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周易》的文化因緣

那秋生

被譽為國學元典的《周易》，其核心思想是追求一種以“太和”為最高目標的天與人、自然與社會的整體和諧，其思維模式是一個儒、道互補的新型世界觀，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體現了中國思想的共同特征。縱觀魯迅的人生經歷與文學成就，可以說他對《周易》的理解和接受是客觀存在的，或者說《周易》文化已經潛移默化在魯迅的思想與精神之中了。

一

追溯悠久的歷史，據傳大禹治水到越地，在會稽山所得天書乃“通水之理”，猶如《周易》的八卦圖。我們從紹興古代地圖可以看出，就是陰陽相抱的魚形狀。陽魚首為會稽山脈，陰魚首為海浸平原，此與紹興的山水分布可以對應。這種獨特的地理環境，恰似一幅活生生的八卦（乾、坤、震、巽、艮、兌、坎、離）圖了。所以紹興在古代還有一個“八卦之都”的美稱。魯迅引以自豪的是：“于越故稱無敵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異，后先絡繹，展其殊才;其民復存大禹卓苦勤勞之風，同勾踐堅確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綽然足以自理。”其中說的“海岳精液，善生俊異”出自會稽名士虞翻，成為越文化中的一個演繹不絕的重要標志。

會稽虞氏家族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士族的杰出代表，成為浙東《周易》學術的一個縮影。據《三國志·吳書·虞翻傳》載，其人“依易設象，以占吉兇”。作為“會稽名士”的虞翻，擅長運用《周易》預測天下人事，其著作為《易注》，《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有虞注《周易》九卷，《新唐書·藝文志》、《經典釋文》有虞注《周易》十卷。虞翻被舉茂才后，漢廷和曹操先后辟命，但他一概拒絕，專心做學問。他給少府孔融寫信，并展示自己著的《易注》。孔融復書說：看你著作的《易注》，才知道東南地域的美麗，不僅是會稽的竹箭。又觀察天象、氣溫，推算禍福，與神靈適合，可以說是探索奧秘到達極致了。魯迅在《〈會稽郡故書雜集〉序》中引用過虞翻的名言：“夫會稽上應牽牛之宿，下當少陽之位，東漸巨海，西通五湖，南暢無垠，北渚浙江，南山攸居，實為州鎮，昔禹會群臣，因以命之。山有金木鳥獸之殷，水有魚鹽珠蚌之饒，海岳精液，善生俊異，是以忠臣繼踵，孝子連閭，下及賢女，靡不育焉……”這是從《周易》中生發的“風水學”，也即環境地理學。試看，紹興至今還存在一些與《周易》相關的老地名：大有倉（大有卦）、井巷（井卦）、柔遯弄（遯卦）、曲屯路（屯卦）、利濟橋（既濟卦、未濟卦）、蒙泉（蒙卦）、震元堂（震卦）、咸亨酒店（咸卦）……可見傳統文化影響已深入民間與人心之中了。

由于對孫權直言獲罪，虞翻被貶嶺南十八年。他的直諫被貶具有示范性，開創了一種不卑不亢的氣節觀念。后人以“傲骨”與“媚骨”對比，表達不肯諂媚逢迎的氣節。魯迅繼承了這種“會稽名士”的風骨，如鐵一般堅的意志，像石一般硬的人格：“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意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古越先賢不計其數，魯迅的心目中特別敬佩像虞翻那樣具有硬氣的人物。他說：“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這對于我們紹興人很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這種硬氣即是古越文化的血脈相傳，它深遠地影響著后人的文風。

二

魯迅自述是讀過“十三經”的，《周易》為其中之首。中國傳統習俗往往把《周易》與算命聯系起來，魯迅就在《故鄉》中這樣寫道：“五行缺土，所以他父親叫他閏土。”他的《華蓋集·題記》說：“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有時要交‘華蓋運的……這運，在和尚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只好碰釘子。”據說魯迅的八字為：辛巳年、丁酉月、壬戌日、時不詳。有人以為魯迅八字中是甲辰時或庚子時，因主水太旺，土不透不能克制，故最喜木泄。也許是命中缺木吧，所以取名“樟壽”，大約是父母找人算命過后特地告知的。

當魯迅去“三味書屋”讀書時，祖父為他起了學名“豫山”，因“山”與“傘”同音，被大家嘲笑之故，就改名為“豫才”了。“豫卦”是《周易》之十六卦名，下坤上震相疊，坤為地為順，震為雷為動。虞翻的《易注》如此：“上震下坤，中存坎艮，上方動驗，中方滿險，下又止之，則其險無所用矣。雷在地上，震驚萬物，屈者伸，藏者露，順以動之，動以順豫，君子則為逸豫之象，有眚合五行吉。”如果依照魯迅在《青年必讀書》里說的，這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態度，也是為人處世取得成功的一條原則。認識與實踐之間有著內在的邏輯聯系：只有腦子里認識清楚了，想明白了，行動才不會盲目;再好的想法和愿望，如果不付諸實踐，只能是空想。只有將知與行統一起來，才會有所作為。

三

作為偉大的文學家，魯迅的獨特性創作與《周易》文化有著內在的聯系。我們先來分析一些魯迅使用過的筆名，就會知道他是如何巧妙地吸收易學文化并且傳承其精華的。他以“樂賁”署名發表的文章是《“日本研究”之外》與《介紹德國作家版畫展》。“賁”是《周易》之二十二卦名，由“離下艮上”組成，是裝飾、文飾之意。《易經》曰：“賁，亨。小利有攸往。”魯迅對“賁”的裝飾、文飾意義的借用，恰當地表達了對裝飾藝術自小至老的鐘愛之情。“樂賁”筆名寄寓了魯迅對《彖傳》中“賁”卦所闡釋的“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精神的頌揚，表達了致力人文、化成天下、推動社會進步的崇高目標。“元艮”筆名也有著《周易》文化背景。“艮”為《周易》之五十二卦名，在乾卦、坤卦和屯卦里都有“元亨”一詞，“元亨”是“大通順”的意思。他以“元艮”筆名寫的《反芻》一文，暗示了對施蟄存的批評和否定，同時婉轉、含蓄地傳遞著自己的立場：不可只注意于古書局部的詞匯語言，而忽略了古書整體的思想內容。還有“豐之余”的筆名，魯迅用它發表了《二丑藝術》、《“推”的余談》、《喝茶》等文。“豐”卦告訴我們：越是處于豐盛的局面，越是不能被利益誘惑。而應該堅持原則，腳踏實地做事，如此便能受到賞識，進而達到如日中天的境界。

在魯迅的一些代表作品中，也可以發現《周易》的影子。比如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讀到的“上九，潛龍勿用”，而《周易》之首“乾卦”寫著的是“初九，潛龍勿用”。魯迅或許是故意將“初九，潛龍勿用”寫成“上九，潛龍勿用”的，用以反襯天真幼稚的孩子們讀這類“天書”的難懂難記，暗示著對舊式傳統教育的憂患。又如《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是魯迅堂叔周仲翔創辦的。“咸”是《周易》的三十一卦，象征著靈感、感應的意思;“亨”是通的意思，即《周易》首句“乾，元亨利貞”的“亨”。咸亨酒店的由來，是《周易·坤卦》之《彖傳》“含弘廣大，品物咸亨”句，意思為萬物得以皆美，寓含著生意興隆與萬事亨通。當然，這樣的美名與主人公孔乙己的悲慘命運恰恰形成了強烈的比照，其諷刺意味是顯而易見的。

四

《周易》文化對中華民族優秀傳統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價值，尤其是變革思想與憂患意識以及獨特的邏輯推理，對于魯迅的精神世界、思維形式、文學創作都產生了直接和重要的影響。《周易》的核心是“變”，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個太極，每個卦都不是死的，而是活生生的。這當然也包括組成每一卦的每一爻，各爻亦為小太極。其中任意一爻動，即可產生不同之卦。這意味著任何事物都在不斷變化過程中，只是有時候變化的程度是人類肉眼所無法分辨而已。所謂“與時俱進、與時偕行、與時消息”，皆在渲染變化的力量。我們來分析魯迅的《故鄉》一文，其中寫了三個“故鄉”：一個是回憶中的，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理想中的。他用一個“變”字貫穿其中，表達了對現實的強烈不滿，以及改造舊社會、創造新生活的熱切愿望。魯迅說過：“回復故道的事是沒有的，一定有遷移;維持現狀的事也是沒有的，一定有改變;有百利而無一弊的事也是沒有的，只可權大小。”他的變革思想往往表現在感受到社會現狀中的不和諧與不圓滿，并由此引發一種執著于現實人生進行不懈斗爭的精神意志。

“憂患”一詞最早見于《周易》中的《系辭下傳》：“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比如《周易》中的三十六卦“明夷”，借日出日落、天明天黑，來表達君子出行時的內心體驗。《彖傳》說：光明如同火種潛伏在大地之下，象征了光明的隱退。圣人內守文明的美德，外顯柔順的情態，這樣可以承受各種大災大難。在魯迅的意識中，這個“明夷”卦的化身就是“知白守黑”的哲人——他把黑暗留在身后，永遠面對著光明。對理想的執著和所處時勢的黑暗正好形成一種映襯和對比，魯迅要努力沖破這暗夜，寧愿“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作為黑夜里單槍匹馬孤軍奮戰的探索者，魯迅身上不免留下了那個社會和時代的陰影——他就是一個“中華民族的心靈黑暗的在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