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詩楊(見習) 寧小倩
“6月21日,鈣華(一種化學沉淀物),西南大學。”
6月19日下午,從桂林去往重慶的高鐵上,85歲的中國科學院院士、水文地質學家袁道先,從襯衣左側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備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最近的工作安排。
此行,袁道先要前往西南大學作一場關于鈣華的學術報告。
每個月,袁道先都要上演“雙城記”。
在桂林,他是中國地質科學院巖溶地質研究所第一任所長,仍在一線致力于巖溶研究;在重慶,他是西南大學地理科學學院教授,仍帶著學子在野外科考。
桂林和重慶兩地,袁道先每個月至少要往返一次。
85歲,本該頤養天年,但袁道先偏不。
8000米深巖溶是怎么形成的?
巖溶地下水系統突發污染事件如何預防?
……
從事地質研究60多年,已是我國水文地質學研究泰斗的袁道先,至今仍然有19個巖溶研究問題,讓他探索不止。
對巖溶地質學研究的好奇心和責任感,支撐著他的研究生涯。
作為我國第一位巖溶地質領域的院士,袁道先把地球系統科學引入巖溶學,提出巖溶動力學理論,為我國的水電建設、鐵路工程地質工作和農田水利水文地質、工程地質工作作出了重要貢獻。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從當年風華正茂的青年到如今白發蒼蒼的老者,袁道先心中裝滿了祖國的山海溝壑,眉目間自然流轉出山河湖海之勢。如今,他依然在巖溶研究的道路上奮力前行。
結緣·一腔熱血圖報國
6月20日下午,西南大學地理科學學院。
“你們好!”聽聞此聲,只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者,提著一個帆布口袋,疾步而來,一邊忙著問好,一邊拿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
這就是袁道先老先生。
走進辦公室,左側的書柜裝滿了書籍、材料,中間辦公桌上堆放著文件,右側的儲物柜上,放了好幾張他在全國各地和地質隊合影的照片。
一說起地質工作者,人們腦海中總會浮現出一個從峰林谷地到峰叢洼地,從天坑地縫到深潭溶洞的身影。
神秘而刺激,有趣而危險。
“您是如何走上地質研究之路的?”
“當年是響應政府的號召,國家缺乏地質學研究的人才。”坐罷,老人家頓了頓,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
時間回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當時全國的地質人才僅有200余名。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委托下,謝家榮、李四光等“老地質人”創辦了南京地質探礦專科學校,為新中國培養地質人才。
為支援新中國地質建設,袁道先毅然決然地報考了南京礦專。
“為此,我還和家里鬧了不少矛盾。家里對我寄予厚望,原本希望我繼續留學深造。”出生于浙江諸暨一個書香門第的袁道先說。
袁道先的童年是伴隨著槍聲和炮火長大的,對其影響深遠。
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早先隨父親遷居上海的袁道先被迫返回老家,母親在這期間不幸去世。
1943年,袁道先遷往重慶青木關鎮,于1944年入讀原中央大學附屬中學,1946年抗日戰爭勝利后才隨校遷往南京。
“那時候每當日軍的敵機來了,我們就要從教室跑到防空洞里躲起來。”動蕩年歲,袁道先如饑似渴地迷上了《人猿泰山》等國外探險小說,對野外的好奇心像一顆種子悄悄萌芽。
在南京礦專兩年的學習完成后,袁道先正式開始了他的“地質人”生涯。
奔波·曉行深谷,夜枕濤聲
1955年,西藏和平解放。為解決西藏供電問題,袁道先代表地質部加入國務院西藏工程勘察隊,負責拉薩第一座水電站建設的勘察和雅魯藏布江、烏江沿線的水能資源勘察。
曉行深谷,夜枕濤聲,成為袁道先在險象環生的西藏工作中的常態。
一次勘察中,勘察隊路過隆子縣的一段峽谷。袁道先腳底突然打滑,險些墜入腳下洶涌的江水中,幸好一個負責給勘察隊帶路的藏族姑娘及時拉住了他。
而類似的驚險時刻在袁道先的野外勘察經歷里,只是九牛一毛。
有一次,袁道先在桂林下洞考察地下河時,一條金環蛇(劇毒蛇)從他的眼前爬過。千鈞一發之際,袁道先迅速拿出工作錘把那條蛇砸了個稀爛。在返途的路上,他和助手發現蛇越來越多,直到跑出洞,才從當地老百姓口中得知自己闖入了蛇窩。
“野外勘察是有危險的,但也是有趣的。”袁道先在向我們講述這些驚險時刻時,顯得云淡風輕。除了有些佝僂的脊背和銀白色的頭發提醒著我們,這是一位已入杖朝之年的老人外,他精神矍鑠,充滿朝氣和活力。
離開西藏之后,袁道先回到中央直屬地質隊。機關工作的日子,他沒過多久就坐不住了。
1958年前后,全國地質工作大發展,各省紛紛建立地質局,袁道先也由此從中央直屬地質隊調離。
他先后擔任了山東水文地質大隊、云南水文地質大隊技術負責人,地質部南江大隊第六水文地質大隊副總工程師。
在這期間,袁道先接觸到越來越多的巖溶問題,開始專門從事巖溶研究。
從青藏之巔到東海之濱,從南海諸島到北國邊疆,他奔波于廣袤的國土數十載,在幽深的洞穴、冰冷的巖石間,探尋破解巖溶研究的奧秘。
鉆研·活成一部新中國地質事業發展史
經過幾十年潛心研究和廣泛調研,袁道先提出巖溶地下水最基本的特征是含水介質不均勻性的概念,并創立了巖溶動力學理論。
1978年,袁道先出任地質礦產部巖溶研究所第一任所長,開始走出國門。
十幾年間,他跑遍了世界上45個有巖溶的國家。
經過對比,袁道先歸納出我國巖溶的四大特點:巖層古老、堅硬;地處季風氣候區,雨熱配套,巖溶發育水動力強,水化學環境好;地質構造抬升運動強烈,巖溶發育多樣;西南巖溶區未經大陸冰蓋刨蝕,多樣的巖溶形態得以保持。
“我國是研究巖溶的寶庫,應為世界作出更大貢獻。”憑著這份擔當,袁道先于1990年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地質、氣候、水文與巖溶形成”國際地質對比計劃,被選舉為國際工作組主席。
“國際地質對比計劃”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重大科學計劃之一,于1972年和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共同創立。在袁道先領銜之下,得以順利進行。之后,他又主持了4個國際地質對比計劃的研究,為中國的巖溶地質研究贏得了廣泛的學術聲譽。
1991年,袁道先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2008年2月11日,對中國巖溶研究領域甚至地質研究界來說是個重大的日子。
這一天,世界巖溶研究中心掛牌落戶到中國桂林,落戶到中國地質科學院巖溶地質研究所。
這是我國地質學界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國巖溶研究者的光榮。
除了學術研究,袁道先心中一直掛念著巖溶地區的環境問題。
原來,巖溶除了帶來豐富的地下水、油氣、礦產和旅游資源外,也帶來了巖溶地區生態環境脆弱的問題。
西南地區石漠化問題一直是脫貧攻堅路上的攔路虎,“一碗泥巴一碗飯”的生存境況讓當地老百姓苦不堪言。
針對這一“病情”,袁道先開出了“藥方”:石漠化治理應因地制宜,堅持以水土流失綜合治理為核心。
不僅如此,袁道先還牽頭聯系十幾位院士,向國務院提交石漠化治理建議。
經過不懈努力,“西南巖溶地區石漠化綜合治理”被納入我國“十五”計劃綱要,并在“十三五”規劃中繼續進行。
如今,重慶南川的金銀花種植基地,在治理石漠化的同時,還創造了經濟效益,這就是石漠化治理的典范案例。
……
聊到一半,袁道先起身往書柜里想找一找當時申請國際巖溶研究中心的日記。
“當時的日記,這里的辦公室也有嗎?”
“從我工作起,我就開始寫工作日記,都是些流水賬而已。”老人家笑著,除了辦公室,家里的工作日記本疊起來早已有幾大摞。
然而,袁道先口中的那些“流水賬”,卻是一部新中國地質事業發展史。
為師·言傳身教,桃李滿天下
重慶青木關鎮,見證了袁道先人生的起點和歸途。
中學時代,袁道先至今還記得英文老師帶著全班,在青木關的一片蘆葦蕩前,背誦莎士比亞的文章。微風輕拂,地下河緩緩流淌。
晚年時光,青木關鎮建成了西南大學地理科學學院的地質基地,袁道先每年都要帶著學生來這里,做地質實驗。
同一個人,同一個地點,袁道先也成了老師。他接過昔日恩師的“教鞭”,繼續傳道授業解惑。
時光的輪轉,身份的轉變,教育的傳承,讓老人家感慨萬千。
“上個月,我還帶著當年的中學同學,去青木關轉了轉。”袁道先說。
當年的那條地下河,仍然靜水流深。袁道先帶領著他的學生們在這里,取得了不少學術成果。
除了青木關之外,袁道先在西南大學工作期間,按照野外和室內教學結合的思路,先后建立了6個野外實驗基地。
2000年,袁道先受邀到西南師范大學(現西南大學)地理科學學院兼任教授、博士生導師,編寫了《現代巖溶學》教材,親自培養巖溶研究人才。
在他的影響下,西南大學有了重慶第一個自然地理博士點和自然地理博士后流動站。
年逾古稀的他,依然站在教學前線,堅持親自為學生授課、指導論文,甚至帶頭野外科考。
“搞地質不是一門只需要坐在書齋里搞的學問,必須要到野外去,要結合實踐。”袁道先總是這樣教導他的學生們。
除了注重理論聯系實際的治學思路外,袁道先在培養學生方面看重的另一個問題,是要有好奇心。
“對科學問題有好奇心,不把讀書當作一個枯燥的東西,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素質。”
回顧袁道先幾十年的地質工作生涯,也正是因為好奇心,才讓“搞地質”成為他愿意從事一生的工作。
春去秋來,袁道先培養出了200余名碩士、博士畢業生,其中不乏優秀的巖溶研究者。目前,他帶領的團隊里大多數成員都申請到了國家級項目,一半以上有留學經歷。
巖溶事業后繼有人,新中國成立初期只有200余名地質工作者的慘淡光景已經一去不復返。
“我從未聽到過袁先生對野外科考有過任何抱怨,他始終保持著高昂的熱情和執著。因為這份熱愛,袁先生才能持之以恒地專注于巖溶研究,這一點很帶動人。”袁道先的弟子王寧,如今已經是云南省地質調查局的技術負責人,老師對巖溶研究的熱情和專注讓他一直念念不忘。
采訪快要結束,我們在老人家的筆記本上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字跡并不蒼勁有力,每一個字卻重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