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一
在一八 ○二年,法蘭西學會 Serna)繼續對這批文獻進行了政(Institut national,Institut de France 治史的解讀,便有了《共和國的的前身)發起了一次征文活動,題 動物:一七八九至一八 ○二,動目為 “對動物的處理方式殘忍程 物權利的誕生》一書。度如何會影響公共道德?是否有 雖然在中國對動物史的研究必要對此立法? ”一八 ○四年, 剛剛起步,但在法國,動物史研學會收到了二十八篇論文,有的 究并不是個很新的領域,從二十具名、有的匿名,其中一篇已經 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到現在已有散佚,剩下的二十七篇保留在學 二十余年的歷史了。讓 -馬克 ·會圖書館里。這二十七篇文章涵 莫里索(Jean-Marc Moriceau)和埃蓋了關于動物的很多討論,作者 里克 ·巴哈戴伊(éric Baratay)是按地域劃分有巴黎人、外省人甚 動物史研究的先驅,前者著有《舊至外國人,按職業分有文人、軍 制度的畜牧業》(一九九九)和《惡人、公務員、醫生、教授和律師等。 狼史:十五至二十世紀三千次對人類學家瓦倫坦 ·伯勞斯(Valentin? 人的攻擊》(二 ○○七),后者有《人Pelosse)在一九八一年首先發現 創造了動物》(二 ○○三)和《教了這批文獻,通過對這些投稿的 堂與動物》(一九九六)。甚至啟蒙研究闡述了人對于動物受折磨的 運動研究的大師丹尼爾 ·羅什也同情心的起源。二十五年后,歷 有一部騎術史著作。塞爾納雖然史學家皮埃爾 ·塞爾納(Pierre? 了解這些前人的研究,但是并沒有承續這些偏長時段的問題意識,而是把動物史研究和自己的本行革命史聯系起來。這種研究取向并非是要把革命史研究 “去意識形態化 ”,不是要建立某種 “動物歷史視角 ”。實際上,歷史寫作的視角還是以人為本的。在作者看來,法國大革命不僅顛覆了人類社會秩序,還顛覆了所有生命的分類模式,在新的社會與新的階級分化中,新的分類模式形成了。而動物在人類社會里無所不在,尤其是在工業革命開始前。所以一個沒有動物的革命史也是不完整的革命史,本書是作者對革命史進行 “補完 ”的嘗試。
本書題目涵蓋范圍是“一七八九至一八○二年 ”,這和塞爾納所研究的法國革命史相關,因為通常來說,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攻占巴士底獄被視為革命的開端。但本書的討論范圍遠不止于此。本書所討論的這二十七篇論文,其思想源頭可追溯到啟蒙運動乃至笛卡兒對人和動物截然二分的哲學那里。同時,這些對動物的思考所處的思想脈絡也貫穿十九世紀,一八○二年并非思想史上的大的斷裂點,這個征文比賽既是終點,也是起點。
為什么在一八○二年會有這樣的征文比賽呢?對動物的關心并非從天而降。作者上溯到啟蒙時代,他發現,在啟蒙時代,人們就已對動物體現出比以往更多的關心,這種關心一方面表現為解剖學,比如路易十五解剖過上千只他打獵的動物;另一方面表現在思想中對動物地位的討論,比如《百科全書》有對打獵的討論,認為這是一種不健康的娛樂。人們認為動物不再只是財產,可以隨意處置,而是有感覺的。笛卡兒關于人與動物的區別的看法在征文中基本被拋棄了。笛卡兒認為動物只是機器,當它表現出嚎叫和顫抖是因為外界施加的暴力使得機械結構失調,而不是表現出和人一樣的痛苦。而這次征文中,很多作者受到啟蒙運動的影響,他們學習了孔迪亞克對于感覺的論述,表現出對笛卡兒傳統觀點的背叛。這些作者認為動物具有感覺,這種感覺的性質和人類的一樣,只是程度可能有所差別。甚至有參賽文章認為動物不
僅有情感,還有智能,比如蜜蜂和河貍,可以完成一些 “工程 ”。[但是也不能夸大這種對動物有感覺與智能之觀點的接受度,一位征文作者批判道:“那種使得猴子高貴而貶損人的害人信條,是可詛咒的。”(74頁)這也表明了啟蒙運動的觀念雖然已經有很大影響,但尚不足以徹底摧毀人和動物之間的界限。]
這種思潮使得人與動物之間的鴻溝沒那么大了,人和動物的關系多多少少隱含了 “上等人 ”和“下等人 ”的關系,而對待動物的方式,隱含了人們如何對待
“下等人 ”的方式。因《巴黎圖景》而聞名的文人梅西耶(Louis-Sébastien Mercier)在一七九二年寫道:“你告訴我你如何對待動物,我就會告訴你你生活在怎樣的社會;你告訴我你怎樣讓別人處置動物,我就知道你對于下層人痛苦漠不關心的程度。”(30頁)
在保護動物方面二十七個人里頭有七個人呼吁立法懲罰虐待動物的人,但是十篇征文明確提出不需要立法,教育的重要性高于立法,他們認為當人們學習了共和道德,就不再虐待動物了,法律并非必需。這其實表明,對于動物的保護措施,大部分作者持偏傳統的觀點,把對待動物的方式和道德聯系在一起。談到道德,有人認為打獵是殘忍的,打獵的君王荒廢了其他事情。而斗獸也是道德敗壞的開始,有人認為人和動物的關系開始惡化,始于羅馬人的馬戲表演,斗獸的下一個階段是角斗士和動物廝殺,最后的階段是人和人廝殺,使得平民階層習慣于戰斗、內心剛硬,為戰爭做好準備。在批判了西方文明中羅馬的斗獸以及猶太人以無辜動物為祭品的行為之后,不少征文作者借著征文主題抨擊了英國的殖民政策,他們把印度描繪為動物的天堂,素食者很多,只是被英國人糟蹋了,英國人對于孟加拉的饑荒置若罔聞,更是引起了征文作者的憤慨。
進一步地,一些作者的眼光放得更長遠。比如一些人提到不能對殖民地掠奪,因為消滅動物會引起食物鏈的崩壞,進而引發環境災難。這種思想認為人類社會和動物世界密不可分,人應該對動物有所尊重。動物不能表
達,而且動物不像人類可以自我完善、發展自己,所以有的人提出要把動物看作像是小孩子、忘記語言的老人一樣去照顧,這種生態思想到了第八章 “早熟的素食主義 ”中表現更為明顯。其中,作者列舉了法國的一些素食主義傳統,一些作者認為吃動物是吃人的前奏;有好幾篇文章把 “拒絕食用動物肉 ”和“慈悲為懷”聯系在一起。這類想法被塞氏稱為 “共和的生態觀 ”(écologie républicaine)。作者想要在革命的道德科學和素食主義中勾勒出 “共和動物倫理 ”的輪廓。這個想法非常新穎,只是作者并沒有給 “共和動物倫理 ”下一個清晰的定義。
除此之外,另外一個思想背景是社會上對于如何結束革命的思考。一七九三至一七九四年,法國革命進入了恐怖時期,人們似乎一下子進入了彼此為敵、大開殺戒的狀態。在熱月政變之后,熱月黨人思考的事情是如何能夠走出革命。一七九五年十月二十五日法國成立了法蘭西學會,它不僅是法國最高的學術機構,同時也是督政府所設計出的國民教育體系金字塔的塔尖。雖然法律規定它的任務是 “收集發現,使藝術與科學日臻完美 ”,但在塞氏看來,它所代表的是 “上層人 ”對知識(savoir)的占有,相對的是“下層人 ”缺乏知識,需要被教化。這種以知識作為區隔的方式,隱含著通過恢復等級社會而達到對恐怖說不的目的。這套制度的設計者認為,革命中恐怖的發生,需要通過道德教化來糾正。而對恐怖的恐懼,其實是很多征文的隱言,雖然沒有直接表達,但是通過對殘忍對待動物的批判展現了出來。比如本書第五章 “小孩、屠夫和革命者 ”的標題,乍一看讓人摸不著頭腦。在大部分征文中,孩子虐待動物是一個常見的話題,對“熊孩子 ”要進行公民教育,使得他們明白動物也是有感覺的,這種觀點和督政府時期建設國民教育的想法不謀而合,一個孩子有同情動物的心證明教育是成功的,孩子成為 “公民 —孩子 ”(108頁),共和國也就后繼有人了。而屠夫無疑是血腥的象征,對于動物的尸體 “無動于衷 ”。有不少征文的作者認為應該禁止公開屠宰,并且禁止女人和小孩屠宰,因為屠宰使人變得冷漠殘暴;只有區區兩位作者認為屠夫也可以是好爸爸,而且警察局的犯罪記錄也不能佐證屠夫犯罪率高于其他職業。為什么這些參賽者普遍對于孩子虐待動物和屠宰這么在意呢?塞氏認為,這些對于孩子和屠夫的態度,本質上是對革命者的態度。到了一八○二年,人們仍然要走出革命,孩子與屠夫的行為使人聯想到恐怖時期的公開處刑,人的生命的價值得不到尊重。
懼怕恐怖的思想源頭或者說思想同盟,在作者看來,可能是天主教。根據基督教看來,人與動物有著本質區別,這與笛卡兒的想法頗有類似之處。但基督教的生態觀并不限于此,因為人被上帝賦予管理自然的權力,一個好的管理也包括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包括人和動物關系的和諧。塞氏把這種基于基督教的人與動物關系的看法稱為 “生態天主教 ”,筆者認為叫 “生態基督教 ”可能更合適,因為基督新教對于環境的討論亦有貢獻。在塞爾納看來,這些觀點也反映了一種回到傳統、回到基督教去的努力。這些參賽作者,雖然都經歷了革命,但從革命開始的關于平等、關于公民性等討論,似乎很少影響到這些人,征文中幾乎沒有體現這些革命話語,而參與征文比賽的這些人正是公共輿論的制造者。所以說,“共和化 ”在法國還道阻且長,一八○二年的法國的公共輿論中,傳統觀點的回潮,影響力大于革命的新話語。
大致可以看出,征文被作者劃為兩類,一類文章是 “生態的”“共和的 ”,認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另一派觀點相對保守,想要否認身體與靈魂的平等,否認人和動物平等,恢復傳統的高低之分。這也是作者試圖達成的目的,即把這兩種對動物的觀點和兩派政治思想聯系起來,一派比較革命,受到啟蒙影響,認同革命帶來的平等。另一派則 “反共和 ”乃至 “反革命 ”,想要回到人有差別的等級社會。革命開始讓人想象,甚至可以構想平等,這種平等雖然不是人和動物之間的,但至少是人和與他 “近似的人 ” 之間的,比如貴族與俗人、男人與女人、黑奴和白人。但是,從思想影響的深度來說,傳統觀點仍然占據上風。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雖然早在一八○二年就有這么多關于是否應就動物保護立法的議論,但立法實踐的落實相對落后。直到第二共和國時期,一八五○年七月二日,格拉蒙(Grammont)法才通過,規定了 “公開處死和虐待家養動物者 ”將被處罰。又過了一百多年后,在二○一五年一月二日,法國《民法典》終于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