衛鸞上下牙齒打架,哆嗦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到時你要喊的,你現在就開始喊。喊出來就不害怕了。

她說朝什么地方喊?朝誰喊?

我說朝著高山喊,朝著河喊,朝著我喊。

喊什么?

就按師傅吩咐的。

于是,韋衛鸞朝著高山,朝著河,朝著我,連喊了三句:毒蛇咬人了——毒蛇咬人了——毒、蛇、咬、人、了!

喊完她就哭了。

等她哭完,我說,還害怕嗎?

她說,萬一我被抓了,你會不會救我?

我說,我拼小命都會救你。

她笑了。

首次行竊成功之后,韋衛鸞換上了一套新衣裳。我知道一定是師傅給她買的,至少是悄悄多給了她做一套衣服的錢。那時候買布還需要布票,她家有的是剩余的布票。穿上新衣裳的韋衛鸞越發的好看,真正地像一朵花。她那套印花的衣裳,隨著身體發育和歲數的增長,像擊鼓傳花一樣。我后來看見她二妹穿,她三妹穿,她四妹穿。她們四姐妹,像山崗上的四棵樹,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后面四句,是我多年后讀到的海子的詩,用來形容多年前的韋衛鸞四姐妹。我覺得海子的這幾句詩,就是為她們寫的。

師傅認真地教韋衛鸞音樂。到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他忽然說:我教不了你了。

韋衛鸞以為師傅不喜歡她了,傷心難過地說師傅,我什么地方做錯了,我一定改。

師傅說:你想繼續進步,就需要更好的老師。

韋衛鸞說誰呀?

師傅寫出來:克里斯蒂娜·迪烏特科姆;維多利亞·德·洛斯·安赫萊斯;安娜·莫芙;澤弗里德;瓊·薩瑟蘭。

看著一串長條的名字,我們都蒙了。

師傅說:這是全世界五位最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她們可以做衛鸞的老師。

師傅不叫韋衛鸞花卷,改口叫真名。

韋衛鸞說我上哪里找她們呀?就算找到她們也不肯教我呀。

師傅說: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們。只要找到她們,她們肯定教你。

我們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師傅。

師傅說:她們在菁盛中學黃蓋云老師的房間里。他藏有這幾位歌唱家的唱片。你們去把唱片偷來。唱機就不用偷了,我有。

我們興高采烈自告奮勇地進行分工。花卷韋衛鸞唱主角,老貓覃紅色演配角,黃狗藍上杰負責技術開鎖,野兔韋燎負責接應,我老鼠還是負責偵察。

但是花卷說:我要老鼠配合我,有他在身邊,我不害怕。

于是我和老貓換了工作。

那天是星期三,老貓偵察到黃蓋云老師一天都有課。我們決定那天行動。但是那天我們也有課呀,怎么辦?頭一天晚上,野兔給第二天的科任老師韋先老師下了瀉藥,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得到了放假的通知。韋先老師是野兔的叔叔,是我們上嶺小學兩個教師之一。另一位老師是蘇滿洲老師,他上個月腿斷在家休養,所有的課都由韋先老師來上。

我們潛入菁盛中學。這也將是我們下學期即將就讀的學校,我們等于先來看看,熟悉環境。假如遇到有人發問,我們計劃就這么搪塞。還是師傅明示,又經過老貓事先踩過點,黃蓋云老師的房間很快就找到了。黃狗不到十秒鐘就把房鎖打開。我和花卷溜進去。

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張桌子,一籮筐書,房間基本上就滿了。桌子上有一臺唱機,唱機上和唱機邊有唱片,唱片都是當時革命樣板戲的歌曲。我們也知道我們想要的唱片不可能在這里擺放著。那么在哪里呢?

床底。只能在床底。

我鉆進床底。在床底最里邊,我搜出一只箱子,并把它拖出來,像老鼠拖出油瓶一樣。

這是只皮箱。皮箱灰塵不是很多,說明上次打開的時間不是很長。皮箱的按鎖已經壞了,一摁就開。

箱子里果然有唱片,還有書。花卷按師傅提供的名單,迫不及待找她想要的唱片,找著四張,維多利亞·德·洛斯·安赫萊斯的沒有。花卷說可以了,示意我把箱子合上放回去。我沒動。我被箱子里的書吸引著。《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巴黎圣母院》《包法利夫人》等等,它們像花生吸引老鼠一樣,讓我不舍。我看了看花卷,花卷說你想看就拿唄。我就拿了那四本書。

我們回到村里,進師傅家。師傅的唱機已經搬出來擦拭干凈和弄好了。師傅放上唱片。歌聲響起。我們聽完克里斯蒂娜·迪烏特科姆唱,聽安娜·莫芙唱,然后聽澤弗里德唱,聽瓊·薩瑟蘭唱。她們的歌詞我們聽不懂,但她們的唱腔圓潤高亢,好聽。花卷自然是聽得比我們投入和著迷,過后她肯定還要反復地聽。

師傅發現了我偷來的書,他沒有怪我。他看了看封面,說:托爾斯泰,雨果,福樓拜,以后就是你老師,如果你想將來當一名作家的話。然后他還點了書里好多人物的名字和細節。說明這些書,師傅都看過。

就在那年,1975年,我們小學讀完后升初中。在菁盛中學,我和韋衛鸞分在同一個班,初19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音樂老師都是黃蓋云。當他自我介紹報出自己大名和任課任職情況的時候,我和鄰桌的韋衛鸞面面相覷,只見她目瞪口呆,我則是暗自慶幸。我覺得能做黃蓋云老師的學生,真是緣分呀。韋衛鸞可能跟我想的不一樣,她可能想的是做黃蓋云老師的學生,卻偷了他的東西,心里有愧。黃蓋云老師那年三十出頭,不是本地人,卻來菁盛中學七年了。未婚。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真是好呀,讓我們這些講普通話夾壯語的壯族孩子聽了,如果他不是老師,我們會以為是他講得不標準。后來韋衛鸞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跟北京人似的。我也馬馬虎虎,讓別人猜不出我是壯族人。這都是黃蓋云老師的功勞。

當然他的功勞不止這些。語文期末考試的時候,作文題是《我的家》。交完卷的當天晚上,黃蓋云老師突然通知我去他的房間。我去到他房間里的時候,發現韋衛鸞已經在那里了。她畏畏縮縮站在墻邊,黃蓋云也指示我站墻邊,與韋衛鸞一起并列。他表情嚴肅,我覺得大事不妙。

他先拿出我的試卷,問我:你的作文《我的家》,第一句話,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問你,這句話是怎么得到的?怎么來的?

我一愕,知道壞了。寫作的時候光顧顯擺,卻忘了保護自己。這句話的出處就來自《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是我從黃蓋云老師這里偷來的。我當時還下意識地看了看床底,而且黃蓋云老師也注意到我看床底了,這簡直是不打自招。

我說不記得了,但肯定不是我的話,是引用的。

引用誰的?

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

好了。他說,轉而拿出另一份試卷,看著韋衛鸞。

韋衛鸞,你在《我的家》作文里,寫到你的母親。你這樣寫:我的母親喜歡唱山歌,她的歌聲雖然沒有克里斯蒂娜·迪烏特科姆嘹亮,也沒有瓊·薩瑟蘭多情,她不懂舒伯特,也不懂施特勞斯,但是她的歌聲純樸、清甜,像我家后面的山泉。好啦,我的問題是,你是怎么知道克里斯蒂娜·迪烏特科姆,還有舒伯特、施特勞斯的?

韋衛鸞已經慌亂得不行,幾乎就要癱下了。她模仿我,也看了看床底。我想這下徹底完了。

沒想到黃蓋云老師說,好啦,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我想到了被示眾和開除的結局。

黃蓋云老師評卷和宣布分數。

我和韋衛鸞的作文是滿分,并被當范文由各自來宣讀。

我念我的作文《我的家》。當我一念“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句剽竊而來的話時,情不自禁地看著黃蓋云老師,他像一座沉默、挺拔的青山,讓我仰止。

輪到韋衛鸞念時,韋衛鸞看著黃蓋云老師,說我不念。我想唱作文里寫到的瓊·薩瑟蘭唱的歌,行嗎?

黃蓋云老師說行。

韋衛鸞說瓊·薩瑟蘭是澳大利亞女歌唱家,我唱的是她唱的歌劇《拉美莫爾的露契亞》選段。

然后她開始唱。她的唱詞我們同學全聽不懂,但是她唱得好不好,我們還是聽得出來的。她很出色。那是她第一次在四十人以上的觀眾面前演唱。她的歌聲征服了全班,并不脛而走,傳遍全校。整個菁盛中學很快知道,初19班有一位了不起的歌唱達人,她叫韋衛鸞,上嶺村人。

過后,我們把事情告訴了師傅韋建邦。師傅緘默了半天,然后說:我不做你們師傅了。從今往后,我們斷絕一切來往。

我們如晴天霹靂,問為什么?

師傅說:為了你們的將來。本來,我就有這個打算,等你們初中畢業,我們就脫離師徒關系。現在,黃蓋云的行為,把我的計劃提前了。

我們又問為什么?

師傅說:你們以后會懂的。我能告訴你們的是,好日子就快來了。只要和我這個師傅斷絕關系,你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好日子最先降落在韋衛鸞的生命中。

1977年,十三歲的韋衛鸞初中畢業,被縣文工團特招,成為演員。這是黃蓋云老師推薦的結果。

也在那一年,黃蓋云老師調去縣中學。他的才華和韋衛鸞的天賦一樣,最終沒有被埋沒在寂靜寥落的鄉村。

臨別的時候,黃蓋云老師把我單獨叫到房間。他打開那只皮箱,說這里面剩下的書,都送給你。好好讀吧。

老師,我錯了。

他搖搖頭說,你師傅是不是韋建邦?

他已經不是我師傅了。

但是將來,你們有成就的時候,希望不要忘記他。

我會永遠記得你,老師。

與黃蓋云老師一別,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在菁盛鄉中學念高中,并在那兒考上大學。大學畢業,我分回菁盛鄉中學當教師。一年后我調到縣文化館,當創作員。

黃蓋云老師在縣中學,照理,我們是可以見面或來往的。但是,我們就是沒有。

這和韋衛鸞有關。

我考上大學以后,第一封信是寫給韋衛鸞的。我在信里向她示愛。

但是,韋衛鸞沒有回信。

一封不回,再寫一封。在大學頭兩年里,我堅持寫了十八封信。

韋衛鸞一封也沒有回。

我聽老貓覃紅色說,她愛上了老師黃蓋云。

這便是原因。

我調到縣文化館以后,與還在縣文工團的韋衛鸞也只見過一面。那次見面我只說一句話,你是不是愛上了黃蓋云老師?她的回答也是一句,是的。

然后我們就再也不見面了。

我和韋衛鸞的再次見面,居然是三十多年后了,在師傅韋建邦葬禮的前夕。

此時此刻,這個雍容華貴的半老徐娘,正落落大方地和我這名光頭老漢閑聊,在我們相繼為師傅寄托哀思之后,同坐在一條長條椅上,靠得很近,讓村里人以為我們是天生的一對,或曾經的鴛鴦。

在醒著的村人的目光中,我問韋衛鸞:你最后為什么沒有嫁給黃蓋云老師?

韋衛鸞說:他不要我。

為什么?

不該問的不要問,她搬出師傅曾對我們的告誡對我說,更何況現在才問這個問題,有意義嗎?有意思嗎?

我說有意義,但沒意思。

我后來嫁到了柳州,她說,嫁給一個當官的。他的官越當越大,后來就不要我了,離了。但給了我一大筆錢,現在都還給,因為我們有一個女兒。女兒在意大利,也是學聲樂的,美聲。

這就有意思了。我說。你未竟的事業,后繼有人了。

黃老師結婚了嗎?后來。

我說這個問題怎么是你問我?應該是我問你。

韋衛鸞說,黃老師不要我,不娶我,他說那不是愛,是感恩。

我認為也是。

好吧,你說是就是。無所謂了。她仰臉看著有星星的蒼穹:給我一支煙。

我給她一支煙,并為她點燃。

你怎么樣?老婆退休沒有?女兒像她媽漂亮,還是像你?她邊吞云吐霧邊對我說。

我生男生女你也清楚?

都一個村里的人嘛,她說,我回家的時候,村里人沒少說你,自然知道一些啦。

我困了。我說,還打著哈欠。

我真困了。

我靠在椅子上睡。樊光良們在對面的銅鑼聲也阻擋不了我進入夢鄉。在夢鄉里,年輕貌美的韋衛鸞,站在一朵云上,向我飄來,并為我歌唱。

我忽然醒了。睜眼一看,一撥人呼啦啦向馬路那邊擁去,像是來了什么大人物。天已經放亮,馬路上停著一輛加長版的勞斯萊斯幻影。從車上下來四個男人。四個男人都派頭十足,尤其走在前面的兩個。這走在前面的兩個,燒成灰我也能記得,他們是黃狗藍上杰和野兔韋燎。

藍上杰 韋燎

藍上杰和韋燎,曾是我的生死兄弟,這毫無疑問、不可否認。加上老貓覃紅色,我們四兄弟,智勇果敢、默契配合,像《加里森敢死隊》里那伙惡貫滿盈、身懷絕技、上陣殺敵以功抵罪的囚徒。

在我們這個團伙里,黃狗藍上杰最專業,他干的都是技術活。從別人的口袋里掏錢包、開門鎖,那都不在話下,輕而易舉。他的絕活是開保險柜。

我們小學四年級寒假的時候,去了一趟縣城。那是我們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做大生意。菁盛鄉太小了,有錢人不多。隔壁金釵鄉稍大一點,但一來二去,已滿足不了我們的胃口。縣城必然成為我們的目標,像經常考九十分的人一百分必然是他的目標一樣。

都安縣城無疑是我們見過的第一個城市。有好多條街,不像菁盛和金釵,只有一條街。每條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像蜂窩一樣密集和喧鬧。我們像幾只小蜜蜂鉆進蜂窩里,卻要干驚天動地的事情。

我們先在縣城考察、偵查、踩點,并因地制宜計劃了兩天,決定對食品公司屏北店下手。

臨近春節,買肉的人自然多了起來。那天我們盯上的店面賣了足有四頭豬的肉,并且賣到很晚。店面工作人員有兩個人,一人割肉稱肉,另一人收錢。到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收錢的說不賣了,割肉的也說不賣了。收錢的要趕在銀行停止營業之前存錢,割肉的確確實實太累了。老貓和花卷這時出現了,他們手里都有肉票和錢。肉票當然是偷來的,好多。兩人一前一后,磨磨蹭蹭、啰里啰唆,開口說要五花肉,完了又改口說不要了,要拿來包粽子的豬頸肉,總之磨蹭到銀行停止營業的時間為止。收錢的看時間過了,只好把錢放在了店鋪的保險柜里。

店鋪鎖上了。兩把巨大的鎖,像兩個老虎頭掛在繃緊的鎖鏈上,收錢的和割肉的各拿一把鎖的鑰匙。這都沒問題。問題是進去后保險柜能開嗎?黃狗是詢問過師傅保險柜的知識和開保險柜的訣竅,師傅也輔導過他,但都是在口頭上,或紙上。真正的保險柜,黃狗沒見過呀,今天第一次見。他能行嗎?當然我們也做好了撬保險柜的準備,甚至是端走整個保險柜的準備,但這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是下策。

夜深人靜,黃狗和我進入店鋪。花卷、野兔和老貓在外面放哨,分一哨、二哨和三哨,像電影里重要戰事的警備一樣。面對像水缸一樣大花崗巖一樣堅硬沉重的保險柜,我是頭皮發麻,束手無策或袖手旁觀。黃狗也琢磨或盯了半天不動。他像在努力地回憶和遵循師傅的教導,也像是在思考如何靈活運用科學技術破解鎖碼。就在我覺得黃狗不行的時候,只見他觸碰了保險柜。他屏息靜氣,左耳朵貼在柜面,像醫生聽孕婦的胎音。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柜面的旋鈕,輕輕地來回扭動。只聽一小聲“嗒”響,他一扯柜門,開了。

剩下的事,就我來做了。我把柜里的錢都拿出來,裝進口袋里。然后關上柜門,用布擦掉指紋和腳印。

然后,我們溜之大吉,逃之夭夭。

這趟行動收獲不小,足有四百六十元之多。

黃狗在這次行動中居功至偉,也令師傅刮目相看。他摸了摸黃狗的腦袋,又撫摸他的手,說你這家伙,腦瓜子活泛,耳聰目明,心靈手巧,了不得。

師傅難得表揚人,我們對黃狗羨慕得不得了。

但是師傅又說:將來,你的智慧如果用在正道上,一定非富即貴,并且福運長久。你將來賺了錢,一定要多做善事,積累功德,抵消現在的罪孽。

師傅看著我們其他人,接著說:包括你們,將來都要走正道。跟著我走不遠也走不久的,因為你們現在跟我走的是歪門邪道。你們是不會餓死了,但是完全有可能被打死呀。所以讀書才是根本,是正道和王道。

黃狗藍上杰領會師傅的教導最積極,也最到位。他讀書用功,成績優異。高中畢業成為菁盛中學的高考狀元,被上海財經學院錄取,學的是金融專業。大學畢業他先留在上海一家大型國企,當會計師。然后,他辭職南下,去深圳創業。但發達是近幾年的事情。如今的身家已過百億。他發達后果然不忘初心和師傅教誨,行善積德。光上嶺村這座橋,耗資八千萬,他捐了五千萬。師傅家翻建的這幢樓,想必也是藍上杰捐助的,他有這個心,也有這個能力。他和野兔韋燎本來就臭味相投,現在又走到了一起。

野兔韋燎是我們這個團伙里反應最快的人,什么都快:學得快,跑得快,想得更快,還遠。總之什么事情或任務到他那里,不可能完成的都能完成。他是我們團伙的智多星或參謀長。

去縣城干大生意便是他的主意,或者說他是策劃或導演。

開始我、老貓和花卷都以為不可能,簡直是異想天開。黃狗不置可否,他保持中立,像是野兔與他商量過了。

我、老貓和花卷認為,一幫連縣城都沒去過的人,竟要到縣城去大顯身手,就像小學沒畢業的人要跳級升高中一樣,成功的把握或概率微乎其微。

況且師傅并不知道這件事情。

野兔說:第一,成功之前,絕對不能讓師傅曉得我們的行動和計劃,否則失敗無疑。因為師傅歷來把安全和保險放在第一位,他決不會允許和同意這么危險的行動計劃。第二,萬一行動失敗,所有的罪過,我一個人扛。

有了野兔的分析和保證,我們的態度松和些了。其實,我們都很想去縣城,見大世面。黃狗的中立態度有了傾向,鮮明地站在了野兔一邊。

野兔又說:一定要一切行動聽指揮,嚴格按照計劃的步驟走,做好每個人該做的事情,就能成功。

野兔的意思,按現在影視行業的說法,就是聽導演的,按劇本演,演好自己扮演的角色,影片就能大賣。

在那次行動中,我們都聽野兔的指揮和按他的計劃行事,果然成功了。

那次先斬后奏的行動,師傅表面上是對野兔進行了嚴厲懲罰,罰他在一里長的河灘來回跑半天。這對長跑健將野兔來說算得了什么呢?不過像是給一個敏捷好學的學生加幾道練習題罷了。

現如今的野兔韋燎,是一名電影導演。這我肯定知道。多年前他看上我的一部小說,想拍成電影,但沒錢買版權。他在北京,是通過電話跟我聯絡的。我說電影是你導的話,版權我送給你。然后我們還簽了版權贈送的合同,是通過郵寄簽的文件。后來電影拍成上映了,導演卻不是他,編劇是他。我打電話給他,說你是不是把我的小說版權轉賣了?他說沒有,哪有?我說韋燎,別騙我,影視這行業,我雖然涉得不深,但也是略懂的。于是他在電話里跟我訴苦,說兄弟,我在北京混得不好,我想當導演,但影視界的水太深了,我沒資歷,更沒資本,只能通過編好本子,先賺點錢,換取人氣、人脈,導演我是肯定要當的,請相信我,看在之前我們是同門同學和同行的分上,這件事情,請不要聲張。

我沒有聲張,因為我不敢。韋燎一句“同門同學和同行”,像緊箍咒,震懾了我。同門是什么?是名賊韋建邦的門徒,同學也是,是他的學生。同行是什么?就是我們都是賊,或曾經是賊。我們這幾個賊,為什么那么多年沒有來往,沒有見面,不就是為了回避和隱瞞“同門同學和同行”這一可恥和可怕的事實嗎?

況且我們還有約定。

大學錄取通知書下來了。黃狗藍上杰考上上海財經學院,老貓覃紅色考上廣西民族學院,野兔韋燎考上廣西藝術學院(他一畢業便北漂),我考上河池師專。我們這個團伙中的四名男生,全部金榜題名,成為天之驕子。

只剩下我們五個人(沒有考大學的花卷也特地來了)的慶賀聚會上,野兔說:我有個建議,或者說我們來個約定吧。第一,從今往后,我們互相之間,不能叫外號了。因為我們都不再是賊,師傅也早已和我們斷絕關系,我們不再有師傅了。第二,從今往后,我們不要有過多的來往,最好是不再有來往。因為,我們都已是天之驕子,前途光明。但我們卻有不光彩的過去。并且我們都清楚你、我、他過去是什么貨色。我們自己清楚就罷了,但如果我們經常聚首的話,別人就會曉得我們是一個團伙,我們的過去,就會像埋在地下的尸骨被翻出來,臭不可聞,遺臭萬年。

韋燎的建議得到我們其他人的認同,成為約定。花卷后來不理會我的示愛,我認為除了她愛上黃蓋云老師這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便是與約定有關。

我們足足將近四十年,大多能遵守約定,沒有來往,沒有見面。

但如今我們破壞了約定,因為師傅韋建邦的死。我們不約而同地來到師傅身邊,祭祀逝去的師傅,像一壇塵封幾十年的酒,被我們故意或不顧一切端出來,昭告世人和天下。曾經叱咤十里八鄉的盜竊團伙,只剩下老貓覃紅色暫時沒來。

藍上杰和韋燎看見我和韋衛鸞了。但是他倆顧不上與我和韋衛鸞打招呼,而是徑直去拜祭師傅。他們捧著香,朝著師傅的遺像和棺材,跪下去,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然后他們起立,把香插在香爐里,再半跪著,分別在師傅前方的三個酒杯,斟了三道酒。這一切他們都做得中規中矩、不減不增,像是十分守道和守德的人。那兩個跟隨來的人,也和他倆一起、一樣,看上去一個是藍上杰的保鏢,另一個是韋燎的助理。

藍上杰和韋燎終于來到我和韋衛鸞跟前,大家互相招呼和寒暄。我原以為大家會敘舊。但是沒有。誰萬一或不經意提到小時候的事情,就會有另一個人打斷或岔開,提及的是近來并且是光彩的事。

比如藍上杰近些年風生水起的事業——金融投資。深圳赫赫有名的上杰金融投資集團,便是藍上杰的王國。他當董事長就是當王。房地產、人工智能、物流、影視業等等,什么都干。他003**3的股票,在2008年我就買了,后來越跌越買,越買越跌。2015年,在股價從96元跌到7元的時候,被我斬倉。我投入的寫作掙來的血汗錢,幾乎喂了股海里不知哪條鱷魚。但這個劇痛和巨痛,我沒有跟藍上杰說,此刻我也不打算說。此刻藍上杰就在炫耀他的股票,已經飆升到110元了,昨天還拉了個漲停,而且封板了,今天應該還要板一個。他的目光朝師傅的靈堂那邊轉移,補充說:這是師傅在保佑我,善有善報。

看著藍上杰眉飛色舞、志得意滿的樣子,我把已涌到嘴邊的咒罵和血水又咽了回去,像把打落的牙齒吞進肚子里。

韋燎的事業也是水漲船高。他終于當上了電影導演,剛拍完一部暫名叫《幸運的酒徒》的電影,投資全部來自藍上杰的集團,兩個億,請的全是明星。這也就解釋了韋燎為什么跟藍上杰一道來,為師傅送別。因為如今他倆是同盟,又成為一條戰壕里的戰友,或一根繩子上的兩只螞蚱。

這兩只自以為是英雄豪杰的螞蚱,此刻不忘調侃我和奚落我——

藍上杰:老鼠,你現在混得還不錯嘛,雖然是大學專科文憑,也當作家,又當教授了。

我說:約好不叫外號了的。你叫我老鼠,那我是不是叫你黃狗呢?

藍上杰馬上說:不叫,不叫了。樊作家樊教授,您現在寫一千字多少稿費呀?上一節課領多少錢?

我說:在你眼里肯定是不多,但已足夠讓我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藍上杰說:你還有幾年退休?應該快了吧?

我說:您是組織部的人,我就告訴您!

我的意思是,等你退休了,可以聘請你到我集團公司去干,專門負責集團公司的文化建設。年薪三十萬,或者你大膽和有眼光的話,我送你百分之零點零一股份,年薪三十萬應該不止。

我說謝謝,就怕到時候你又改主意或變卦。所有的預定都是捉摸不定的,尤其是提前好幾年預定,就像預定的婚姻或接班人,越提前越不牢靠。現在的私營企業,要么越發達,要么越沒落。還是等我退休后視你集團公司的具體情況再定吧。

藍上杰說:我的企業只會越來越好。我預定的接班人是我大兒子,是我和前妻生的,他是留美的金融管理學博士,比我強。

言外之意,你還有二兒子,甚至三兒子?

沒錯,和現在的妻子生的。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都比較小,因為妻子年紀小嘛。

韋燎一旁補充:藍總夫人比藍總小二十八歲。

我說:這我就放心了。

藍上杰把手搭在我肩上,像拿一根戒尺或一顆試金石衡量我的品德一樣,他語重心長地說:一平,我家族的事情,讓你操心了。

韋燎延續藍上杰的火力,接著調侃和奚落我:大作家一平,你現在的小說版權,如果我還看上的話,是不會再虧待你了。有錢!

我說:我的小說,你肯定是不會再看上了。

為什么?

我看著早晨戴著墨鏡的韋燎,說:因為你看不見,發現不了呀。

他把墨鏡摘下來,我看見他兩眼通紅,是連續通宵達旦的結果,但此時此刻,卻像悲傷所致。我還是火眼金睛的,他說,小說的優劣,就像人的好壞,我仍然是看得出來的。

我說:這樣就對了。你不把眼鏡摘下來,我還以為你瞎了。

韋燎和藍上杰見從我這里,得不到太多奚落和調侃人的快感,把目標轉向了韋衛鸞。

衛鸞,親愛的韋衛鸞同學,韋燎張開雙臂,繼續說,我多想擁抱你呀,你曾經那么美,從你現在依然保持的膚色和氣質,還可以想象你當年有多美!他突然把雙臂收回來,讓打算投懷送抱的韋衛鸞撲了個空。可惜現在不是擁抱的時候,也不是擁抱的地方。

韋衛鸞似乎感覺到了被耍弄,但是她不生氣,依然笑瞇瞇,低三下四地說:韋燎,你當電影導演了,可惜我老了,主角我是不敢想了,你就讓我演個三號、四號,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韋燎擺手,說不,哪能委屈你呢?你要演我就給你演主角。

真的?

當然是真的,韋燎說,你演一個老女人,坐在輪椅上,在回憶她年輕時候苦難而甜蜜的生活和愛情。

可是我回不去年輕時了呀,我這么老了,怎么化妝也像不了年輕時候。韋衛鸞信以為真,憂傷地說,年輕的我怎么演?

用替身呀,韋燎說。

那……我老年的戲多?還是替身的戲多?

替身的戲多,韋燎說。

多多少?

很多。老年的你只有兩場戲,開頭和結尾,占時一分鐘。

有臺詞沒?

沒有。

那還是主角呀?

這個問題要辯證地看,替身戲再多,演的還是你呀,對不對?我也想讓你演年輕時候的自己呀,可是你演得了嗎?演不了了吧?誰讓你老了呢?

誰讓你老了呢?這句話才是韋燎最終要表達的意圖。他在嘲弄、蔑視韋衛鸞年輕時候對愛情和生活的好高騖遠,以及對身邊伙伴們愛意的忽視。年輕貌美,心高氣傲,把潛力股當垃圾,這是短視和勢利。人老珠黃,無愛寡歡,悔不當初,這是因果和報應。韋燎的這句話雖言簡意賅,卻像一顆兇惡的子彈,射向可憐的韋衛鸞。

但韋衛鸞居然承受得了,她像沙丘或一塊海綿,把沖擊力吸收了。那替身能不能讓我女兒來演呀?她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她說。

這個可以有!藍上杰搶著表態說,母親做不到的事情,可以用女兒來彌補。

我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說藍上杰,韋燎,你們是回來吊唁師傅的,不是回來擺闊和挑選演員的。良善之心,天地可鑒,何況師傅在聽著,也在看著呢。

這句話把藍上杰和韋燎懾住了,像籠子罩住了兩條輕佻的蛇。我了解藍上杰和韋燎的性情,他們信天地,更信師傅。

他們忙不迭給韋衛鸞賠不是,也給我賠不是,然后面朝師傅靈寢的方向,抱拳說師傅,對不起。

太陽東升,初冬的上嶺村變得明亮和暖和。留在村莊家里的村民,打算送韋建邦出殯的,正陸續過來。睡了一個晚上的我大哥,也來了。他換上了一件灰色的羽絨服,這是他衣服中最素的。他先把禮金交給司儀,再過去給韋建邦上香,才過來見我。

大哥見到了我身邊的藍上杰、韋燎和韋衛鸞,這些他弟弟小時候的伙伴或團伙成員,衣著光鮮、道貌岸然地站在他跟前,像是披了人皮的畜生。他曾經認為是這些畜生把他弟弟帶壞或拖上賊船,也變成了畜生的。如今他應該不是這么看待了,因為在村莊的人們眼里和議論中,他們都比他弟弟強。稍差一點的韋衛鸞,雖然當大官的丈夫變成了前夫,但是有花不完的錢呀。最壞的人如今變成了最強最好的人,看見了吧?

大哥顯然發現少了一個人,他東張西望,然后問道:覃紅色呢?怎么沒看見?

我們中有人回答說:他還沒有到。

大哥通過手機看時間,說:還有十分鐘,就要出殯了。

我們四人神情亂了起來,像是一個實體發生了動搖。

韋衛鸞說:他可能是不知道師傅去世的消息,沒人通知他。

韋燎說:不會,我剛才還看見他弟弟了。

藍上杰說:他明顯比我都忙。

我說:看來,覃紅色是我們這五個人里,唯一遵守約定的人。

韋衛鸞、韋燎和藍上杰愣怔,然后釋然,像恍然覺悟或明白什么事理的樣子。

我們清楚地明白,官至副廳級領導的覃紅色,這個時候不來,是不會來了。

這個時候,擇定的吉時已近。樊光良和他團隊的法事,已達到了高潮。他們移師到了靈柩邊,指揮和引導親屬們向即將出殯的親人告別。

我、藍上杰、韋燎、韋衛鸞,主動加入了親屬行列里,沒人攔得了我們,也沒人攔我們。我們繞著靈柩走,一圈一圈又一圈。在樊光良團隊凄楚吟唱的煽動下,有的人抽泣了,有的人哭出了聲。所有的人根據與韋建邦的關系,來稱呼他并祝他走好。叔叔,走好。伯父,走好。舅舅,走好。韋建邦,走好。

而我的稱呼是:師傅。

師傅

師傅韋建邦從一個名校高才生變成賊的過程,對很多人是個謎。在我作為他徒弟期間,我其實很想了解,但始終無從了解或沒有真實的了解,盡管他淪為賊的原因眾說紛紜。有的人說韋建邦在校的時候賭博輸了一屁股債,因此走上了偷竊的道路。有的人說韋建邦的學業成績都是靠偷題取得的,繼而擴大到偷錢財。

還有的人說韋建邦的祖上就是賊,做賊是隔代傳。這幾種說法或版本,我知道只是猜測或傳說,是不真實的。師傅一開始就教育我們不要相信運氣,說如果有運氣的話,那也是建立在扎實的技術和能力的基礎上。師傅博古通今,他的才學方圓幾十里無人能及,偷題或作弊成就不了他渾身的本領。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意思是說沒有人天生的就是帝王、元帥、丞相。他用這句話來激勵我們,并延伸到省長縣長也是沒有種的,同樣,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金融家也是沒有種的。人不要在乎自己的出身和環境,只要付出努力,并善于把握時機,一定能在自己志向的行業或事業有大作為。根據師傅的這些言論,那幾種說法或版本,肯定不是他做賊的原因或理由。

那是因為什么呢?

師傅不主動說,我們當然也是不敢問的。

我去宜山讀大學,是了解師傅的機會。因為我就讀的河池師專,與師傅的母校宜山高中是同城,且一河之隔。

那條河對岸的中學,卻直到二十年后,我才走進去。

我去宜山高中講課并參加宜山高中八十年校慶。這所古老的中學在我一踏入時便震撼了我。它古木參天,湖光山色,小橋流水,曲徑通幽,更像是一個公園。這么優雅的環境怎么居然把韋建邦變成賊呢?而我為什么居然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才進入這個學校?

究其原因,是我對師傅不感興趣,或者說我正試圖忘了他。

我已經以師傅韋建邦為恥。

就這么簡單。

多少次,我在我的學校這邊散步,望著河那邊岸上的學校,我的目光的確是軟弱和羞恥的,因為那所學校出了個韋建邦。他是個賊,是我的賊師傅。我雖然不是賊了,但是賊的歷史卻難以磨滅,就像人身上深刻的傷疤。那個從那所學校出來的人,傷害或帶壞的我。我之所以沒有被毀掉,我的命運之所以逆轉,是因為那個人良知未泯也是我努力抗爭的結果。我一定要忘掉過去,忘掉韋建邦,必須忘掉。兩所學校之間的這條河,就像兩個國家的界河,這邊的國民和那邊的國民曾經相濡以沫、情深意長,但如今已斷絕往來、勢不兩立。因此,沒有必要再過界,除非我瘋了。

我之所以接受宜山高中的邀請,是因為校長廖夢宜是我大學同班同宿舍的同學,他報出的講課費是我在別的學校講課費的三倍。況且過了二十年,我功成名就,身上有了很多的光環。我不擔心也不再懼怕可恥的傷疤被揭露,就像一輛博物館里戰果輝煌的老坦克,我不擔心和害怕它漏油。

我跟校長同學說我跟你打聽一個人,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你校的學生。你幫我查一查他在學校的經歷和表現。他叫韋建邦。

校長同學問我,韋建邦是你什么人?

我說:他是我師傅。

什么師傅?

偷竊的師傅。

校長同學一愣,然后笑笑,像一棵鐵樹開花,開心地說:我一定幫你查個水落石出。

三個月后,校長同學來南寧開會。吃喝之前,他給我一份用信封裝的材料,說你師傅韋建邦的奇聞逸事,或者說興衰榮辱史,都在里面。我取出材料看起來,發現既模糊又凌亂,是一些舊檔案的復印件和知情人的回憶片段。校長同學就說還是我來概括和講述吧,都在我腦子里。

于是,校長同學講述我師傅——

韋建邦是國立宜山高中41班的學生。這個班級序號是從一九五〇年宜山重新排序的。如果從新中國成立前的建校之初算起,肯定不止這個序數。他是一九五七年九月至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在宜山高中就讀。一九三九年生人,被學校開除時十九歲。

韋建邦是怎樣被學校開除的?的確是因為偷竊。

但他偷的不是錢財,偷的是人心。

具體地說他偷了一個女人的心。

這個女人叫覃天玉。是宜山高中的老師,大韋建邦六歲。

覃天玉教韋建邦這個班的語文。她上課的時候,全部的男生和部分女生幾乎無法專心聽課,因為她太漂亮了。光漂亮也就算了,她還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優雅、溫柔和高貴,像一朵開在高山頂上的花,讓人感覺遙不可及。

總之,欣賞她的美貌和氣質,以及聆聽她溫潤、純正的聲音,是最高級的享受。至于她講課的內容,那就無所謂了。

反正,韋建邦是徹底地迷上了她。這個來自都安縣上嶺村的十八歲的壯族小伙子,是對她一見鐘情、不能自拔。他全然不顧自己渾身土里土氣,普通話還說不好,老夾帶壯語,但是他有勇氣呀,還有智慧。他一開始在課堂上畫她,后來背地里也能把她畫出來,而且越畫越好。他還給她寫信,先是把信夾在作業里,后來也通過郵局寄。他的字跡雋永飄逸,文筆優美洗練,散發著王羲之、黃庭堅的韻味,彌漫著托爾斯泰、普希金的氣息。

覃天玉對韋建邦接近瘋狂的愛慕和表白,一開始是置之不理的。這位絕代佳人、名門閨秀,見過和接觸的愛慕者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不乏佼佼者。韋建邦算什么呢?一個土包子,而且年紀比她小,還是她的學生。為這樣的人沖動、心動,這怎么可能?一萬個不可能。

但是后來,漸漸地,她發現或感覺到了他的可愛和優秀。他的畫其實很不一般,他畫她不僅僅是相貌逼真,而且通過神態畫出了她的內心:孤獨和憂郁。他的書信其實也不是模仿名家,他有自己獨特的表達和思想。他的語文成績進步迅猛,上了第一后再沒有落后。他的普通話也不夾壯語了。

她回信了。有了第一封,便有第二封。

然后她和他有了約會。在龍江邊和北山,夜深人靜和假日。

自然而然,他們的非常關系或不正常的關系,被發現了。不可能不被發現。

于是學校找他們談話,他們認了。學校接著搜出了他們往來的信件。

嚴重的問題出現在信件上。

在韋建邦寫給覃天玉的信中,存在著“右傾”思想。那是一九五八年,“反右”斗爭如火如荼的時候。

韋建邦理所當然被開除,遣送回鄉。

覃天玉被剝奪教師資格,到圖書館當管理員。

韋建邦在宜山高中的經歷和表現,大致就是這樣。

我聽了校長同學的講述,難過了半天。覃天玉后來呢?我說。

四十歲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喪偶的軍人。

現在還在嗎?

在。退休了。

意思是她在韋建邦被開除十五年后才出嫁。我推斷說。

這十五年里,他們肯定是有聯系。有人曾見到過他們在一起。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韋建邦為什么會做賊,我說。他被遣送回了上嶺,心還在覃天玉身上。他不停地給她寫信,一封信是八分錢,超重的話再加八分,掛號的話還要更多。如果跑去宜山和覃天玉相會,負擔更重。這都需要錢。可是后來他連買一張郵票都困難,甚至一分錢都沒有了。那年月的上嶺村,勞動是工分制,缺地短糧,又沒有集體經濟,是不可能有現金分配的。怎么辦?只好偷。韋建邦是什么時候開始做賊的?不知道。但他因為做賊被抓,村里人說,是一九六六年,是在宜山被抓的,然后被公安遣送回來。以后他再也沒有被抓過,或許他金盆洗手了,也或許他成賊精或賊王了。

上述的后面一段,是我的推測和判斷。我沒有對校長同學說。

校長同學看著肥頭大耳、紅光滿面的我,說:你居然也做過賊?而且賊師傅是我校培養的高才生。

都說名師出高徒,我說,但是論及智商和情商,我遠遠不及我師傅。

如今師傅死了,眼看就要出殯。黃土一埋,我從此便看不見師傅了。

我要求抬師傅的棺材,得到師傅親屬的同意。藍上杰、韋燎也參與進來,站在了棺材的一頭。韋衛鸞說,那我為師傅打傘吧。我們上嶺的殯葬風俗,是女兒為父親的遺像打傘。師傅沒有女兒,韋衛鸞在最后一刻,做了他的女兒。

隨著一聲起柩的號令,棺材被抬了起來,架在了抬棺人的肩上。我在棺材中間的一邊,人也不夠高,其實不怎么被棺材壓著,但我卻感覺到師傅和我貼得最近。他無聲無息與我親近,像陽光溫暖土地、肥營養禾苗。我睿智、癡情、淡泊和苦難的師傅,在他走完八十歲人生的時候,此時此刻,我才感覺感深至骨、恩重如山。

我們將師傅抬到大路。我們走在大路上。然后我們上山,把師傅埋在山上。

我們回到已經沒有師傅的師傅的家。一個師傅的親屬把一幅畫交給我們。畫面上是我、藍上杰、韋燎、覃紅色和韋衛鸞的群像。肯定不新,但也不是太舊,是三十來年的畫作。畫面上是師傅強烈地與我們斷絕關系后分別時的情景——

我們都回頭望。

那個臉圓圓、紅撲撲的矮個子少年,是我;

揮手的少年是韋燎;

戴帽的少年是覃紅色;

最高個的少年是藍上杰;

唯一的、哭鼻子的少女,是韋衛鸞。

畫面上沒有師傅。他隱身,在相當長的歲月里,天天看我們,想念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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