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舒


一些法律之間的矛盾沒有解決,中國公益訴訟的法律體系僅僅是初步搭建。
2005年,自然之友創始會長,時任全國政協委員梁從誡提交了一份題為《盡快建立健全環保公益訴訟制度》的提案,呼吁我國進行環境公益訴訟制度的立法。自此之后的十余年間,自然之友積極參與了30多部公益訴訟相關法律的制定和修改。
2013年,葛楓加入自然之友,作為環境法律顧問,參與了大量經典案例。在她的帶領下,2014年12月,自然之友推動發起福建南平開礦毀林案(南平案)的訴訟,成為新《環境保護法》生效后的第一例環境公益訴訟案件。兩年后,自然之友推動發起常州化工企業污染土壤案(常州毒地案)訴訟,一審敗訴后,自然之友聯合相關專家召開研討會,形成專項調研的立法建議,一些建議被《土壤污染防治法》采納。
專項調研對立法建議效果最好
《中國慈善家》:自然之友提起訴訟的常州毒地案一審敗訴,所有訴訟請求被全部駁回,并被要求承擔189萬元的訴訟費。你曾經提到,最重要的原因是沒有相關的土壤污染防治方面的法律規定?
葛楓:我認為這是非常關鍵的,一審判決里引用了環保部公布的《環境保護部關于加強土壤污染防治工作的意見》(環發【2008】48號),這個辦法就污染者擔責是有規定的,比如在責任不明確的情況下由政府承擔,土地使用權轉讓的由受讓人承擔。這個事情其實非常典型,就是企業污染,政府買單,公眾健康受害。假設《土壤污染防治法》那時候已經實施,規定就很明確—污染責任人要承擔治理修復的責任,并且要承擔所有費用。如果有法律,首先常州市新北區政府不會自己去修復被污染土地。當然了,涉及的三家化工企業以前是國有企業,通過改制現在是民營企業,可能考慮這些因素比較復雜,但政府可以去和企業協商,企業應該出多少錢,地怎么來修復,修復的過程中要制定修復制度。如果制度落實的話,不會在修復過程中出現降低成本、偷工減料的情況,又產生二次污染。
《中國慈善家》:對于二審結果你們滿意嗎?
葛楓:二審判決還是非常好的。第一,確定了污染者擔責是土壤污染環境侵權的一個基本原則,所以說這三個化工企業應該承擔污染的責任。第二,這三個化工企業要對違法填埋固廢、偷排等環境違法行為賠禮道歉。第三,原告的成本,自然之友和綠發會各23萬元,費用由被告來承擔。
另外,這個案件受理費也是焦點,189萬元,當時一審是以修復費用按比例計算的,判決由我們原告承擔。二審我們第一訴求是要求修復,如果不修復才承擔修復費用,二審法院特別智慧地處理了這個問題,判決認為政府已經在采取修復和風險管控的措施,而且從現在看效果也很明顯,又制訂了風險管控的方案,政府做的已經涵蓋了企業的治理修復責任,而且修復費用因為已經支出的不屬于案件的受理范圍,沒有支出的也不確定,沒辦法讓企業來承擔。
鑒于涉及到這三個化工企業是國有企業集體企業改制的復雜情況,我覺得二審判決算是智慧的判決。而且判決還留了一個口子,如果后期環境風險沒有消除,發現污染還在,對環境還有影響,環保組織還可以提起訴訟。
《中國慈善家》:在推動公益訴訟的發展和完善方面,自然之友是如何做的?
葛楓:首先我們做原告提起一系列公益訴訟案件,其次我們希望通過搭建網絡,推動其他符合資格的環保組織做原告提起公益訴訟,不符合資格的也通過多種方式參與進來,比如作為支持單位、參與調查、后期監督等。
我們另外一條主線是做政策立法的倡導,推動制度細化和完善。2014年7月最高院成立了環境資源審判庭,制定關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司法解釋,公開征求意見。我們聯合中國政法大學、環保組織、環境律師開研討會,就原告的主體資格進一步細化的問題形成了詳細的建議。比如《環境保護法》只有對原告資格的規定,而且主體資格規定也不清楚,只說依法在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連續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的社會組織,我們建議包括在直轄市的區縣注冊的環保組織,連續滿五年也符合原告資格,這就明確了相當一批在直轄市區縣注冊的環保組織也符合原告資格。我們提交的很多條建議被采納了,最高院還給我們寫了感謝信。
《中國慈善家》:自然之友近年來共參與了30多部法律的制定和修改,為之提了立法建議,效果如何?
葛楓:我們提立法建議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專項的,比如《環境保護法》《土壤污染防治法》,我們會進行前期調查,做專項調研報告,形成相應的立法建議,采納率挺高的。
還有一種日常的,國家有立法修法計劃,和環境保護相關的這些法律的立法修法我們會盡量參與。比如《環境保護法》修改的時候,我們提出依法成立的環保組織都可以作為原告提起公益訴訟,后來雖然有五年的限制、市級的限制、無違法記錄的限制,算是折中的方案,但是明顯考慮到我們的意見了。另外包括信息公開、公眾參與的一些意見,包括固廢處理的法條,也有采納。我覺得挺欣慰,是有成就感的事情。
《中國慈善家》:自然之友搭建網絡推動其他社會組織來做公益訴訟,具體是怎么做的?
葛楓:首先是資金的保障。我們在自然之友基金會成立了環境公益訴訟支持基金,用來支持環保組織提起環境公益訴訟個案,現在基金支持了近50起個案。
另外是能力的培養。我們認為訴訟實踐性特別強,還是要做實務,所以我們找共同原告一起做案子,在個案合作中推動他們能力的提升,希望更多地方環保組織能做原告。比如福建南平案,我們就找了福建當地的環保組織綠家園,能力提升非常快,綠家園現在做了10起公益訴訟案子了。
第三,推動行業資訊共享。我們編寫環境公益訴訟簡報、環境公益訴訟觀察報告,將公益訴訟案件材料盡量多地搜集整理,留作史料,給做實務的NGO和律師參考,也做一些綜合的觀察和分析。另外我們也在搭建訴訟文書網,搜集整理環境公益訴訟文書,現在還是內部試運行。
我們形成了核心的環保組織30余家,在網絡里交流培訓互動的律師有100余位。現在我們想往分區域和自主制的方向發展,因為沒有專門的資金和人力支持,我們希望推動自主制運作,目前培育了華南、華中、華東三個區域網絡,每個區域都有協調小組,定期組織交流會溝通,共同面對區域環境問題,尋求聯動。
沒有訴訟意愿和社會影響力都完美的案子
《中國慈善家》:你之前說過,自然之友處理環保公益訴訟案,希望能夠在達成全部訴訟請求的同時,還能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和示范作用,但現實中往往只能取其一,難免糾結。為什么往往只能取其一?
葛楓:要想把事情做完美,最高的目標可能就是個案的問題解決得也非常好,又形成良好的示范,有非常大的影響力,這是最好的,但目前沒有。
比如常州毒地案影響力很大,但個案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地下水污染還非常嚴重,企業沒有承擔費用,政府治理是不是能到位我們還不清楚,而且我們也無法監督,個案上覺得還是有缺憾。對比之下,福建南平案的判決影響力非常大,企業把修復費用交了,但是費用一直沒有用于當地的生態修復,這是我覺得特別遺憾的地方。
另外廣東南嶺一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違法修路的案子,我們是通過調解結案,大家知道得比較少。被告拿出500萬元用于生態修復,我去年8月去現場看,修復很有效果,我們還看到了當地的保護動物白鷴,還有一級保護動物黃腹角雉。從個案來說,我認為這是好的案子,但是影響力并不大。有時候就是不能兩全。
《中國慈善家》:一個案子出來之后,如何推動其形成示范,發揮比較大的價值?
葛楓:我們如果希望這個案子能夠成為典型案例,從訴訟目標設計時就會考慮,過程推動中也會從傳播角度考慮怎么擴大影響力,結案也會有一些考量,比如說會寫文章推它作為典型案例等,其實是全套的流程。
《中國慈善家》:這個流程用在哪些案子上了?
葛楓:其實我們是從南平案摸索出來的流程。我們想做新環保法第一案,做得轟轟烈烈,當時有一個策劃,立案的時候開新聞發布會,后面案子的訴訟過程,以及結案后的傳播,我們發現就不用我們用力了,包括最高院、央視都愿意傳播報道。
后面做常州毒地案,我們認為這個案例是土壤污染里的典型,而且這個案子天然關注度很高(三家化工企業造成土壤污染,引起周邊外國語學校學生身體不適),我們當時的目標是希望影響立法,所以從一開始起訴就確定污染者擔責的立法目標,在這個事件關注度特別高的時候搶著去立案,之后發媒體稿,過程中高調傳播,已知信息公開都要發新聞稿,這個案子做完后我還寫了文章進行分析。
再比如綠孔雀案(在中國綠孔雀最大最完整的棲息地紅河,要建一座水電站,自然之友提起公益訴訟,要求叫停水電站的建設),我們確定的目標是瀕危物種生物多樣豐富地區的保護,這是核心的環境追求目標。另外,預防性訴訟是一類新型的訴訟,是可以去突破的,價值比事后救濟的更高—破壞還沒有形成,企業也沒有投入多少錢。防患于未然,不造成巨大的生態損害,我們認為這個訴訟是最有價值的。
《中國慈善家》:綠孔雀案會成為一種理想的案例嗎?
葛楓:如果有一個好的判決,就是非常好的案子。現在不能說成功,但是目標階段性達成,我們去年7月起訴,8月立案,8月水電站工程已經停工了,而且我們多次進行了科學調查,掌握了豐富的證據來證明這個地方是綠孔雀關鍵的棲息地,還有大片的蘇鐵,以及其他保護物種。我們把材料報給相關部門,特別是省林業廳,因為他們是做生態紅線的,2017年到2018年正好是云南省在做生態紅線的劃定,他們考慮了這個地方生物多樣性的分布情況。據我們了解,現在生態環境部還有云南省環保廳、林業廳都反饋,這個地方相當于部分區域劃入了紅線。
公益訴訟呼吁社會力量和公眾參與
《中國慈善家》:我國公益訴訟制度的構建主要借鑒美國公民訴訟制度,公眾參與和社會監督是設計引入該制度的初衷。目前來看,發展情況如何?
葛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的環境污染特別嚴重,以洛杉磯煙霧事件為主要代表,政府要加強行政管理職責,同時加強公眾參與的社會監督機制,很重要的一個方式是公民訴訟,讓環保組織甚至是有環保公益理想的個人,都可以作為原告提起公民訴訟。
我國行政機關的公權力強大,但社會力量弱小,我們希望通過公益訴訟制度的確立,讓社會組織以及公眾參與的力量增強。我國公益訴訟分為兩類,一類是民事公益訴訟,一類是行政公益訴訟,二者針對的對象不同。簡單說民事公益訴訟告的是直接污染者和破壞者,比如企業;行政公益訴訟告的是政府,一般針對行政的違法行為,或者不作為、不履行職責的行為。
《中國慈善家》:從國內目前的現狀來看,公益訴訟的法律體系搭建得怎么樣?
葛楓:應該說只能算是初步搭建。《環境保護法》出來后,基本上整個框架就搭起來了,但有一些法律之間的矛盾沒有解決。比如我們有《海洋環境保護法》,但和現在的《環境保護法》在內容上有沖突不協調的地方,這是機制上的原因,需要慢慢調。包括環保行政機關也有矛盾,一方面是機構歸位要歸好,法律上再相應做修改,或者做司法解釋,達成一致性。
《中國慈善家》:公益訴訟的目的是呼吁社會力量和公眾參與,社會組織是一支很重要的力量,但更大的力量在于群眾,群眾參與度怎么樣?
葛楓:綠孔雀案子是群眾基礎最好、公眾參與度最高的,吸納了環境律師,研究綠孔雀、蘇鐵的專家,其他的生態專家也都參與進來,還包括一些戶外愛好者、漂流探險專家也參與進來。另外我們專門成立了綠孔雀志愿者組織,做青少年繪畫大賽,畫綠孔雀,還做了音樂歌曲,就是想讓更多的公眾參與進來,一方面提升公眾的生態環境意識,另一方面讓大家看到環保組織在做的事情,大家一起努力可以帶來改變。
《中國慈善家》:所以自然之友是在具體的個案中調動公眾來參與,參與過程中對他們進行科普和影響教育?
葛楓:我舉一個例子,綠孔雀漂流探險隊的隊長叫幺哥,本名馮春,以前他在黃河、長江和雅魯藏布江還有國外的河流漂流,在國內他們發現漂著漂著沒河可漂了,而且他們也做不了什么。而在這個地方他們發現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而且真的達到了效果,對他們激勵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