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慕仁

20世紀70年代末。上海車站碼頭附近都有24小時不關門的日夜商店,最有故事的要數十六浦大達碼頭的日夜商店。
大達日夜商店開在外馬路1號倉庫附近地區。1號倉庫是什么地方?它曾經是盧作孚的民生輪船公司大本營。盧作孚什么人?是中國航運祖師爺,毛澤東稱頌他是“四個不能忘記的中國實業家”。
大達商店十開間門面,像把扇形面對大達碼頭客運站。十六浦眾多碼頭是有分工的:東門路碼頭負責寧波港、舟山群島運輸,新開河負責重慶武漢運輸,大達碼頭負責長江內河,南通、啟東、青龍港等。大達碼頭運輸量很大,人山人海,不分晝夜每天四班船,每班2000人,街面上人頭涌動,日夜不息。
日夜商店的招牌就叫“大達食品商店”,經營煙酒糖果糕點、水果、雜貨。店堂里分設三個柜組:水果柜、糕點柜、煙酒糖果雜貨柜。店經理是位年屆五十的中年男子費銘,高個子黑皮膚,是解放初十六浦學徒出身的店員,是個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的老經理。他手下三四十個職工隊伍卻不簡單,由三撥人組成。
第一撥人是上了年紀的曾經歷盡滄桑老職工,是原來供銷社留下來的。翻開他們檔案,都有來歷,曾經在國民黨政府干過處長、科長什么的,他們被整肅出來到供銷社站柜臺,有的還吃過官司。費銘跟他們開玩笑說:“你們都是處長科長出身,我連股長也挨不上,現在我領導你們。”“老費,你幫幫忙,勿要恥笑我們了。現在我們能太太平平混口飯吃,上上大吉。”老職工們覺得費銘是好人,對他們有歷史包袱的人不歧視。其實這幫老職工費銘最放心,他們不惹事,聽話,做事規矩認真,讓他們加班從來不打回票,挖防空洞不叫苦。
商店挖什么防空洞?那是“文革”時期,反帝反修,怕敵人搞突然襲擊。上級號召備戰備荒深挖洞,戰爭來了防原子彈,和平時期存放棗子,所以大達商店下面有很大的地下倉庫。
第二撥人是知青返城頂替爸媽進單位的。這批人年富力壯,是商店主力。費銘很歡喜,其中有幾個還對大達商店有感情。他們八年前就是從大達碼頭出發告別上海,上船前爸媽用身邊所有糧票在商店買了糕點塞進孩子背包。當年所有蘇北大豐農場、崇明農場都在這里上船。當輪船起錨的汽笛一響,岸上、船上撕心裂肺的哭聲,黃浦江的水都發抖,有幾個送孫子的老奶奶昏倒在大達商店門口。現在他們回來了并且找到這份工作,他們很珍惜,工作很安心。
費銘最不放心的是第三撥人。這一撥是剛招進來的社會青年。他們的哥姐都插隊落戶了,他們年少幸運地留在上海,曾經在社會上游蕩,也沒有好好讀書,起哄打群架,招工時文化考,按分數高低分配進行業。進煙糖公司的還是高分,分數低的進小菜場賣青菜蘿卜,再不行的進清潔管理站管三個洞:陰溝洞、垃圾桶、倒屎洞。他們的身份是小學徒還不是正式職工,半年滿師考核,進店后一幫一拜師傅。費銘也帶了一個徒弟,名叫吉力,是個出名的搗蛋鬼,別人不敢收。費銘說那就他親自帶吧。這以后他給費銘的麻煩不斷。
日夜商店附近地區居民很少,主要服務對象是來往旅客,服務一波一波有規律性,很像黃浦江潮漲潮落。船只一到,馬路上頓時塵土飛揚,商店內外人流涌動,地上擺滿籮筐、蛇皮袋、行李,四處散發汗味、雞鴨家禽蛋品臭味。個個大嗓門,操著這塊那塊的蘇北腔。他們都是從蘇北到上海“跑單幫”,將蘇北農副產品弄到上海換糧票換鈔票,再將上海輕工產品倒賣給農村。商店門前雞毛鴨毛齊飛,人稱“百萬雄雞過大江”。當時的船票也便宜,南通到上海才一元二毛錢。寧波到上海三元六毛錢。他們早船來乘晚船回去。
商業強調為人民服務,強調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并重。大達日夜商店是區里先進單位,更看重社會效益。費銘開創便民服務十條:免費為自行車黃魚車打氣,一個打氣筒用不了幾天便要換橡皮活塞;免費提供針線包,掉個紐扣的幫你釘上;免費提供紅藥水仁丹;旅客皮膚擦傷頭暈什么的給你幫助;免費代打電話,他們有個公用電話,船只一到排隊打電話,外地旅客到上海,有的還不知道撥號,拎起電話就喊:“叫俺閨女聽電話。”店員就笑她:“不撥號怎么找到你閨女?你閨女不是上海市長吧?”還有,免費為顧客咨詢提供上海交通地圖;免費為旅客寄放行李,這一條讓店里忙得要死,好得有個防空洞,不愁放不下,但是職工奔上奔下累得要死。不僅寄東西,有時還要求幫助照看一下孩子。有一次費銘的徒弟對一個旅客不耐煩揮手“不寄,不能寄”。費銘走過去問為什么不寄?徒弟說這個人要寄托行李但沒有大隊身份證明。原來規定要有證明路條才能寄放行李。這幫農民出來身邊都有大隊公社外出證明。店里憑這紙證明收件發件,不會弄錯。費銘發現這個戴眼鏡的旅客身旁有一捆書,而且是外文書,份量很重,捆扎馬虎。
那個人哆哆嗦嗦摸出一張紙,問:“這個行嗎?”
吉力拿過一看:“啊,你是勞改犯?不寄,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
費銘接過一看是蘇北勞改農場探親證明,便說:“不也是證明嗎,幫他寄。”事后還關照徒弟幫他重新用店里紙箱把書裝好扎牢。這個人回來取書時,身上還多了一條棉花胎。費銘關照徒弟幫他送上船。吉力想不通師傅怎么敵我不分?幾年后,這個人專程到大達來看望大家,他已經是上海名牌大學法文教授,緊緊地握住吉力的手不放。
費銘對職工柜臺服務要求非常嚴格。他們有服務公約,規定營業員不得與旅客發生爭吵,禮貌用語,柜面客人多時做到“接一問二招呼三”,那就是接待第一位顧客時問第二位顧客買點啥?對第三位顧客打招呼:請你等一歇。堅持每筆生意必須唱票“收你一元找你幾毛,請收好”。費銘將徒弟安排在糖果綜合柜,這是最忙的柜臺,也是便民服務的柜臺。另外考慮到綜合柜的柜組長是店里能力最強,點子最多的全能手。他叫王國標。四十上下,能說會道。人稱賣糖果“一抓準”。你要買一斤糖果還是四兩,不管是什錦糖還是大白兔,他一抓不多不少,放在秤盤上不過意思意思,讓你放心。他這一招曾經參加市財貿職工大比武得獎。他說他這一招小兒科,比他神通廣大有的是,一位收購生豬的老兄到農村收購生豬,不用過秤,一拍豬屁股就報出451斤,或是517斤,頂多一斤誤差;一位瓷器店的老兄檢查草皮包扎的一疊碗,輕輕一拋就知道其中第幾只碗有裂縫。

吉力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商業江湖還真是英雄輩出神通廣大。他非常買賬這個組長。這個王國標不僅是業務能手,而且萬寶全書,沒有他不懂的。而且像滑稽演員,各地方言他都會,跟蘇北人講蘇北話,跟寧波人講寧波話,跟四川人講四川話,跟外國人也會幾句洋涇浜。
費銘不僅要求做好柜面服務,還組織職工上船服務。夏天背個冷飲箱賣棒冰雪糕。當時棒冰四分錢,雪糕八分錢。他們在候船室、船艙里邊敲邊叫賣。
吉力最喜歡到船上服務,站在柜臺里像活猻關在籠子里一樣難受,放出去在碼頭上船艙里走動,他自由開心。這條黃浦江對他來說太親切了,每年夏天他就在江里度過,他是關橋碼頭出名的“浪里白條”。他帶領一幫野小鬼在江面潛伏。當時關橋碼頭是西瓜集散地,一只只裝西瓜的水泥船在這里靠岸。吉力一個猛子游近瓜船。瓜船吃水深,他出水面從船上捧起大西瓜鉆入水里,神出鬼沒地游到浮筒上,一幫小鬼都在浮筒上等他吃西瓜,吃完了再去偷,一個個皮膚曬得油光發亮像泥鰍。
開始有幾次,吉力上船賣棒冰不見回來。客運站告訴費銘,吉力誤點了,船開了,他沒有及時上岸。費銘笑了:“小鬼就是沒魂靈,讓他吃點苦頭長點記性。”事發幾次,費銘才知道吉力是故意的。他聽到起錨汽笛,當作沒聽見不上岸。船員跟大達商店關系很好,船員經常去開后門買煙什么的。吉力駐留船上享福,住得好吃得好,船上伙食好,大排骨都是雙份的而且不要錢,船靠南通還好上狼山玩一下,回來時吉力手里捧的棒冰箱已經裝滿雞蛋。
從此,費銘不讓他上船服務。
商店24小時開門營業,職工三班倒上班,交結班時有個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那時叫“天天讀”。大家圍坐在防空洞里,喝茶抽煙。柜組長問費銘:“老費,今天學啥?”老費抓張報紙說:“找篇文章讀一下。”組長念完報紙,接下來是天南地北瞎吹。小青年就揪住哈德門講過去十六浦流氓的故事。當時電視劇《上海灘》風靡上海。吉力嘴上一直哼“浪奔,浪流”。哈德門什么人?他曾經是舊社會管過十六浦治安的警察小隊長,是十六浦的活地圖。他說:“當時十六浦又繁榮又亂,我們局里有句話叫‘難治。十六浦治安不是人干的,干好不是人。當時十六浦,一個行業占據一條馬路,一聽地名就知道干什么的。比如火腿弄那是做火腿的,面筋弄那是做面筋的。豆市街專營五谷雜糧,洋行街現在叫陽朔街那是經營海味桂圓海參木耳,方浜路三大祥綢布店。各地商人除了有專營外,還有其他‘營生,潮州人賣鴉片,福州人引進花會賭博,蘇州人搬來妓院。每條路每個行業都有流氓做后臺,流氓分青洪幫。最有名的小東門地頭蛇叫小長根。斧頭幫跟薄刀幫打架,小長根身上被砍十七刀不討饒。我們警察局一個也不敢得罪。大亨杜月笙14歲到上海就在十六浦鴻元盛水果店當學徒,黃金榮進巡捕房做包打聽也常到十六浦活動。那時他一身便裝,泡在茶館里,喝喝茶吹吹牛,從中收集情報,聯絡眼線。我哈德門別看穿著警察這張皮,在他們眼里不過是臭蟲一只……”

沒想到,哈德門講舊上海十六浦故事傳到上級部門,傳成“哈德門念念不忘舊社會,今不如昔,利用學習爭奪革命接班人”。于是上級派人來調查。費銘澄清說:“不是這樣的。我叫哈德門給青年上上課,舊社會警察流氓如何欺壓百姓,是為了批判舊社會……”
哈德門聽聞差點嚇出半條命。
進入80年代,日夜商店門前也發生了變化。客運站還是那幾班船,但客人少了許多。船上下來的人發生明顯變化,背籮筐挑擔的人少了,用雞蛋換糧票看不見了,販雞鴨家禽的也失蹤了。十六浦中山南路外咸瓜街重建大型副食品批發市場,數百個攤位向全國開放,農副產品不用偷偷摸摸進城販賣,可以直接進自由市場合法交易。日夜商店生意輕了許多,社會上取消各種票證,全國商品流通,上海食品上海輕工產品沒有過去吃香了。香煙、大白兔奶糖不用開后門了,原來的搭賣方法不靈了。原來外地人喜歡買大達商店糕點柜糕點粒屑,那是糕點的皮、芝麻等下腳,不要糧票又便宜,他們買到放在搪瓷杯用開水沖一下,充饑又香,價廉物美。如今,糕點下腳無人問津,只能拿去當豬飼料。公用電話也不用排隊,船上下來的人,也換了一撥人,手里拎著黑色公文包的鄉鎮企業家,一個個衣著光閃,高高舉著磚頭般的大哥大吆五喝六,脖子上項鏈比自行車鏈條還粗,一上柜臺只要好煙好酒,一買好多,說是去送禮的。一打聽,原來他們是有名的南通建筑包工頭。那時上海百廢待興,到處在蓋房子,登高一望,整個上海像個工地,吊塔林立,打樁機轟鳴。職工隊伍幾十年沒聽到福利分房了,現在終于實現了,拆脫棚戶住公房。黃浦江隧道、南浦大橋相繼開通,“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成了傳說。日夜商店對面陸家嘴過去是“若要苦住浦東爛泥渡”,如今爛泥渡高樓雄起,成了東方曼哈頓。
社會在蒸蒸日上,日夜商店開始日薄西山。1982年,十六浦改建大型客運總站,有七個寬敞的候船大廳,還有自動扶梯和落地大玻璃窗,一時成了新上海標志建筑,所有長江內河航運全部集中在那里。大達碼頭客運關閉。
十六浦氣派的總站也沒有神氣幾年,形勢比規劃快。1988年公路大發展,滬杭甬高速公路開通,上海到寧波全程只要4小時,誰還愿意乘一個通宵的輪船??長江江面架起好幾座橋,連接蘇南蘇北,到上海不過兩小時,誰還坐嘈雜的小輪船?
2004年9月,總站一聲爆破,夷為平地。十六浦客運碼頭定期航線全部遷到長江口吳淞客運中心。從此,水上門戶的十六浦淡出人們的視線。結束了長達150年客運歷史。
碼頭搬遷了,大達日夜商店從此歇擱。費銘也老了,退休了。他念念不忘自己創建的商店,念念不忘曾經與自己并肩奮斗過的職工同事。他這一輩的人都退了,有的已經過世了。那幫插兄插妹也到了退休年齡,剩下的那幫小青年,后來各奔東西,混得最好的是他的徒弟吉力,現在是幾家水果連鎖店的老板。
當他們相約再到大達碼頭時,再也找不到老碼頭的影子了。十六浦碼頭如今華麗轉身變成濱江綠地、親水平臺,是小資們、文青的新的“潮區”。愛時髦的人們跑去親近水岸,懷念歲月的光景,悠然地喝著咖啡,看看日落。
唯有黃浦江,依然“浪奔——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