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英英,王宏超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新思想傳播得越來越快,20世紀二三十年代,民國期刊發展到一個高峰[注]這就是人們所稱之為的“雜志年”。參見劉晨:《民國時期藝術教育期刊與藝術教育發展》,北京:團結出版社,2010年,第23頁。。在蔡元培“美育”的提倡下,各種藝術刊物在這一時期出現了井噴式的發展,《美育》雜志就是其中之一。《美育》雜志1928年1月由李金發創辦于上海,至1937年1月終刊,共4期[注]第一份專業性美育刊物是1920年4月由中華美育會主辦的《美育》雜志。,是近現代中國第二份專業性美育刊物[注]前三期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分別為:1927年1月、1927年12月、1928年10月。后由于時局的變化,第4期遲至1937年1月才在廣州東明印務局出版。其實在第3期出版后還有一期,但當時因為李金發和商務印書館的合作出了一些問題,于是把本來應該發在第4期的文章刊發于《世界雜志》1931年第1卷第1-4期中。。《美育》雜志是以李金發為“主干”的同人刊物[注]《美育》雜志第2期《本報同人合影》下列有五位“同人”:金發、屐妲、野牛、肩闊、法無。所謂“合影”,其實是李金發和夫人屐妲各一單張,野牛、肩闊、法無合一張,而三人合照中的肩闊即是李金發。所以“同人”實為四人,其中野牛即與李金發同留法德的同鄉黃士奇,法無即葉法無。雖是同人刊物,但是基本由李金發一人編輯,所以《美育》雜志具有極強的個人色彩。見陳厚誠:《死神唇邊的笑:李金發傳》,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123頁。(圖1),雜志內容豐富,圖文并茂,印制精美,在當時的藝術刊物中確屬罕見,令人耳目一新。《美育》雜志側重于藝術鑒賞,對歐美藝術、現代文藝思潮和西方生活方式的介紹都比較豐富。

圖1 本報同人合影(《美育》雜志第2期)
李金發在《美育》雜志上署名的文章共有32篇,其中25篇論文、7篇譯文,有關藝術教育理論的文章共有6篇[注]分別為:第1期的《神話與藝術》、第2期的《記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家》《吾國藝術教育》、第3期的《科學與美》《藝術之本原與其命運》《藝術在道德上之功用》。《世界雜志》上李金發還發表一篇《自然美與美術美》。。在這些文章中李金發詳細表達了自己對藝術的本質、藝術的功用、藝術美的典范、藝術與民主和科學的關系等的看法。
李金發對藝術的觀點來源于對生命自由的向往。李金發在第1期中談到了對希臘文明的向往:“我們所崇拜是希臘文明,或即稱之為Neo Heldenisme。我們厭棄現世社會、經濟、政治的糾紛,要把生活簡單化,人類重復與自然接近。在愛倫比亞山上,赤足科頭,輕歌慢舞,或疏林斜暉中,一闋harpe,看群鴉繞樹啊,這是什么生涯啊!什么理想呀!同時我們崇尚享樂的人生,就是帶奧奈薩斯(Dionysos)的創造沖動的人生,在此烏煙瘴氣中,過我們的藝術生命。”[1]李金發深受法國社會派美學家居友“生命美學”的影響,生命自然有發育之能力,一切藝術、宗教等都要以生命為中心。一切藝術都是在滿足生命本性,而生命本性是道德之源,所以藝術和道德,美和善是合二為一的,所以李金發認同居友的“美善統一”說。藝術是在已知世界上建立新的世界,美是建立在社會的情感之中,藝術的最高目的是喚起具有社會的美的情緒。李金發和居友一樣在科學和民主大行其道的年代,對藝術的未來抱著樂觀的態度,科學是為生命,藝術是為生命,科學精神可以擁護著藝術的未來,科學精神與藝術的調和改造著藝術的未來。
李金發在《美育》雜志中不僅翻譯了居友的一些文章,如《藝術與詩的將來》,并且在撰寫《藝術在道德上之功用》等文章上,多次引用居友的觀點。但是他絕不是簡單的認同,他所引論的往往是部分贊成、部分修改[2]125。李金發的藝術教育理論很難說是屬于那一派別的,但我們可以從他發表在《美育》雜志上的文章中窺見某些基本觀點,探究其來源。
李金發的美育理論還受到蔡元培的影響(圖2)。李金發是1926年在上海滄洲飯店才第一次見到蔡元培,“以后恐怕是他喜歡美術家的緣故,我們時常往來,他為我題過‘意大利藝術概要’、‘雕刻家米西盎則多’兩本書題,我們因為申報趙君豪的要求,(趙是他介紹去申報的,蔡先生說過。)為他塑了一胸像(圖3),內鉛外銅,但是自己覺得塑來不好”。[3]244李金發與蔡元培關系密切,“不久他在南京為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當我于十六年回到南京的時候,他正發表為大學院院長,見面后,他毫不遲疑的叫我做秘書”[3]244,并且在大學院任職期間,李金發建議蔡元培將在北京藝術專門學校當校長的林風眠請來大學院共商大計。蔡元培采納李金發的建議,并請他以蔡元培的名義寫信邀請林風眠入南京。1927年11月27日,蔡元培在上海馬斯南路98號主持召開大學院藝術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出席者有蔡元培、林風眠、王代之、李金發、蕭友梅等9人。會中決議:舉辦全國美術展覽會,籌設國立藝術大學。[2]108

圖2 蔡元培題贈(《美育》雜志第2期)

圖3 蔡孑民塑像(《美育》雜志第3期)
在實際的藝術教育過程中,李金發深受蔡元培關于美育主張的影響,如藝術教育要以學校為中心,倡導以美育代宗教來填補民眾精神世界等。李金發對蔡元培評價很高,“蔡孑民先生是國內學者中最了解藝術的人,他的以美育代宗教的言論,已在北大做校長時代,風動全國”[4]。過去人的思想和情感世界均附麗于宗教,后來隨著科學的進步、民主的倡導,人的知識、意志都脫離了宗教,所以蔡元培認為與宗教關系最密切的情感也應該獨立出來,而解決辦法就是用藝術來陶養情感,李金發創辦《美育》的目的就是“陶養情感”“快慰身心”,這與蔡元培的“陶養吾人之感情”是完全一致的。李金發創辦的《美育》雜志正是蔡元培美育理論的一種探索和實踐。[2]121
李金發創辦的《美育》雜志被稱為追求“純美”的雜志[5]184,是“五四”潮流中的“散兵游勇”。五四時期出版的藝術雜志大多將響應新文化的號召作為自己的責任,提出改造人生、改造社會的目標。而李金發提出:“中國社會美育還極幼稚,故暫主張不純粹登載美術的作品,而雜以新穎的影片及小說等,以引起讀者之趣味。……將來定能進化到純為研究美術之刊物,并將努力由季刊而改為月刊,這是敢自信必能實現的。”[注]見藍帝:《等于零的話》,載《美育》,1928年第2期。藍帝即李金發。李金發將《美育》雜志的目標定位研究“純美”的刊物,使人們“在此烏煙瘴氣中,過我們的藝術的生命”[1],“可以說,這種對‘純美’的執著追求,就是《美育》的‘靈魂’所在”[5]185。《美育》雜志創刊號的開篇之作《烈火:生命的燃燒》中提到:“可見藝術是不顧慮道德,也與社會不是共同的世界。藝術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創造美;藝術家唯一工作,就是忠實表現自己的世界。所以他的美的世界,是創造在藝術上,不是建設在社會上。”[6]所以藝術家是自由的,藝術也是自由的。藝術本身對于美的創造至關重要,藝術教育是目的而不僅僅是手段,李金發希望通過藝術的鑒賞、藝術的創造而使人們感受到美的存在。同時李金發認同藝術和人生、社會的密切關系。在《美育》第2期《吾國藝術教育》中李金發提到“對于民眾要盡力鼓吹藝術教育,使他們于生計疲乏之余,得到精神的慰藉”[7]。他期望美育可以起到類似宗教的作用,來填補精神世界,“藝術底有益于人生,這是不消說的了”[8]。在藝術和社會的關系中,李金發提到“教育是成了文化興衰的關鍵”,“現在中國的藝術教育,可以學校為中心,但以我的觀察所得,實是一個失望的現象,和文藝前途的危機”。[7]因為藝術教育的缺乏,“民眾更毫無美的陶冶,野蠻無文而至于道德喪亂者多,衣服襤褸,連Pittoresque性都沒有。民眾之有無道德與審美性,是與一個民族文化與俱來的,吾以是更對文化抱悲觀”[7]。他認為,美和社會是有很大關聯的,因為中國美育的缺乏導致社會上丑的事物的居多。只有進行真正的革命才可以變革社會丑惡的現象,真正的革命是藝術的革命,因為藝術的革命是關于內心的革命,因此“真實的藝術家,通通都是為著人類心情上的革命而努力的”[8]。所以藝術家應該不僅要拿藝術安慰民眾,更要以藝術教育來培養國民的審美能力。
李金發將美育界定為藝術教育,借助藝術以其作用于情感的特質而進行美感教育活動。藝術起源于對現實的不滿足,并對良好生活的需要,即起源于對美的主觀需求。李金發在《藝術之本原與其命運》中談到“吾人不能說藝術是產生于舒適中,繼續而完成之,寧可說它是產生于痛苦與希望中”,“藝術產生于人類不耐煩于現實,代替以感情所創的外表之時”。[9]藝術是在現實條件下理想對現實的反抗,正因為此,藝術才被需要,而藝術的主旨正是“良好生活之愛的靈魂之擔憂的不足”[9]。藝術起源于需要,但是并不是所有需要都可以產生美,李金發引用居友的一句話:“這個需要,成為自知的,明智的,而為一個意欲,就是:試著看這個意欲,能成為美的沖動之泉源與否?”[9]這個意欲就是一種感情,藝術的關鍵就在于這種感情是否可以產生行動并創造出藝術,產生美。
但是行動的意欲本身并不是美,“凡是美的,不是意欲的本身,乃是肉的諧和,及興感的意象之合樂”[9]。“諧和”在李金發的藝術教育中占著非常重要的位置。感覺與感情的諧和是創造藝術的關鍵。李金發并沒有否認感覺產生美的可能性,“感覺”有時候也會產生美,但是“感覺”與“感情”的美是不能分開的,美是感覺與感情的互相滲透,感覺與感情之有美,需要兩者相綜合,“第一瞬間感覺,受一個強或弱刺激,第二瞬間他就是快活或痛苦了”[9]。感情的美不在于道德,而在于所覺察到的意象本身的豐富諧和。李金發提到居友有一次在山間走了很久,精疲力竭之時喝到牧人給他在河道山間流水中儲藏的冰冷的牛奶,因此感到“像牧人的合奏之樂”[9],這是感覺的擴張。就是感官所產生的第三個瞬間,感覺引起感情與思想之聯合或啟示,侵入良知,在此時只有舒適與不舒適的感覺成為美或不美的了,這是感覺、思想、感情的諧和。
真正的藝術是含有道德的意義并有感情的真實,創造出超越自己的藝術。“美的感情之最后的形體,是自在美的感情也”[9]。何為自在?“在開化的人而論,沒有一個感覺不是想伸展到良知的全部,從聯合與啟示中,記起一群感情或思想上去,他因之成為自在的象征。”[9]在良知的引導下,感覺與思想聯合,世界因此活動起來,深入人道之中。感情和感覺,混合著道德觀念,慢慢成為美學的,這樣快樂就是美,一切舒適的動作都是藝術的,每一個美的動作都會深入道德生活的深處去。“這樣藝術是永遠存在,我們則因良知的擴大,而不斷地領受到生命的諧調,及各人的快樂,亦將為美的(beauté)神圣性矣。”[9]
李金發從近代心理學出發來探究藝術教育的必然性,藝術發源于主觀情感的需求,并以其獨特的語言表達對“和諧”的追求和對感情真實表達的需要,同時肯定道德對美的影響,真正的藝術教育是包含道德的自主的藝術。藝術的本質是精神的表張,作為藝術教育的美育正因為藝術的特性,所以起著陶養情感,純潔人格,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作用。
美育是借助藝術和其他審美活動而進行的美感教育活動,所以美育就體現著一般藝術的性質和特點。李金發反對“藝術游戲說”,他認為將藝術完全非功利化會使得人們將藝術看作兒戲,將藝術看作虛假的泡沫,“如果藝術是一游戲,那美(beauté)不是僅主觀幻想嗎?”[9]這里李金發引用了居友“美善統一”的觀點,“美的嬌艷,是了解全人類的”[9]。但李金發認為美善不總是一處,“我們不否認美會有時與善碰見在一處,但總不免遇到善的沒有美,或兩者互相反抗”[9],并舉例說從前法國學者Yago報復其堂姊妹的事實,雖然有精致的心理學家在罪犯中發現什么自成道德,但還是不能稱為美的。
藝術可以用來代替宗教。因為藝術作用于情感的特質,李金發多次提到藝術可以“快慰身心”與“陶冶性情”[7]。同時李金發在蔡元培“美育代宗教”的提倡下,也寄希望于美育起到宗教的作用。李金發在《藝術在道德上之功用》中詳細闡述了歷代西方哲學家關于藝術與道德關系的評論,最后總結提出:“因為藝術總之是普通的科學,亦是最易使民眾了解的形式,可用它去填代古代宗教,去普遍其時代的假科學,那末,它至少有多少dogme的意義。”[10]李金發是認可用藝術來代替宗教的,期望通過培養審美來填補國民的精神世界。同時李金發也認識到以美育代宗教實施的艱難:“這個雜志,吾絕不敢希望在吾國文化上,有什么影響,亦不敢望美育將來會代替宗教。但若讀者讀了,能覺到人生尚到處是美,尚有一息可以留戀,而來同我們共同研究,則是欣幸的。”[1]
李金發關于美育功用的看法正是美育超脫性和普遍性特征的體現,但是與“五四”潮流中心的美育思想家對美育持有的較強功利色彩不同,李金發將美育不只是看作手段,更重要的是目的,將提高人的欣賞美的能力看作美育最基本的性質,由藝術出發又歸于藝術。
李金發推崇以希臘藝術為代表的歐洲藝術,在《美育》雜志中翻譯了大量西方的藝術理論文章,在《中國寶貝》中以無限深情贊美西方的音樂、繪畫和舞蹈,在《藝術之本原與命運》中對西方美學家居友的思想做了長篇述評,在《藝術在道德上之功用》中論述了從柏拉圖到康德等人的藝術功利觀的發展,等等。同時《美育》雜志因刊載大量圖片成為特色,其中西方人物圖、西方國家的風景圖和一些雕刻圖片占大部分。《美育》雜志第1期中,共有87張圖片,76張是對西方建筑、雕塑、藝術家的介紹,涉及中國的畫作僅11張,其中絕大多數是中國瓷器和山水畫。李金發提到:“我們所崇拜是希臘文明,或即稱之為Neo Heldenisme。”[1]他欣賞西方藝術,認為西方藝術是審美的藝術、自主的藝術。
另一方面李金發有些貶低中國傳統藝術,期望通過美育來改變中國的審美習慣和生活方式,完成整個社會的改造。“本刊的材料,自知是太側重于歐美,但實系因中國藝術太無精彩,丑的事物居多,深望以后讀者能多找出些美的分子來。”[1]李金發在《中國寶貝》開頭就說:“我選了這個‘中國寶貝’(Chinoiseries)的題目,來做一篇小文,實是出于內的沖動,并不欲故揚家丑。因為回國一年余來,都在這個社會中鬼混推移;雖然沒有被消溶剝食,但可幸得到了一些經驗和教訓,就是要在中國社會生存所必需的教訓。當回國之初,做起事來,總是東碰西撞,發生或結果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其原因當然是我所持的西洋生活態度,不適于這個社會啊!……但是我現在談起‘中國寶貝’來,真是如吳先生所說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我這個藝術界小子,實犯不著同他們有權有勢的人開釁,只好把我所能見到的文藝界及丑惡的生活,談談就算了。”李金發也具體地對中國的藝術進行了評價,如在對中國戲劇的討論中說“中國古戲應該淘汰(服飾之都麗可觀除外),是無疑義”,因為“這是瞎鬧的,非陳死人不愿聽的,亦不會在真、善、美上發生價值的”。最后提出中國生活中無美的結論,“世界上著名之骯臟無文的是中國人。一方面固然是他們生活艱難,無暇兼顧;但一方面是一種劣根性,及惡教育使之然。他們的居住,安適過么?他們的衣裳,好看過么?常常見歐美很窮苦的人,他們的生活是有甜愉與美麗。中國人則常富有巨萬,亦蓬頭垢面,奄奄一息。常常在中國最高級之社交與生活中,亦可發現可怕的丑惡,雖西洋最平庸之人,亦不會做到。這是因為民族太少審美性的緣故。這個社會若不‘美育’之,是罕有文明可言的。”[11]
這里可以看出李金發對藝術判斷的一個標準是基于在真善美上產生的價值。“但何以西洋人承了希臘文化,更日進千里,而中國則同樣跑了四千余年歷史,而至今仍是用凡上尺去做樂譜。……中西文化有同樣的發源,結果何以如此其懸殊,就是一個有教育、一個無教育的緣故”[7],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李金發通過對希臘藝術的推崇和中國藝術的貶低目的是為了表達藝術教育的重要性,審美能力對于社會的重要性。
在科學教育的背景下,藝術教育該如何發展?李金發在《吾國藝術教育》中首先提出了西方現在的文化思潮是科學教育與藝術教育:“現代歐美各國家文化之成分,可概言之為科學與藝術之文化。其成功的根原,是由社會上之科學教育與藝術教育。這兩個趨勢,就在原始人類,亦已有之,現在猶在野蠻時期之民族亦如之。簡言之,科學教育之原因于要解決生活,戰勝環境;藝術教育原因于官能的需要,而創造出一些動作來,去快慰身心,而至于陶冶性情。”[7]
但是在科學理性下藝術會如何發展?美是否會因為科學的固定規則而消失呢?就像希臘的形體藝術隨著希臘人體美的消失而斷裂呢?藝術是否會因為未來不能供給他們養料而消失呢?李金發首先肯定了科學理性會影響“詩意想象”的存在,而藝術正需要詩意想象才可能發展,“詩意的想象,似乎需要一些迷信于其中,如此它不宜于用冷酷的理想去解釋其現象”,而“科學之光多少是兇暴生硬,它分解那明顯的東西,及活動的諧調,它只用奧昧的公式去解說原素之關系。科學一興,詩再也不會開花了”。[9]對此李金發與居友保持一種相同的樂觀態度,無論如何“詩”有理由在科學之旁存在。首先,藝術是涉及人的無限,包含人的精神、肉體、感覺、感情等,能滿足人的全部,而這是科學所不能代替的:“詩與科學一樣同為世界的翻譯,但是科學的翻譯,斷不能及詩的翻譯之給我們以事物親切之意義,因為科學,只注到有限的智能,不能達人的全部,此詩所以不會死亡也。”[9]其次,藝術沒有產生科學可以代替的法則,“假如藝術有一個固定的觀念,我們可以用一定的方法去實現它,那是可以起而代之的,可是藝術只有它自己相授受的觀念,它面前是沒有的,它自己創造出來的”[9]。藝術滿足的是人的精神本能,這是不能以科學的理性代之的。
科學不能代替藝術,藝術反而會在科學下進行改造。科學的智識會幫助藝術去探究更為精細的世界。所以藝術教育在科學教育的發展下,依然可以存在,藝術教育使得人更加完整,精神更加豐富,并且藝術因為其來源于主觀情感的特質,所以不能被科學教育所代替。但是科學改造的藝術還是藝術本身么?藝術經過改造是否算是破壞呢?這是李金發在《藝術之本原與其命運》中提出的問題,同時他也進一步給予了回答,“從線條顏色的配合等,可認定科學是藝術之輔助品”[12],科學可以使得藝術家的感覺更加精微,感情與思想的融合將更為明智,感情將較為理性、較為哲學而不至失去其毅力與詩意,同時理性的呼喚可以避免藝術去尋找絕對不可能的誘惑及空幻的期望。
美育是以藝術為基本途徑來實現的,在民主逐漸建立的時代下,藝術的存在與否全以天才為依歸,天才會在民主中消滅么?李金發的藝術觀受到居友天才論的影響,認為藝術的本質是貴族的、自由的。而在民主大行于天下的時代,居友是反對民主的,民主使得人類相互間的政治與經濟趨于平等,這個平等將擴大而產生智識的平等,“這個世界化的平庸,將置藝術于死地”,“如藝術家要想法使一切人都高興,那只有成為平庸了”。[9]但是李金發并沒有反對民主,他樂觀地認為,民主不能置天才于死地,“因為在同一打擊中,他先受傷倒斃了,生存競爭是人的法則,這競爭中必要之力是智慧。如果德先生必會殺卻天才,使人道后退,則我們亦愿意賠償我們加入‘國家生活’的錯誤,視死如歸”[9]。生存競爭的本能會使得天才存在,“天才并不是那種神秘的、天生的,只出身于高貴血統之家的龍種,而是像十九世紀法國大雕塑家呂德那樣出身于爐匠之家,但憑自己的天資與勤奮而獲得成功的杰出人物”[2]128。所以藝術需要的天才,是勤奮努力下的天才,民主并不會消滅天才,更不會消滅藝術。但李金發也沒有放棄憂慮,民主不會阻礙藝術的發展,但是民主也并不能給予藝術所要的鼓勵。
李金發以希臘藝術為代表的歐洲藝術作為典范,在批判中國藝術的同時,強調了藝術教育對于提高國民審美的重要性,并解釋了藝術教育與科學教育在沖突中的融合發展,表達了藝術教育和民主的深層聯系。在藝術的發展道路中,李金發和居友一樣抱著樂觀的態度,科學精神擁護著藝術的未來,科學精神與藝術的調和預示著藝術的未來,生存競爭的本能將不會使得天才隕落。
《美育》雜志以對經典藝術品的欣賞和對藝術理論的精研探討為主,通過藝術的純粹性和趣味性來實現美育的效能,是近現代美育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斷面。在《美育》雜志中,“時代的、社會的歷史主題被遮蔽,藝術因其純粹而永遠、無限,因其純粹而使人遠離現實的紛擾”[13]。第4期《復刊感言》中提到在這饑荒、戰爭之年,藝術期刊都相繼隕落之時,“不識時務的談論,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之藝術,想來與人爭一日之長,必然是失敗的,但大家要知道,我們不是要來湊熱鬧,或想博取虛名,我們在盡我們的天職……藝術才是永遠,無限,我們憧憬著埃及希臘羅馬的光輝”[14],這與新文化背景下藝術的使命是建造新國民、改造舊社會是完全不同的。
這其中的原因與李金發的個人經歷也有關。李金發1917年離開家鄉梅縣赴香港羅馬書院讀書,1919年19歲時,正逢吳稚暉、蔡元培、李石曾提倡“勞工神圣”,在“五四”新文化風起云涌之時,李金發離開祖國,卷進赴法勤工儉學大潮,到巴黎補習法文,后又開始學習雕刻,師從巴黎國立美術學院雕塑家布謝。1921年漸漸受到法國頹廢派詩人波德萊爾和象征派詩人魏倫的影響,開始寫短詩,寫作象征主義詩歌《微雨》《食客與荒年》《為幸福而歌》等,直到1925年歸國。[15]所以“五四”思想啟蒙,由思想而改造社會、挽救民族危亡,由藝術而療救人生和社會的思潮對李金發影響很小。
李金發以其追求“純美”的《美育》雜志在“五四”美育浪潮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美育》第1期、第2期的《書法比較》中,李金發展示了與蔡元培、李石岑、劉半農等的書信往來,蔡元培對《美育》雜志表示了認可。李金發寫道:“《美育》出版后,我曾送給孑民先生一本,以后我在西湖會見他,第一句話他就說感謝你送我的《美育》,但何以你只一個人能搜輯這許多材料,真是難能……”,“美育出版后很多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寫信來慶賀,銷數亦很大”。[16]《美育》第1期出刊之后,引起了很大的轟動,“自《美育》雜志出世以后,本(主干)在興論、印刷、銷數方面,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安慰,遠至里昂、馬達加斯加、吉林、察哈爾的人,都千辛萬苦的寄著稿子來,偏僻至小學教師,肖像模仿之小地方的炭畫家,也手執一本,悉心的研磨,可見他們是在沙漠中炎日下般饑渴著,這點小小的食物,能使他們延長呼吸,而至于目有視,耳有聽”[17]。李金發對自己所創辦的《美育》雜志也是心懷慰藉的,他在《復刊感言》中評價道,“雖然是不定期的只發行了三次,但我敢說,美育自有其光榮的歷史的,相識或陌生的智識界中人,談起以前的美育,惟有贊美,這絕不是夸口的空話”[14]。
李金發所創刊的《美育》是新文化運動過程中美育發展的一個斷面,純粹的唯美的藝術觀,以藝術為載體,融形象性的欣賞與文學的趣味為一體,通過東西方藝術的比較,通過西方藝術的推介,圍繞藝術的主題展開。這與整個五四時期的藝術教育運動是不同的,與之前中華美育會創辦的《美育》雜志也是不同的傾向,“此四冊厚的《美育》基本上由李金發一人撰寫,翻譯和編輯,以引介西方美術思潮為主,也屬那個時期已經比較少見的個人刊物”[18]。“可以說,李金發之創辦《美育》雜志,是蔡元培的‘美育’主張在藝術領域的一種探索和實踐”[2]122。李金發關于藝術教育的基本理念都是從藝術的純粹性出發,強調對主觀情感的表現而非客觀現實的再現,美育由藝術出發并歸于藝術,《美育》雜志以其內容的豐富和精美擴充了民國時期的藝術教育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