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這個世界上,估計沒有人比馬拉喀什德吉瑪廣場上的賣藝人更懂得維護自己肖像權。還沒等你把鏡頭對準那個捕蛇者,他的同伙已經像另一條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游到你的身邊,手里托著一個盛放硬幣的托缽。
他不知道我也是一個創作者,而他的介入摧毀了我的作品。我甚至詛咒,在不久的將來,這種積習會摧毀這個擁有上千年歷史的文化廣場。哪怕他稍微不那么主動點也好呢,我都會心甘情愿地,把兜里準備好的零碎美元放入托缽里。說實在,走過許多地方,只有這里的氛圍,喚起了我小時候在南方縣城電影院門口,江湖藝人呼嘯山林、看客喋喋叫好的歡樂記憶。
作為法國人最鐘愛的度假地,馬拉喀什,這個殖民地的后花園,一直沒有停止過它該有的喧囂。這甚至使它在最近背上了全球游客最痛恨目的地之一的惡名。也許早就料到了會有這個結局,但也許就是因為馬拉喀什的洗禮,波蘭裔英國作家卡內蒂早在1950年代訪問馬拉喀什時,就勸慰那些上路的人“接受一切,把尊嚴和不滿留在家中”。在他看來,“一個優秀的旅行者應該是冷酷的,他觀察、聆聽、熱心于可怕的事情,因為一切都是簇新的。”
在最近一次多國友人參加的摩洛哥旅行中,運用卡內蒂的旅行哲學,在這個城市喧囂的背后,我經歷了一些有趣、可怕甚至哭笑不得的事情。遇上它們并非易事,因為它們都藏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要找到答案更得耗費心思。
古諺云:法蘭克人的頭,中國人的手,阿拉伯人的舌頭。德吉瑪廣場上,最聚集的人群屬于說書人。里面一圈的聽客蹲在地上,站著的里三層外三層,他們大多數都是來城里趕集辦事的異鄉人以及鄉下人。因為聽不懂,外國游客被擋在最外圍,最多看個熱鬧。每個人黝黑的臉上都浮現出各種表情,但都帶著些許滿足,在夕陽下泛出黑紅的光。
我見到他們的時候,氣氛正處于高潮。一個說書人頭上戴著奧斯曼時期的紅色菲斯帽,穿著紅褐相間的毛衣,脖子上系一條紫色的領帶。他一邊高聲講故事,一邊揮舞著自己的胳臂。他很高,因為他踩在同伴的肩上。他的聲音穿過廣場,似乎可以比普通人的聲音停留更長的時間。一些音符我聽懂了,它們自動串聯起來。他停下來,接下來是更強烈的節奏和音調。他象一個懸詩會上的詩人,聽眾的上空,空氣被一種激情凝結了。偶爾一個瞬間,他如炬的目光掃到了我,但僅此而已。作為一個明顯的外國游客,我因這種忽視而莫名地感動。在每個藝人都在追逐游客的廣場,這才是地道而本色的王國。

保護整個廣場聲音王國的行動,后來在2001年成為推動聯合國建立非物質口頭文化遺產的靈感來源,同時也是該文化遺產的首個入圍項目。西方人終于給阿拉伯人的舌頭發獎。我們耳熟能詳的昆曲、日本能劇入選,都是德吉瑪廣場之后的事情了。
連希區柯克,也把《擒兇記》的第二版拍攝地選在了這里。在這部拍攝于1950年代的電影里,也出現了一場人疊人的廣場馬戲團演出,他把自己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圍觀看客中,露了一個將禿未禿的肥后腦勺,卻把自己的圓肚子藏了起來。
我四處尋找書寫者而不得。根據卡內蒂的記載,這是一群戴著眼鏡的人,守著一個小方桌,安靜地和對面的客人交談,經過細心的交談與口授,代客撰寫文書信箋。這是什么年代啊,他們肯定早就被淘汰了。但2019年的巴黎莎士比亞書店門口,卻有年輕人設攤為來客寫詩。為何他們不這么做呢?在識字率愈發普及的今天,這才愈發是有價值的存在?或者說,這才是口頭文化遺產保護的結果吧。在這個喧囂的廣場,文字讓位給了聲音,書寫者讓位給了說書人、音樂家,以及那些夜幕下掌著一盞油燈,蒙著面紗讀掌紋的黑衣看相人。她們的桌子上,有時還能看到筆和紙,用來給客人寫下幾個零星的字。但更多的,是和求卦人之間的耳語。
圍繞著廣場的集市,是另一個秘而不宣的演出舞臺。在這個連綿幾公里、摩洛哥最大的集市里,香料、陶瓷、服裝、皮革,你能看到幾乎所有想要的東西,唯獨沒有商品的名字和價簽。和我下榻的旅館的西紅柿擺盤一樣,所有商品都以各種幾何的形狀被細心地碼放在一起,幾十家鋪子沒有區別。顧客疲憊瘦小的身軀,淹沒在同質的海洋里,只有砍價的風帆能拯救他們。沒有人知道它的價格,連店主也是。他只知道它的價值。他機敏地恪守價值的秘密,盡量延長它和價格之間的距離。
每種價格涉及完全不同的狀況。對一日游的游客是一個價格,逗留兩個星期的,又會是另一種。對本地人是一種,對外地人也不一樣。有賣給背包客的價格,也有賣給住四季酒店客人的價格。你在一天的不同時段去買,也會有不同的價格。有時還會有一些特別的理由。在我臨走的時候,一個賣柏柏爾人面具的小販哭喪著臉,讓我買下其中一個面具,他說第二天就是齋月了,而我將是齋月來臨前的第一個顧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