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曾暗中來過

小米

隱 泉

一泉獨自流，隱了形，亦無聲。

它清澈在整個世界的背面，

在無人注目的谷底。

無人發現，也就

無人飲用，所以涼意襲人。

倒不是因它太甘冽。

泉水流了不久，

就不見了。

它已滲入地下，

浸潤萬物的根。

世界一片蔥蘢。但這隱泉，

并無一人感到，更無一人感恩。

中 途

在一塊山坡上，衰草和順，而大小樹木

生來挺拔。在一條河的中游，兩岸寬闊，流水不驚，

魚蟲潛游水底，它們的行蹤，不想被誰指認。

我已走到中途。我已站在山坡。

我老是回頭望望山下，偶爾抬頭，瞅一眼山頂。

我已不想攀登，但我仍被習慣所驅使。

我在心底流淌著一條執拗的大河，

不起浪花，亦無波濤，只無聲潛行。

雪曾暗中來過

昨夜，雪給最高的山峰一一授予純銀的桂冠，

但它沒能給山

穿一件棉襖、甚或一雙皮靴，

更不曾給寒冷的大地蓋一床薄被。

雪膚淺地來過一次了，今天早晨就已不能看見它。

在今天，在早晨，雪也是這么詔告眾生的。那時

雪已神一般退隱，在起伏不平的大地上，

唯留一縷潮濕的印跡，但沒有雪，

只有最高的山峰知道，雪曾暗中來過。

在喧囂俗世

我不想高聲喧嘩，甚至不想說話，在熱鬧

的人群中，

在大家嘰嘰喳喳推杯換盞時，我只想找一

個安靜的所在，

安靜地坐下，想我的心事。我是一個孤獨

的男人，

即使身在人群中，在喧囂俗世，我仍然是

孤獨的，

我只有一杯孤獨的酒，

不欲跟人分享。我只想獨自喝了它，不計

辣或醇。

天 藍

天藍得好像從未藏著烏云。天藍得好像

只有那太陽，從無活在夜里的瘦月亮和眾

矮星。

天藍得那么難，天藍得似乎一直都是這么

好的天。

天藍得天上似乎什么都沒有：

霾、二氧化碳、沙塵、黑洞，

好像天上沒有這些不好的東西。

天藍得客客氣氣的，仿佛很客觀。

天藍得近于虛假，似乎偽善。

天藍得真藍。天藍著，

天也許只能在如日中天時，才可做到這點。

天藍著，其實不是天

故意隱藏什么，是天要把最美好的天，

拿出來，給天下的人，都看一看。

在午夜

午夜之后，天亮之前，我獨自一人

穿越空蕩蕩的長街——平時喧嘩繁忙的大街，

此刻空無一人。仿佛大世界

只剩一個小我在茍活。仿佛我是

去往地獄之途：燈光昏暗，影子拉得很長，

仿佛我不再是我，是變異的我，扭曲的我。

我已明白：我遇見了真實的我。

我比白天還清醒。我比孤獨更孤獨。

我愛午夜。

我突然就愛上了醒著的我，在走的我。

但在從前，我只愛人民，

像忽略夜色一樣，我常常把自己忽略。

影 子

白天，影子離開身體，在路上游蕩，

它總是嫌我走得太慢了，

它總要走到我的前面去。

偶爾，在我經過之處，影子仍想

逗留片刻，無奈身體牽著它，它不得不跟著

我走。

天黑以后，影子再一次縮進身體里，

一言不發，悄悄呆著，它用沉默反抗我，

我也用沉默約束它。

當我一覺醒來才發現

影子已經不見了。依稀記得，它曾溜到夢里，

舒服了好一陣子，夢醒之后，

這個頑皮的家伙仍不回到藩籬中來，

這——怎么——得了？

我趕緊起床，出門，來到戶外，

我果然在月光下揪住了企圖再次逃亡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