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趕牛鞭

李莉

農村的夏收有著最熱火朝天的場景。爹娘仿佛聽到了麥粒在毒辣辣的太陽下“噼里啪啦”炸裂的聲音，急匆匆扒拉口飯便拎著鐮刀帶著哥哥們去了地頭。沒有大人看管的我像籠里放出的雀兒，瘋跑半天拾了麥秸學著娘的樣子編了個螞蚱籠子，裝上捉來的蟲兒便急匆匆地想去給隔壁黑娃炫耀一翻。

腳下刮著風般的跑出門，一頭撞上“二”叔。大人們背地里喊他“二流子”，孩子們喊他二叔，他也不惱。“崽兒，這么熱的天你跑啥跑，來給叔看看你的螞蚱。”二叔勾著頭，撂著他那破了洞的汗衫扇著風說。可二叔的興趣顯然不在我的螞蚱上。“崽兒，想不想吃冰棍？”

那時候，冰棍是夏天鄉下孩子渴望又遙不可及的美味，偶爾遇到小伙伴吃冰棍，圍觀的同伴往往都要流著口水呆看，羨慕極了。那甜爽爽、透心涼的感覺立馬勾住了我的魂，我的頭點得小雞啄米似的，竟忘了去找黑娃的事。

“走，叔帶你買冰棍。”二叔牽著我的手走了幾步突然拍拍口袋像是想起了什么，撓著頭對我說：“完了，叔忘了帶錢！”“我有錢，我家有錢。”我挺挺胸充滿豪氣地說，“它就放在娘炕頭的匣子里。”“真是好崽兒，叔在這等你……”二叔如此如此給我鄭重交代一番，我便心領神會按著狂喜的心直奔娘的匣子而去。

咬一口冰棍，牙滲得慌，眼淚都要出來了，不過我心里覺得再沒有比冰棍滲的牙癢癢更幸福的事了！咽著冰涼的口水和二叔來到了土窯場子，跟著二叔玩花花牌、炸金花，二叔說賺了錢啥時想吃冰棍就啥時買。在一陣陣的笑聲中，我第一次發現，世上竟然有比螞蚱、冰棍更有趣的事情，攥著贏來的五角錢跨出窯門時，撲面而來的熱浪竟是那么地溫柔舒爽，舔舔嘴唇上殘留的甜蜜，可真是美好又新鮮的一天。

太陽掛在西山時，我的幸福便在父親的暴打、母親的啜泣和哥哥們憐惜的目光中戛然而止。在農村，孩子多，日子過得緊巴，早早刻滿滄桑的父親顯然沒多余的力氣來教育我們，給我們費口舌，做錯事往往就是一頓打，父親這次是真的動了氣，提起他趕牛的鞭子直打得我屁股開了花，在炕上足足躺了三天。這一頓鞭子使我意識到我犯了多大的錯。娘撫著我的傷，心疼地說：“四啊，你怎么這么糊涂，你怎么就能偷了錢去賭啊，這回可長上記性了？”

“滔滔人世，不受人惑。”不偷、不賭，父親的鞭子給我上了人生中最深刻的一課，讓我在以后的幾十年中，“獨樂”時也保有“獨醒”的能力。

父親去世后，我找到這條曾讓我皮開肉綻的鞭子，帶它來到我的城市，仔仔細細將它打磨干凈供于書房的正墻，每看見它時，我都會心生敬畏。在人潮逐流時，在利益召喚時，在鮮花漫路時，看著它，我終能離開妄念，走出混亂迷惘或無知的津渡；捧起這條趕牛鞭，我能時常保持一顆最大最有力量，也最小最卑下的心，找到源源不斷、純凈又綿長的生命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