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蘇,讀其繁體,多解釋為魚米之鄉。我獨以為老祖宗訓示,陸上有稻,水中有魚,蘇的意思,是簡易、實用,是不慮而得,是天生天養,不偏不倚。
簡易得猶如蘇州古城,是伍子胥象天法地得來。心腦不接,而心手相連。實用得猶如蘇州古城,蘇作、園林、城池,哪一個不是惠于身心的呢。簡易實用就是深刻。深刻也如蘇州古城,藝術與功能結合得那么天然,是人將這座城市解釋得復雜了,說到底,城市不復雜,是人腦太復雜。
悠久歷史,有時是某些人眼里的包袱和負資產。因百年大樹枝枝葉葉,很難見得到根源。你看唐朝那么天成,宋代就萎靡了,元代開始雄強了,明代又精致了,所以才有滿清過后民國的猛回頭。如今新中國七十年,有文化復興,重新尋找自己的根源。有赤子之心,才有豐沛不絕的能量。
我的老師周秦先生曾講,蘇州是由三個蘇州組成的,不是吳門三鎮,而是物質的蘇州、非物質的蘇州、介于物質和非物質之間的蘇州。一個安放身體,一個安放心靈,而介于兩者之間的手藝是連接身體和心靈。中國的好東西,也多是由三個層次形成的,天地人、身心靈、精氣神。蘇州的好,不用到處找,蘇州人講話里有很多這樣的線索。
蠻好和靈格。蠻是會講話吐絲的蟲子,靈,是吳地先民的先天之氣。在蘇州,一定要善于體會蘇州方言里隱含著的思維,那是隱喻,也是滋養。因為蘇州話,是雅文化影子與吳地先民的智慧。民國人說的好啊,吳地音韻里有中華的濁音,那是一個民族的元氣。所以一定要講蘇州話,蘇州話能治病。不勃、弗佛、得特、 黑合、雞騎、思詞 ,前一個就是清聲母,后一個就是濁聲母。試著發出那些至今還在蘇州話里生生不息的濁聲母,就如黃河、也如身邊的黃浦江,看似含泥帶沙,但這些發聲的感覺會與你身體深處產生共振。那是從丹田深處發出的聲音,震動著你聲帶,但又不是口舌之音,那種深度和渾厚的感覺,只有孩子在父母身邊依偎著,才能心領神會。
蘇州,永遠在提示你,這一生為何而來。平常巷陌,園林亭臺,處處都有暗語。亭子,要你停下來。無梁殿,要你懂得無的意義。三十六鴛鴦館,要你知道聲音和建筑,昆曲和園林一以貫之。如何認識日常生活中的自己,如何讓人生變得不一樣,如何規避生活中的種種陷阱,讓生命更圓滿地拉出一根水磨腔,就如園林中的曲徑通幽。蘇式生活一定是性價比最高的生活,因為她要人們在有限的生命中,活出無限的價值。
為什么江南是所有中國人的鄉愁,為什么江南活在那么多人的夢中。為什么江南總比文化深厚之地多出一點詩意,比富裕之地多出一點貴氣,比王城大院多出一點風雅氣。因為她總比別人要多出那么一點意思。
意與思,意義與心思,蘇州永遠比別人多出那么一點。而人活著,不就是追求那么一點意思嗎。萬事萬物都帶著那么一點意思而來。你能說出做桌子是什么嗎?四條腿?木頭的?上有平面,下有支柱。可以在上面放東西、做事情?一下子就在嘴邊,可是一下子又似乎很難說到精確。而蘇州人是高手,比如唐寅,他能說出一把扇子的意思。“秋來紈扇合收藏,為何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世人誰不逐炎涼。”似乎沒說到位,但其實又說的人心里服服帖帖,領會得細細微微。
為什么人說蘇州美女多,其實是蘇州哪里美人多呢,蘇州女子多的是那么一點意思。所以明清時候,江南多董小宛,陳圓圓等一代紅顏。一個女性要充滿魅力,就要達到意這個狀態,有一種特別的味道。然后才有古意盎然,才有詩意。女子無才便是德,都理解錯了。才,是技巧,好女子不講技巧,講的是心性。當然,如今的蘇州已經不是這樣了,主要就是少了那么一點靜,就沒了那個靈,少了意義與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