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壺

陳魯民

公元756年深秋的一天，群雁南飛，寒凝大地，一派肅殺氣氛。59歲的詩人王昌齡，帶著老仆，牽著老馬，還有簡單到寒酸的行李，由湖南龍標(biāo)（今黔陽）輾轉(zhuǎn)回老家京兆（今西安）途中。一路上起早貪黑，曉行夜宿，鞍馬勞頓，頗為辛苦，眼看就要來到安徽亳州城了。王昌齡不由得眼睛一亮，跑了一天，累得夠嗆，人困馬乏，盼著早點(diǎn)找個客棧歇腳。

王昌齡自幼家境貧寒，一生經(jīng)歷頗為坎坷。公元727年，苦讀數(shù)年后，29歲的他終于進(jìn)士及第，“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倒也風(fēng)光了幾天。后來任了個小官校書郎，他不善鉆營，恥于媚上，又不肯貪賄，不會聚斂，也沒有送禮的閑錢，這一干就是7年，原地踏步。再后來，他又到河南汜水縣當(dāng)縣尉，相當(dāng)于公安局局長，基本邊緣化了。家人朋友很擔(dān)心他，紛紛來信問候，他以詩為信回復(fù)說：“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隆Ｂ尻栍H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表明了自己不同流俗的磊落襟懷和高尚追求。

739年，他第一次因事被貶謫岒南（今廣東）。第二年遇赦還京后，又赴江寧（今南京）任江寧丞，即縣官的副手。這是個閑官，權(quán)力不大，油水不多，好在公務(wù)也少，遠(yuǎn)離是非，他算是安安生生過了幾年，喝喝小酒，寫寫小詩，倒也優(yōu)哉游哉。可沒想到，人在屋里坐，禍從天上來，747年，他被人誣陷“不護(hù)細(xì)行”，再度被貶官湖南龍標(biāo)任縣尉。這一去又是8年，遠(yuǎn)離家鄉(xiāng)親友，十分寂寞，直到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朝廷自顧無暇，下級官員各尋出路，唐肅宗大赦天下，他終于得以致仕回鄉(xiāng)。這一年他虛歲60，也算進(jìn)入花甲之年。

落葉歸根，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所以，盡管旅途辛苦，寢食不周，他心里還是很愉快的。一路上，他拜會了多位詩友，暢談友誼，議論詩作，佐以美酒，其樂無窮。

說話間，來到了亳州城，城墻巍峨，戒備森嚴(yán)，是個兵家必爭之地。要說這里的刺史閭丘曉，也是個詩人，平時喜歡涂涂抹抹，敷衍成詩，而且自視甚高，但其水準(zhǔn)比王昌齡那就差太多了，說是天壤之別也不為過。他又是個嫉賢妒能之人，容不得別人比他強(qiáng)，早聞王昌齡詩名，只恨其名聲太高，自己卻默默無聞，一直憤憤不平。

按規(guī)矩，王昌齡要去拜會這個地方官，一是報個到，二是開個路條。王昌齡恭恭敬敬遞上手本。閭丘曉掃了一眼問：“你就是‘七絕圣手王昌齡？”王昌齡回答：“不敢，正是在下。”閭丘曉心想，詩寫不過你，整人你可比不過我。就故意發(fā)難說：“如今安史為亂，人皆南逃，你卻北上，分明有投敵之嫌。”王昌齡反問道：“請問證據(jù)何在？”“證據(jù)？打幾棍子就有了，給我大刑伺候！”師爺在一旁小聲提醒說，這樣不妥吧，好賴他也是朝廷命官。閭丘曉鼻子一啍：“治世從法，亂世從權(quán)。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我說了算，給我往死里打！”閭丘曉一邊冷冷看著，一邊狠狠地說：打你個一片冰心在玉壺，打你個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打你個不教胡馬度陰山……詩人的喊聲越來越小，最后氣絕而亡，一個偉大詩人就這樣慘死于小人之手。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王昌齡”》記：“以刀火之際歸鄉(xiāng)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

好在惡有惡報，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濫殺無辜的閭丘曉也沒有好下場。時隔一年，時任宰相兼河南節(jié)度使的張鎬，為解宋州（今河南商丘一帶）之圍，令閭丘曉率兵救援。他畏敵如虎，怕仗打敗了“禍及于己”，故意拖延時間，貽誤戰(zhàn)機(jī)，致使宋州陷落。張鎬以貽誤軍機(jī)罪，處死閭丘曉。《新唐書·文苑傳》記：行刑時，閭丘曉露可憐相，求放他一條生路：“有親，乞貸余命”，意即家有老母需贍養(yǎng)。張鎬一句話就把他噎了回去：“王昌齡之母，欲與誰養(yǎng)？”意即王昌齡之母又由誰來養(yǎng)呢？閭丘曉聞聽此言，只好默然受刑。

哲人有語“人是會思想的蘆葦”，言其貴在有思想，善思維;也說其脆弱無比，不堪一擊。昏官閭丘曉殺了王昌齡，陳子昂死于惡吏段簡之手，彌衡被悍將黃祖害死，嵇康被權(quán)臣鐘會構(gòu)陷而死，阿基米德死于羅馬亂軍刀下，普希金隕于一個憲兵隊(duì)長的槍口……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化巨匠，也都被輕而易舉地掐斷了脖子，而他們每個人的離世都會導(dǎo)致一片文明天空的坍塌。請愛惜他們吧，人才難得，巨星難再。突然想到北宋趙匡胤“不殺文人”的遺訓(xùn)，心里頓時覺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