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杰

“我夢到過居民把垃圾扔到居委會的門口。”上海市浦東新區陽二社區居委會主任劉繼棟說。
5月底以來,在社區內落實垃圾分類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這顯然是一個令人焦慮的任務。
對上海這樣一座超級城市來說,推行垃圾分類的困難之處在于,整件事最重要的角色—每個個人—同時也是最難預測的角色。
城市管理者也許可以確保焚燒爐的環保水準,可以購買足夠多的垃圾桶和垃圾車,甚至可以用罰款來威懾,但它沒法讓每個人像程序一樣,一夜之間切換自己的生活習慣,而且是從easy到hard。
這或許也是觀察垃圾分類的真正有趣之處:這是一項讓2400萬人(實際上更多)改變日常生活習慣的運動。
當我們談論動員和政策推廣時,可能會首先想到社交網絡上的熱門話題、馬路旁的標語和海報(政府稱其為“宣傳陣地”),但這些都無法深入這座城市的數千個社區,后者才是這場運動的中心舞臺。劉繼棟所在的陽二社區就是其中之 一。
這是一個你能想象到的典型上海“老小區”。1983年,陽二社區建成第一批6層樓公房用以安置500多戶本地職工家庭時,5公里外的陸家嘴還沒有高樓。1993年,從南京東路拆遷而來的幾百戶居民又填滿了老公房旁的兩棟11層公寓樓。如今,退休的老年人、孩子在附近讀書的家庭、在這里租房的年輕人……1339戶居民高密度地聚居在半個大型購物中心大小的區域里。
5月20日開始,它成了所在的洋涇街道較早實現垃圾分類的社區之一。表面上,它的做法和其他小區沒什么不同,早晨和傍晚兩個投放時間內,在社區的3個垃圾廂房旁都會有志愿者和保潔員指導監督居民倒垃圾。
陽二社區的特殊之處在于,它召集了超過400戶居民擔任“垃圾分類志愿者”,占整個小區戶數的近1/3。
這個比例讓郝利瓊驚訝,她原本提的要求只是1/10。郝利瓊是一家名叫愛芬環保的NGO的創始人。從2011年開始,愛芬環保就在上海的社區內推廣垃圾分類。在沒有法律背書的條件下,他們花了半年時間在一個以退休教師為主的高層公寓小區成功讓居民養成了垃圾分類的習慣。
2013年,區縣和街道兩個層面的政府機構開始向愛芬購買服務。當時,建立垃圾分類試點社區已經成為基層組織的任務之一,但并非強制指標,只是額外任務。如今,愛芬已經幫助200多個社區建立垃圾分類體系。
“1/10志愿者、3個月習慣養成”,這是郝利瓊教給劉繼棟的兩個核心數字,也是這家NGO的多年經驗。“招募志愿者不是目的,而是一種傳播和習慣養成的手段。都來做志愿者指導別人分類了,那以后自己肯定也會好好分類。”郝利瓊解釋道。
中國的社會治理繞不開基層社區,這和中國城市的居住結構有關。國外的住宅區大多沒有如此高的密度,公寓樓往往直接與公共道路連接,很少有高密度、封閉式的社區空間。別的不說,在國內,單單垃圾車,就沒法像東京或是紐約那樣,停在每一幢居民樓的門口,直接清空垃圾桶。
郝利瓊用行為心理學來解釋為什么社區是推廣垃圾分類的主體:“垃圾造成的污染也好,分類帶來的好處也好,對每個人來說很遙遠,這是所有環保推廣的困境。所以垃圾分類是要被提醒、被監督、被廣泛討論的,能做這些事的只有社區。”
政府也清楚這一事實。“各部門在開會時也會困擾,網上的討論這么熱鬧,但為什么在有的社區還是很難推動。”曹倩對《第一財經》雜志說。她是靜安區綠化和市容管理局環衛管理科科長,從2011年開始主管下轄街鎮的垃圾分類工作。

對于政府來說,綠化和市容管理局雖然統籌垃圾分類工作,但它擅長的是建立收集、運輸、處置的分類體系。它能夠安排垃圾車的采購計劃,增加濕垃圾處置的產能,但它和居民不熟。
事實上,在一份名為《靜安區生活垃圾源頭分類投放收運管理白皮書》的文件中,明確寫著:“垃圾分類的具體執行過程,遵照‘一小區一方案的原則。”是否一定要定時定點,是否一定要撤走高層住宅里每個樓層的垃圾桶,都沒有強制標準。
這里隱含的另一層意思是,政府管不到這么細,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陽二社區能夠召集這么多志愿者,靠的正是居委會。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居委會都是中國城市治理的最小單元,它管理一個新村、里弄、胡同的大小事務,雖然是個居民自治組織,但常被視為政府機構的延伸。黨支部書記和居委會主任通常是小區的權威人士或領導者。
陽二社區的居委會主任劉繼棟卻算不上這個小區的權威人士,他只是一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陽二居委會的成員也未必都是小區居民,他們更像是一個職業化的社工組織,只不過經費仍然依靠街道級別的政府機構支持。
劉繼棟和同事們招募這400名志愿者的方式很簡單:掃樓。他們花了約一個月的時間,向每戶居民傳播垃圾分類知識,同時詢問他們愿不愿意在3個月里共計花6個小時做志愿者。
這是陽二居委會第一次為了垃圾分類這樣的具體任務敲開所有1339戶居民的房門。
他們解釋這種積極性的理由很直接:領導重視。的確,當一個居委會發現街道每周有四五次關于垃圾分類的會,你不難意識到工作重點是什么。
陽二社區所在的洋涇街道也確實把垃圾分類作為頭等大事。它為這件事設立的機構包括四個推進組和兩個督查小組,還聘請了第三方機構為每個社區的垃圾分類工作打分。5月開始,所有的中層管理者都被要求擔任“路長”,確保每條馬路的沿街店鋪都實施垃圾分類。
掃樓的另一個目的是盡可能了解每個居民的態度。劉繼棟在接受了垃圾分類這個任務之后,為工作設定了一個首要目標:維穩。他不希望因為垃圾分類而增加小區的矛盾沖突。
掃樓聽上去簡單,但也是件頗需要“戰術”的事。最先被拉攏的是棋牌室的經營者,那里可能是陽二小區單位面積產生垃圾最多的地方—通宵打麻將的人總會叫很多外賣。而且,根據過去推廣禁煙工作的經驗,他們也是對居委會最不感冒的人之一。
說服的辦法沒什么特殊,居委會上門7次,對方的態度才從“你煩不煩,我們到時候會分的”變成了“好好好我們做志愿者”。
退休的老年人無疑是志愿者的主力。陽二居委會的辦公室里擺著3塊黑板大小的排班表。藍色表示時間靈活的志愿者,紅色表示只有規定時間能來參加的志愿者。藍色占了2/3,其中大多數是老人。
志愿者人數多的好處是,每個人投入的時間變少了。在有的小區,志愿者往往要承擔定期職責,街道則需提供經費和補貼,保證積極性。但3次共計6個小時的志愿活動,也就談不上金錢補助了。“只能靠精神獎勵,老阿姨老爺叔要多夸夸他們,給足面子。”劉繼棟說。


居委會的動員能力,很多時候并非來自政府的權威,而是來自居委會成員本身在社區中的聲望,這種聲望則源自他們日常給居民提供的幫助。
“平時你不給居民解決問題,在他們那里完全陌生,現在要敲開他們的門,讓他支持你的工作,憑什么?”郝利瓊對《第一財經》雜志說。某種程度上,像陽二這樣在居民群體中有影響力的居委會,更像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缺資源。很多志愿者會看在他們的面子上出來幫忙,比如和劉繼棟父親一起遛鳥的鄰居,不需要什么宣傳就答應參與。
另一些時候,居民的選擇很現實。志愿者招募的最后一天,劉繼棟和同事敲開一戶三口之家的門,剛說明來意,就被“沒空沒空”地拒絕。他趕緊補了一句,如果小朋友來做志愿者,可以給學校寫感謝信、發證書。家長馬上同意了。因為在學校的各類評獎中,垃圾分類也已經被納入其中。陽二社區的志愿者里,總計有53名幼兒園、小學、中學的學 生。
老小區的居委會力量相對強大,而在更多新式小區,年輕的居委會主任們會受困于難以同時推動物業和居民兩方力量。
愛芬曾試圖在一個名叫大寧城上海灘的小區推廣垃圾分類。居委會的書記熱情很高,但物業根本不理會她提出的撤掉每個樓層的垃圾桶、改為集中投放的要求。每日的工作任務又讓她無暇去和居民一對一溝通。最終愛芬只能嘗試在一幢樓底下放置濕垃圾桶,并用贈送禮品的方式鼓勵大家把干濕垃圾分類。
當然,新小區也有成功的案例。在那里,業委會通常已經逐漸取代居委會的社區自治功能。它們有能力以業主代表的身份,設置議題,與物業談判,并且承擔一定程度上的傳播工作。郝利瓊碰到的一個成功案例中,居委會主任同時也是小區的居民和業委會成員,退休之前,這名老人管理著一家醫院,他對如何平衡多方利益這件事再熟悉不過。
相比于考驗耐力和前期積累的志愿者招募工作,整個社區制定垃圾分類具體辦法的過程同樣值得玩味。
陽二小區的辦法是開聽證會,整套流程來自街道提供的名叫“參與式會議”的正規培訓。你可以把它看作一次社區的“立法進程”。
在垃圾分類的聽證會上,首先發出抱怨的是物業和保潔員。分類投放,意味著每個垃圾廂房的垃圾桶要翻倍,他們需要花更多時間清洗垃圾桶、與志愿者一起監督居民垃圾分類。保潔員不愿意增加工作量,物業也不愿多花錢。“我們這里的物業費是每月每平方米0.8元,不可能做到高檔小區那樣。”劉繼棟 說。
最終,居委會試著幫保潔員在小區內找到了更合適的租房,他們也愿意承擔新增的工作量。此外,雖然法規要求可回收物要在官方體系內流轉,但陽二小區仍然默許保潔員收走居民的塑料瓶、快遞紙板箱和其他能賣的垃圾。在中國的多數小區,這是保潔員的默認權利。他們拿著整個城市最低的工資,如果這部分利益被剝奪,物業或許每月要為每位保潔員多支付幾千元的工資。
“做垃圾分類這件事,就是‘算計。你必須盡量減少大家的新增成本,才能降低阻力。”郝利瓊對《第一財經》雜志 說。
定時投放的時間也參考了陽二社區內退休居民和上班族的意見,最終定在了早上7點到9點,晚上6點到8點。
聽證會的會議室里貼著“圍繞主題,輪流發言,發言有效,沒有對錯”十六個字,這是整個討論的流程。對居民來說,“輪流發言”“沒有對錯”有時需要訓練。他們得學會不打斷別人的發言,并且提煉有效信息。有的時候,這有點像玩“狼人殺”游戲。聽證會的會議室里擺著公司會議室里通常備有的白板,上面按照“投放時間段”“改善設備”“管理措施”等條目,貼上了居民的意見,比如增加中午投放時間、玻璃瓶應單獨投放等。居委會也聽取了意見,給垃圾廂房接了電線裝了燈,以方便晚上倒垃圾。
最后,聽證會的結果被納入《居民公約》,在社區公示,然后通過。
即便是經過如此議事流程確定的垃圾投放規則,仍然會遭到反對。一些下班晚的年輕人對于晚上6點到8點的投放時間不滿意,他們到居委會爭執。
“聽證會的時候也請了上夜班的年輕人,你們也不發言。”
“聽證會之前也沒跟我們溝通,我們說什么。”
“《居民公約》貼出來的時候你們也沒說什么。”
“我們沒看到。”
劉繼棟只能在7月7日再開一次微信群里的聽證會,聽取他們的需求,并最終允許他們在規定時間外倒垃圾,但必須做好分類。

郝利瓊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一個實踐結論是,年輕人會比老年人更愿意提為什么。尤其是專業人士(教師、工程師、律師等),他們希望了解垃圾在后端被如何處置、他們的分類帶來了什么好處、為什么現在要分類等問題的答案。而上了年紀的人,則更容易天然地認同“政府號召的事情”。
顯然,這些說服工作不是靠一張通知或是一張海報能解決的,它可能需要一次聊天或是一場講座。
在劉繼棟看來,雖然為了垃圾分類這件事花了很多時間,但他有信心在志愿者協助監督結束之后,依靠低頻率的巡邏和回訪就維持好居民垃圾分類的習慣。畢竟即使有400戶志愿者,也不可能連續幾年守在垃圾桶旁。
“前期花的協商時間越長、覆蓋的居民越多,后期維持習慣的成本就低,效果也好。”這也是郝利瓊提供給陽二的核心經驗。
但不是所有小區都能像陽二一樣,通過溝通和協商改變人們的行為。更多時候,人們還是習慣了“通知”和“要 求”。
瑞虹新城二期悠賢生活是上海虹口區一個每平方米房價超過9萬元的社區,它的物業公司在6月貼出一張來自街道的通知,宣布開始定時定點投放垃圾,然后在未經協商的情況下撤掉了擺放在每層樓道內的垃圾桶。部分居民采用拒交物業費的方式抗議,數天后,垃圾桶回到了每層樓里。“我們交著這么高的物業費,讓我們去那么遠的地方倒垃圾,不維權才怪。”一名業主在社交網絡上寫 道。
這也是諸多缺乏社區自治的新小區的困境。保潔、清掃和垃圾確實是物業的工作范圍,但物業公司只是一個以盈利為目的的服務型商業機構,沒有立場要求居民做什么。可除了下達指令,他們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們看到網上罵強制破袋、罵不合理的定時定點投放,我們也著急。但政府這邊能給的只是明確的原則和靈活的操作空間,真正的協商還是要靠社區自己完成。”曹倩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問題是,一旦在社區的框架內討論,人們就不會把垃圾分類單獨看待。當物業試圖向居民宣傳垃圾分類要求時,經常會得到狡猾的反駁:你們先把停車位管管好,車都沒地方停。

郝利瓊曾經拜訪過一家萬科物業管理的小區,希望能合作。該小區的物業經理剛剛參觀過其他小區垃圾分類的成功案例,還是拒絕了愛芬,原因是被推廣垃圾分類要新增的工作量嚇到。平時每天為各種小事“救火”,已經讓他們的工作量飽和了。要知道萬科物業已經是這個行業中收費和服務水平很高的公司,更何況萬科熱衷于垃圾分類—2010年萬科就在上海世博會專門設置展館來宣傳垃圾分類和源頭減量。
即使是在服從關系明確的辦公室里,要推行垃圾分類同樣需要柔性手段。通用汽車中國是一家總部在上海、員工數超過500人的外資公司。和居民區類似,辦公室垃圾分類也要給員工添一些麻煩。辦公桌旁的小垃圾桶被撤走,每個樓層里只有一個垃圾桶—通過簡單的指令,公司就可以讓員工照做。但這家美國公司的可持續部門和傳播部門,仍然花時間組織了全員講座,并且在垃圾桶上貼上特制的分類指南,把廢紙、奶茶之類辦公室常見的垃圾標記出來。
盡管具體的動員效果取決于社工組織的表現,社區動員的基礎仍要仰仗基層組織的影響力。
陽二小區的3個垃圾廂房都有垃圾分類宣傳板,上面印著正大集團的logo;發給志愿者的帽子上則印著江蘇銀行;居委會為擔任志愿者的學生提供了一枚獎牌,合作方是“秦漢胡同”。
這些贊助覆蓋了陽二小區垃圾分類運動硬件投入的大部分成本,而這些公司都是陽二小區的“社區黨組織共建單位”。這是如今在上海流行的社區合作模式。陽二居民區黨總支書記譚穎梅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公司贊助確保了居委會日常有能力解決一些居民的難題,支持龐大的志愿者隊伍和日常運行。
在中國城市的社區里,要推動任何變化,執政黨組織、居民、物業和居委會四方,必須在共同利益基礎上達成妥協。
復旦大學環境科學與工程系博士戴元燦研究了愛芬在上海社區的垃圾分類實踐。他在一篇論文中寫道:“在此等規模的公共政策推進中(上百萬人、3個月以上),極少見到兩種策略之間的效果對比如此明顯—信息告知幾乎沒有效果,而直接與個人互動的成功率極 高。”
對中國城市的基層治理組織而言,垃圾分類給了他們重新與居民建立聯系的機會。而這種聯系最后可以導向簡單的命令與服從,也可以導向更可持續的協商和社區自治。
“如果垃圾分類最后只是完成了垃圾的那幾個數據指標,社區的潛力沒有激發出來,那就太可惜了。”郝利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