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強好勝與隨遇而安

陸涼風

大年初二，小鎮難得的好天氣，我見到了鄰居家的章老太。

章老太八十歲，十年前患上阿爾茨海默病，近三年發展成了完全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重度失能老人。

趁著天氣好，章老太五十多歲的兒子用輪椅推著她出門曬太陽。遠遠地看到章老太，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怕。

原因無他，這位老太太年輕時的脾氣實在是大，方圓十里的小朋友見了都怕。

章老太的暴脾氣遠近聞名，不怕吵鬧，也不怕打，街坊鄰居送外號“文武雙全”。

章老太出身世家門第，年幼時也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直到經歷了那段動亂的歷史，家產全無，章小姐從此變成一生陰郁度日的章老太。

章老太的文化水平很高，從小讀的私塾，最后從師范學校畢業，是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文化人。可惜章老太的文化并沒有熏陶到她自己，家族的衰落、歷史的沖撞、婚姻的不自由，都讓章老太離快樂遠一分，從此一生都沒有走出心靈的禁錮。

我從小就知道，鄰居里有一位“很兇的老太太”，這個概念到了章老太八十歲時，卻突然消失了。

八十歲的章老太不會走、不會吃飯、不會說話，也不會大小便，每天呆若木雞，或者說是沒有感覺地活著。

章老太的兒子——一個也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伯伯，在與我們聊天時，感嘆最多的就是：“老太太以前那么橫，嗓門那么大，現在卻成了一個徹底的沉默寡言之人，誰能想到呢？”

我細細咀嚼這句話很久，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些道理可悟，卻又抓不住。就在我將這件偶遇的小事快要忘記的時候，我隨同父母一起去參加了鎮上劉奶奶的九十大壽宴席。

劉奶奶是一個和章老太截然不同的老太太。

劉奶奶一生沒讀過書，不認得一個字，伴隨劉奶奶漫長人生的是種地、施肥、除草、收獲。她是一個標準的農村老奶奶，一輩子和農田打交道，長時間的日曬和辛勤勞作讓劉奶奶的膚色有些偏黑。女人誰不愛美呢？劉奶奶也不例外。但劉奶奶十分熱愛這一身粗糙的外表，她總是笑著說，人是有命運的，接不住也得接。與其反復抗拒，不如穩穩地將它接住、接好。

命運沒有虧待劉奶奶，劉奶奶一生健康，無大病，連小痛都很少。七十多歲時劉奶奶在家閑不住，還經常下地干活。家里人怕她累著，不讓她干，劉奶奶就種點蔬菜，用她的話說就是，“一天不下農地動一動就渾身不舒服”。劉奶奶對誰都客氣，尤其對小鎮上的小孩，這是一個小孩嘴里“和善的老太太”。

在宴席上，我見到了九十歲的劉奶奶。我驚嘆，好清俊的一個老太太。臉上、手上毫無老年斑；衣著樸素，十分干凈。最令人驚艷的是，劉奶奶的好記性以及極其敏捷的思維。我自從上大學后，到工作、結婚，多年未見劉奶奶，劉奶奶卻將我記得清清楚楚。劉奶奶甚至和我提起了“金融”這個話題，笑著對我說：“我還想問問你呢，金融都做些什么呀？”

過完年，回到上海，我常常想起家鄉的這兩位老人。

日常工作在上海，身邊的人無一不追求高學歷、高收入、高成就，人生沒有別的選擇，仿佛一停下就會陷入“不成功就會死得很慘”的境地。在這個過程中，平和、為善、不爭、淡然被視為“無能”的另一種表現，仿佛不用上五千年的智慧去和人斗智斗勇，人生就沒有勝算。

然而結果真的可以如愿嗎？

或許，可以。

又或許，不可以。

就像一生爭強好勝的章老太，老來歸零，毫無生活質量可言；而一生夠不上“成功人士”標準的劉奶奶，卻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