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緯光
近年來,在對晚清到民國這段歷史的解讀中,章永樂的著作《舊邦新造:一九一一至一九一七》頗為引人注目。其中緣由和他有意識地質疑兩種盛行于學界、社會的敘事模式有關。第一種主流敘事模式著眼于梳理革命的譜系,從而論證執政黨的合法性來源。按照這種模式,革命天然正當,妥協則暴露出革命領導集團的階級軟弱性。對此,章永樂指出,朝向民族 —國家演進的革命往往訴諸民族獨立與自決原則,導致像奧匈帝國、奧斯曼帝國等包含多民族的傳統帝國徹底瓦解。由是觀之,從清帝退位到民國繼承大統的 “大妥協”不僅不應該受到指責,反而應該視為在保存中華多民族統一國家方面居功甚偉。第二種敘事不妨稱之為修正模式,論者多半懷著借古喻今的心態,對民國初年政體實踐的種種細節大加把玩與贊嘆。章永樂則認為:“沒有強有力的軍人和政權組織,一紙文書并不足以保全一個龐大的多民族國家。”
問題的焦點集中在新生的中華民國將如何實現整合。站在歷史回顧的立場上,章永樂不難做出判斷,無論立憲君主制、強總統制或者是議會共和制的努力都先后失敗了。就倡言議會共和者來說,其失敗在于,憑之以為依據的士紳階層早已下不接地氣無法整合社會,上不求進步沒能演變成現代工商業經營者。至于試圖借助北洋
軍閥的武力推行軍事 —行政主導的整合模式,則始終無法改變軍權下沉、軍閥割據的破碎格局。至此,章永樂的結論也就呼之欲出了, “在軍人 —官僚政治與議會政黨都無法整合一個日趨碎片的中國時,
列寧主義政黨應運而生,并最終成為近代中國歷史的勝利者 ”。
不過,在章永樂的論述中,尚有一層道理已經挑明,卻還有待
進一步展開。正如他所言:“槍桿子看似沒有走上臺面,卻是政權交
接的實質基礎。”嚴格地說,在這段政權交接的歷史中,槍桿子不僅
走上了臺面,而且扮演著主角。相比之下,訴諸觀念與法理層面的
辨析,聚焦于種種政治制度設計與實踐的利弊得失,對于理解這段
歷史,只具有輔助性的作用。恰恰是因為割據地方的軍閥無法通過
武力征服對手,實現國家統一,才無可奈何、半心半意地選擇了和
談,才會有此后的種種政體實踐;也因此使得這種種政體實踐不可
避免地變得倉促而脆弱。所以,探討這一時期 “政權交接的實質基
礎”,首先需要關注的問題倒應該是軍隊、戰爭與國家整合之間的關
系,涉及如下幾個方面:晚清政府如何喪失了對軍隊的控制,從而
直接導致了自身的解體?北洋軍閥時期,為什么各個軍閥派系都難
以通過武力完成國家的統一?秉承蘇聯模式,國民黨鍛造的黨軍在
多大程度上有助于其完成形式上的統一?
晚清政府為什么會解體?最直觀的解釋就是,革命黨人策動新
軍發動起義,受命進行鎮壓的袁世凱擁兵自重,逼迫清帝退位。也
就是說,晚清中央政府逐漸喪失對新式軍隊的控制,導致了自身的
解體。這一過程可以上溯至一八五一年,到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達
到終點。
清朝的建立以及康熙乾隆年間清政府在多場戰爭中取得勝利,
主要依靠的軍事力量是八旗兵和綠營。為了保證中央政府對這支軍事力量的控制,避免出現藩鎮割據的局面,清政府設立了多種制度,確保兵將分離,將不得私兵。自清朝中葉以降,八旗兵和綠營的戰斗力日益下降,不堪重用。在平定一七九五至一八○四年四川、陜西等地白蓮教起義時,清政府不得不轉而依靠地方團練武裝;到一八五一年太平天國起義爆發,更被迫委派曾國藩、李鴻章等漢人官員利用各自的同鄉、師生、宗族等關系招募將兵,自主成軍,是為湘軍、淮軍,由此出現了 “兵為將有 ”的軍隊私屬化趨勢。其特征表現為軍隊脫離了政府的控制,締結成武人集團上下級之間的恩庇—效忠關系,包括自上而下的封賞庇護與自下而上的忠誠效命。它與制度化的軍隊組織的區別在于,軍人只應恪守軍紀,為國捐軀,武人卻必須報效恩主,肝腦涂地。當然,這說的是理想狀態。現實世界里,要讓恩主倚重,甚至不可或缺,下屬就得用同樣的恩庇 —效忠關系打造出自己的勢力范圍。由此,整個武人組織帶有層級復制、層級斷裂的結構性特征,即下一級復制上一級的關系,上一級難以延伸到下一級的下一級。正如來新夏所總結的:“整個湘軍從總體上看自然成為 ‘曾家軍 了,但曾國藩也只能層層節制,不能越級指揮。”
在這一階段,以創建新式軍隊為背景,晚清政府曾有兩次機會確保對新式軍隊的控制權。一次是李鴻章一手創建的北洋水師,一次是榮祿對包括袁世凱的 “新建陸軍 ”在內的幾支新式陸軍加以整編,打造的武衛軍。不妨這樣說,如果沒有甲午戰爭中北洋水師的全軍覆沒,如果沒有八國聯軍進攻京津,除袁世凱的武衛右軍之外的整個武衛軍土崩瓦解,晚清政府未必沒有能力控制新式軍隊,進而擊敗挑戰者。事實是,一旦武衛軍被擊潰,袁世凱的北洋新軍遂得以坐大,再難扭轉軍隊變成袁世凱私屬軍隊的趨勢。
二十世紀初葉,隨著醇親王載灃一派的政治勢力逐漸成熟,晚清政府試圖削弱袁世凱的軍權。一九○六年,晚清政府將兵部、練兵處、太仆寺等機構統一為陸軍部,由鐵良擔任尚書,并迫使袁世凱交出北洋六鎮新軍中的四鎮。除此之外,晚清政府還提出,在全國各省份擴建新軍三十六鎮,試圖借此抵消北洋新軍一支獨大的格局。在中央政府的權威處于風雨飄搖之際,此舉恰恰給了革命黨人向新軍滲透的機會,從而直接促成了武昌起義。截止到那時,全國合計編成新軍共十四個鎮、十八個混成協、四個標,共十三萬余人;其中北洋六鎮的兵力占到七萬四千,占據明顯的優勢。不過,武昌起義之后,隨著湖南、陜西、江西、山西、云南、廣東、貴州、廣西、江蘇等地先后宣布獨立,“民軍在數量上是遠遠超過北洋軍的 ”。這又導致袁世凱始終難以憑借自己的兵力徹底擊敗革命黨人,從而確保對全國尤其是南方地區的有效控制。這即是他接受中華民國大總統職位的背景,也是他登基稱帝不久就宣告失敗的根本原因。
清帝退位之后,民國伊始,反復出現的是南北政權對峙、軍閥混戰的格局。在這一階段,為了彌合南北對峙而嘗試的政治整合主要有兩次。第一次是從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三日開始的南北議和直至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清帝退位,三月十日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完成了形式上的政治統一。第二次是一九一九年二月二十日在上海召開的南北和談,到五月十三日和談破裂。至此直到一九二六年北伐戰爭為止,南北始終處于對峙狀態。這兩次南北和談、試行憲政都是軍閥派系打擊對手所采用的伎倆、手段。重返政壇掌握北洋新軍的袁世凱擁兵自重,要借南北議和向清廷傳遞軍事壓力,脅迫清帝退位;以吳佩孚為主的直系軍閥則是為了遏制皖系軍閥的勢力擴張,才極力反對段祺瑞主張的武力統一,呼吁南北和談。一旦成功地排斥了政治對手,袁世凱、吳佩孚、張作霖等終究免不了試圖靠武力擴張勢力,進而實現統一。
為了能夠打敗對手,推行武力統一,各個派系的軍閥都不得不
轉向西方列強尋求經濟資助和武器銷售。不過晚清至民初,中國總體國力貧弱,各個派系軍閥也實力有限。即便剛打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西方國家積壓了大批軍火有待銷售,中國在國際軍火市場的采購量也并不算很高。以英國的軍火出口為例,一九二三至一九二九年間,中國總共向英國采購軍火價值 1.093億英鎊,排在印度、加拿大、阿根廷和荷蘭等國之后,僅列第十五名。另一方面,為了防止某一國在中國勢力的擴張,從而獲得獨占的優勢,列強提出了所謂保持中國的統一完整,并尊重列強同等權益的主張,甚至達成了禁止對中國銷售武器的協定。同時列強之間彼此制約,也使之無法傾力扶持各自青睞的軍閥勢力,從而削弱了其取得軍事勝利的能力。其中以日本與段祺瑞的例子最為明顯。當歐洲列強因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無暇顧及亞洲事務時,日本的寺內正毅內閣大力支持段祺瑞政府,以此擴張日本在華勢力;而一旦歐戰結束,歐美列強重返中國,新上臺的原敬內閣就迅速放棄了這一政策,取消了對皖系軍閥的主要經濟和軍事資助,轉向與歐美列強的妥協合作,強調不干涉中國的和平、統一。而在第一次直奉戰爭中敗退關外的奉系軍閥之所以能夠再次崛起并迅速擴張,和張作霖坐擁東北相對雄厚的經濟實力,能夠從日本、意大利、英國、法國、捷克、美國、瑞士和荷蘭等國采購軍火密切相關。
除了采購武器裝備,軍閥還需要快速擴張各自的軍隊。據估計,一九一一至一九二八年間,中國軍隊的總人數大體擴大了四倍。齊錫生則估計,這一數字在一九一六年是五十萬,在一九一八年、一九二四年和一九二八年則分別達到了一百萬、一百五十萬和二百萬。顯然隨著中央政府的解體,軍閥之間的武力對峙將中國帶入了一個暴力不斷向社會蔓延的格局。其結果就是,出于掠奪和自我保護等各種各樣的目的,一方面是軍閥、盜匪橫行,一方面是地
方團練武裝的擴散。這就為各個派系的軍閥擴編軍隊提供了兵源。
但是,這樣的軍隊其戰斗力如何呢?這又取決于軍閥能否控制足夠大的地盤,從中攫取資源為士兵提供必要的裝備、發放軍餉、組織訓練等。如果說實力強大的軍閥尚且捉襟見肘,無法為士兵提供充分的實彈射擊訓練,而只能滿足于形式主義的列隊、正步操等訓練,弱小的軍閥則更難規訓士兵、維持軍紀,往往變得兵匪難分。
據估計,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八年間,中國大大小小的軍閥計有一千三百之多,其間爆發各種戰爭一百四十多次。其中幾次重要的戰爭包括二次革命、護國戰爭、護法戰爭、直皖戰爭、第一次直奉戰爭、江浙戰爭、第二次直奉戰爭和南口大戰等。
綜觀這幾次戰事可以發現,北洋軍閥時期所發生的主要戰爭持續時間都非常短,最短的如直皖戰爭、第一次直奉戰爭,只有五六天時間;或者拖延時間長達兩年之久,如護法戰爭,卻時斷時續、打打停停,卷入了直系與皖系在戰和之間的派系斗爭。考慮到在這一時期,隨著機槍、重炮和塹壕技術的發展,世界軍事強國之間的戰爭往往陷入持久漫長的對峙局面,如第一次世界大戰所呈現的那樣。兩相對比足以證明,雖然自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袁世凱小站練兵開始,中國就踏上了軍事現代化的路徑,但至此時軍隊的現代化水平還很低,遠未達到充分發揮機槍與塹壕的效果,構筑有效防御的水平。像段祺瑞借助日本的經濟援助,花大力氣打造的參戰軍、西北邊防軍,當時號稱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規模也達到了五萬多人,卻在與吳佩孚的直系軍閥開戰之后,僅僅五天就土崩瓦解。另一個突出的特點恰恰表明了武人當政,整個軍事組織會不斷發生斷裂,大量發生的臨陣收買叛變、結盟關系的反復變動等情況,往往比戰場上的廝殺更直接地決定著戰爭的勝負。這也就說明,指望通過武力完成對中國的統一,需要克服兩個基本的問題:私屬化的軍隊組織出現內部斷裂;軍隊的作戰能力嚴重不足。
從一九二六年七月九日蔣介石就任總司令職務誓師北伐,到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國民黨領導的國民革命軍依靠武力完成了對中國的形式上的統一。
對比軍閥割據狀態中難以克服的層級斷裂局面,以黨治軍所鍛造的國民革命軍似乎擁有兩個明顯的優勢:在缺乏國家整合,難以保證軍人的制度化上下級服從關系的前提下,政黨組織提供了一種替代,用黨的紀律約束軍人,避免了武人當政造成的層級斷裂;政黨對軍隊的政治領導通過各種政治教導、動員的方式,既改善了官兵之間的關系,也激勵著士兵為了政治信念而奮勇作戰。所以黨軍往往被視為是一支更具政治忠誠和戰斗能力的軍隊,是國民革命軍能夠在短短兩年時間迅速擊敗幾支數量遠大于它的軍閥部隊,從而完成武力統一的關鍵。姜克夫就認為:“北伐軍有中共黨人做政治工作,有工農群眾的擁護,士氣極旺,廣大官兵又有一定的政治覺悟和明確的作戰目的,故能以少勝多,勢如破竹。而北洋軍閥部隊,雖有正規軍事訓練,能掌握一定的軍事技術,但政治腐敗,士兵缺乏戰斗意志,特別是得不到工農群眾的擁護,故一觸即潰。”
從組織結構上說,黨對軍隊的領導表現為全體國民革命軍官兵都自動成為國民黨黨員;在軍事指揮系統之外,疊加一重政黨的領導結構。在國民革命軍內部,各級司令部都設有政治部,負責所轄部隊的黨務;下級單位則派駐黨代表,并組織黨部。這樣一來,相比于普通的軍隊,國民革命軍確實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同等規模的軍隊中,它的軍官人數更多。比照晚清常備軍一個鎮滿員情況下士兵一萬零四百三十六人,軍官是七百四十八人;國民革命軍一個軍(規模相當于一個師)士兵八千七百四十八人,軍官則達到七百六十八人。這就說明,在國民革命軍中有著更多的低級軍事干部和政治干部,對于提高其戰斗能力發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