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舒婷
多年以后,拄著拐杖的吳延卿在半輪殘月下,跟我們這些小輩講起他的一生時,話題總繞不開那頭伴他多年的黃牛。
吳延卿回憶起自己過去總偷拿家里的油渣去喂黃牛,牛兒用濕濕的鼻子蹭著他的手,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他的手心,他癢得直哆嗦,輕聲呼喚著“牛兒,牛兒——”。正如村里人所說,小延卿跟牛親。吳延卿還記得,兒時自己成了“大將軍”,騎在牛背上,嘴里喊著“駕駕——”,牛兒永遠只是溫順地邁著步子。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弟弟延輝出生后,延卿就很少得到母親的過問,父親吳傳梓也動不動就打他。
吳延卿說,此后的夜里,他都會偷偷去找黃牛。他的視線穿過我們,思緒像被月亮勾去了,似自言自語起來:“牛兒也不說話,它哪懂啊,就陪著我,用那大頭蹭我。”我想,那些夜里,黃牛的眸內應該都有輪滾圓閃爍的月,月中有個人影,是延卿吧!
不知不覺中,吳延卿已講到了分地時。
那時,吳傳梓臉朝著他卻不吭氣,延卿只說:“把那頭牛兒分給我吧!”
在塬上無人照管的地方,多了一人一牛的身影。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吳延卿在開墾荒地。大家都搖著頭說:“這個延卿,跟他那牛一樣犟!”
后來,村里開始什么都要共有了。村主任說:“延卿,你家的牛歸集體了,你要識時務啊!”延卿低著頭,嘴唇顫動,青筋暴露。他緊摟著黃牛的脖子,壓低嗓子說:“你們要什么都行,除了我的牛。”村主任磨了半天嘴皮,延卿只一棒一棒卷著旱煙,愣是不松口。臨走時,村主任狠聲說:“你跟牛一樣地犟!”
吳延卿和他的黃牛成了專政的對象,黃牛硬是被村里人牽走。沒了牛的吳延卿跟失了魂一樣,天天跑到村主任跟前求情。村主任立場堅定,指出延卿思想頑固,要好好改造。
那天晚上,一輪殘月在黑云間穿行,無心吃飯的延卿又蹲在空空的牛圈里抽起旱煙。突然,熟悉的喘氣聲在耳邊響起,濕濕的鼻子拱著延卿的脖子。延卿粗糙的大手緩緩撫上那熟悉的鼻頭,他知道,牛兒回來了!
塬上又多了些傳說,有人說黃牛是趁著飼養員打盹時偷溜出來的,而飼養員卻說那牛硬是掙斷了三指粗的繩跑出來的。村里人都說:“真是頭犟牛!”
現在,吳延卿總喜歡一個人拄著拐杖去那塊自己和牛兒一起開墾的土地,那地里埋著黃牛。延卿還常給兒子念叨:“我死了就埋在那塊地里,埋在黃牛旁邊。我跟牛同命呀!”
其實,延卿從未向人說過,當黃牛犁完那塊地后,撲騰臥在地里,任他使勁拉韁繩,甚至是揚起鞭子,黃牛都不理他,延卿明白,牛老了。那一刻,延卿也撲騰一下軟在地里。四目相對,老黃牛的眼眶里噙著一汪眼淚,延卿的眼眶里也溢出了眼淚,那眼淚在臉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痕。那天,延卿就在老黃牛臥過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