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軼超：吾道

楊莉楠

在“錯誤”的路上做對的事

多年后，談及王新月的“逆襲”，張軼超仍然認為那是一條“錯誤”的路。

2011年，從上海久牽志愿者服務社“畢業(yè)”的王新月被聯合世界學院（United World College，簡稱UWC）全額獎學金錄取，之后進入加拿大西蒙菲沙大學學習。現在，她就職于加拿大一家咨詢公司。

王新月來自于一個外來務工人員家庭，曾在上海一所職業(yè)高中就讀。成為UWC在中國招生以來第一個獲得其全額獎學金的打工子弟后，她的“逆襲”之路被越來越多的人津津樂道、競相模仿。對此，張軼超感到很是無奈。

“人類的智慧財富本來就不應該讓某些階級可以得到更多，然后某些階級就得不到。所以給每一個孩子平等的接受教育的機會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現在就是做不到。”

2001年，在復旦大學哲學系讀研究生的張軼超為了校報選題，偶然闖入位于上海楊浦區(qū)江灣鎮(zhèn)的外來工聚居地。此前他曾經打算畢業(yè)后做一名記者。

從繁華的上海市區(qū)走入蕭條的郊區(qū)，撥開叢生的雜草，張軼超仿佛走入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平行世界。那個世界里有破敗臟亂的校舍，卻沒有一塊完整的黑板;那里有一群外來務工家庭的孩子，卻沒有給他們上音樂、地理和歷史課的老師。

張軼超被看到的一切深深觸動，決定聯合一群志愿者給孩子們上課。

2002年，在朋友的資助下，張軼超在楊浦區(qū)租下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流動在各個學校的志愿者們終于有了一個固定的聚集地。但好景不長，一年后資助人撤資，張軼超和志愿者們又走入了困局。

幾年過去，志愿者們走了一撥兒又一撥兒，但張軼超始終沒有放棄。2006年，有感于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張軼超在上海“根與芽”志愿者們的幫助下組成了一支民工子弟合唱團。第一次舉辦慈善音樂會，孩子們演唱了《童年》《讓世界充滿愛》和《拯救世界》，共募集善款10萬元。張軼超憑借這筆錢租借了教室。兩年后，當地民政部門把浦東救助站的一個樓層免費借給了他和孩子們，張軼超正式注冊“久牽志愿者服務社”。

“久牽”的意思是“久久牽手在一起快樂生活”。

“‘久牽的真正使命在于，滿足一些心靈渴望知識的孩子，幫助他們獲得實現自我的信心與能力。”張軼超說。

多年過去，張軼超對教育和公益早已從剛開始的一腔熱血轉變?yōu)橛幸庾R的思考。他意識到，限制這些孩子“實現自我”的并不只是物質，教育理念和內容對孩子的深刻影響完全超越物質。

張軼超堅信康德的“人即是目的”與孔子的“有教無類”，在“久牽”，他也一直是如此做的。

在“久牽”，每個孩子都必須學會自己選擇，無論是課程還是志愿服務，張軼超鼓勵孩子們發(fā)現自我，表達自我。同時在上海平和私立學校講授“認識論”的他還將更先進的教學方法和內容引入“久牽”。

“學習應該是人從自己周邊的環(huán)境開始，去認識、探索世界的過程。就像我對平和的孩子們一樣，也是立足于他們自身的處境，然后幫他們去更好地認知自己，認知這個世界跟自己之間的關系。”

根據不同孩子的不同成長背景，張軼超設計了各異的課程。而在“平和”與“久牽”兩個不同的教育環(huán)境間切換，他也早已駕輕就熟。雖然這條路在他看來仍然是一個“錯誤”，但他還是想去做些對的事。

真誠的教育者

最近，張軼超正帶領“久牽”的孩子們排演一場音樂劇。

這場音樂劇的主題是“穿越”，將在8月演出。孩子們將和觀眾一起思考一個問題：如果能夠穿越到希特勒出生的年代，是否會選擇殺掉還在襁褓中的希特勒來阻止二戰(zhàn)的發(fā)生。

與合唱團一樣，音樂劇也成為“久牽”的傳統(tǒng)項目。每個劇本的臺詞都由張軼超和孩子們寫作打磨，“自由地探索，表達，創(chuàng)造”是他一直追求的人生目標，也是“久牽”的校訓。

“我所向往的自由是認知角度的自由，因為那種絕對自由當然不可能做到。但是就認知這個角度而言，人是完全可以達到一個自由的境界的。”

這種思考，源于張軼超的哲學背景。他將哲學看作一把為他打開一道認知之門的鑰匙。“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他常常引用杜甫的這句詩來總結自己的人生觀。

“上復旦之前我接受的是很世俗的價值觀，就是要做人上人嘛，但學了哲學之后，你就會突然發(fā)現這樣挺無聊的。比起那些哲學家們，那些思想和智慧，世俗的成功就不值一提了。”

十余年間，面對父母的壓力和世俗的誘惑，是哲學給了張軼超反抗與堅持的底氣，他希望也能把這種底氣傳達給“久牽”的孩子們。

除了在平和任教，張軼超幾乎將全部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久牽”的孩子們身上。他每周會在“久牽”上四堂課，一節(jié)戲劇，兩節(jié)認識論和一節(jié)討論對人類文明產生深遠影響的各種工具的選修課。

現在，他正在打磨“久牽”內部獨特的三大課程體系：第一是基本課程體系與大圖書館計劃。“久牽”的基本課程包括人文閱讀與音樂藝術兩大類，每年還有各種實踐活動，如夏令營、回鄉(xiāng)之旅等。第二是全新的評估體系。張軼超取消了傳統(tǒng)的分數評估方式，推出了包含探索能力、表達能力、創(chuàng)新能力、技藝能力、社交能力與領導能力6個指標的評估體系。另外，他為孩子們設計了一套志愿服務積分體系，孩子們可以通過掃地、客服等志愿服務獲得積分，得到獎勵。

張軼超喜歡和孩子們聊天、游戲。最近，他迷上了一款叫“展翅飛翔”的鳥類主題桌游，可以幫助孩子們認識各種各樣的鳥。他還設計了一套英雄麻將，讓孩子們通過麻將的規(guī)則配對英雄人物，了解歷史。

“我覺得我跟這些孩子，不僅僅是我服務他們，其實也是跟他們做朋友。好幾個孩子，現在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當你真心喜愛一個事業(yè)的時候，你總能遇到志同道合者，就像孔子說的，‘吾道不孤。”

目前，“久牽”在安徽、云南和河南各有一個中心，發(fā)展勢頭良好，但張軼超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卻“不太滿意”。

“我就想當一個普普通通的教高中認識論的哲學老師，然后可以有寒暑假去研究花花草草之類的。我對歷史這一塊也很感興趣，想寫寫這方面的書，一種以歷史為背景的人文類的科普書，給小朋友看的。”

張軼超自認不太擅長處理一個公益機構可能面臨的各種瑣碎問題，他對自己的評價也極其簡單—一個真誠的教育者。而他的愿望也只是能夠在某一天，教育真正實現公平，“久牽”成為歷史，而他也做回那個可以擁有寒暑假的哲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