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劉彥亮，陜西延長人。作品散見于《大觀》等。

凌晨一點的電話驚醒了沉睡中的我，我一骨碌爬起來，是堂哥打來的，說讓我抓緊到縣醫院，我的同姓發小農用三輪出事了。我胡亂地穿好衣服驅車趕往醫院。等我趕到醫院見到的是一個永遠不會開口說話，心臟停止跳動的人。白色的床單覆蓋著他，直挺挺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母親癱軟在地上，哭天喊地也無濟于事。他只有37歲，如果把人生按照二十四節氣來分開，他正值人生的夏至。

發小僅僅比我大幾個月，是個可憐的人，從小失去父親，父親去世的時候比他現在的年齡還小，他的父親是冬天過河掉進冰窟窿凍死的。

發小在失去父親時是個無知的孩子，甚至連父親的模樣都沒記住，他母親為了把他拉扯大，招了上門漢，但這個上門的男人，缺乏勞動常識，加上干活手腳慢，日子過得很恓惶。我們小時候經?？吹剿愿C窩頭，當時已經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多數人家是可以吃上白面蒸饃的，即使大人吃不上，孩子和老人都能吃上。我們一同上學，一同放學，冬天中午在學校吃一頓干糧，只有他吃的是窩窩。他學習又不開竅，小學一年級讀了三年，后來雖然讀到三年級，識字也不多，家庭條件也差，基本是個好勞力。我常常記得每天下午還未放學，他母親已經把鐮刀和繩子給他放在學校門口，放學后要負責給牲口割一大捆草。尤其遇到農忙，三天五天或一個星期不來學校也是常有的事，他母親和后爹可能認為最終靠讀書吃不上飯，還不如多幫家里干點活。

我們經常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下午放學后多數時間是攔驢，驢不像牛馬能夠專心吃草，往往吃不了幾口就要亂跑，稍不注意還會跑到附近的莊稼地里偷吃莊稼，為了使驢既能吃上草，也不至于亂跑。要把驢的韁繩接長，比原來要長上四五倍。要拴好驢首先要學會打一種“豬煞蹄子”的繩結，這樣的繩結驢越拽會越緊，母親教了我多次我總是學不會，他學起這個倒是很快，每當我們一起攔驢的時候，我總是打不好“豬煞蹄子”的繩結，他也給我示范過多次，我總是不開竅，多數時候是他來幫忙。他在這方面倒是心靈手巧。

小時候由于一家一個牲口耕地不行，往往兩家合作種地。尤其是小麥收割回來后的碾打，更是需要幾家合作。我家經常與他們家合作，我們那時候都住在土窯洞，人住的地方都比麥場要低，打下麥子要用架子車往回拉。那時候我年幼體弱，就是把空架子車從自己家的窯坡往上拉都十分困難，但是還愛爭強好勝。記得有一次，父親說能否把空架子車拉上來裝麥子，我說可以，獨自一個人去了，結果架子車拉到半坡實在沒有力氣了，要是放開架子車就會滾下深溝摔壞，如果不放完全有可能連人帶車子一起摔下去，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正當我被逼得沒有辦法的時候，我感覺架子車后面有一股力量往前推。原來他路過看見我一個人回去拉架子車，就偷偷跟在后面，以防我拉不動時有危險，偏偏他的預測驗靈了。要不是他及時趕到幫忙，后果不堪設想。

我上初中以后，他也就輟學回家專職務農了，整天除了干農活，平時攔羊挖藥材補貼家用。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年，每年打的糧食和收入就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隨著社會的發展，外出務工人員越來越多，他毅然選擇外出打工改變窮苦的家庭面貌。剛剛開始由于年齡小，干體力活也差，外出務工也掙不到多少錢，但總比在家務農要好點。

我外出求學后對他的了解越來越少，每年放假零零碎碎聽父母所言。他在鋼廠、建筑工地、磚廠等地方干活，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體力也越來越好，加上干活肯出力，很多老板都喜歡。但他不滿足于現狀，想通過自己的一雙手徹底改變自己的窮面貌。毅然選擇能掙錢危險系數高的煤礦。煤礦挖煤的活，三班倒不分白天黑夜，別人上一個班，而他上兩個班。幾年下來掙了一點錢，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多數人家一聽這個家庭也不大愿意，最終他選擇降低自己擇偶的標準，只要是個正常的人就行，長相和家庭都無所謂，剛好一個離過婚也沒孩子女人適合他，但有個要求就是要做上門女婿，他爽快地答應了這門婚事。

家庭的建立使他對生活充滿信心，越發拼命掙錢，農忙時在自己丈人家干農活，農閑時每年抽出時間到內蒙、山西、榆林等地的煤礦干幾個月活，幾年下來，光景越來越好，妻子為他生了一兒一女。他想通過自己的勤勞給自己和兒女建立一個富裕幸福的家庭，買了農用車，自建了蘋果園，除了管理好果園，平時給工地拉磚，拉水泥等。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聽到這些感到很欣慰。

農村學校撤并到鄉鎮和縣城，為了孩子上學，他在縣城租賃了房子，讓孩子在城里上學，他農忙時回家管理果園，平時在工地干活，我在縣城上下班時偶爾會遇見他，他總是忙忙碌碌，一臉汗水，不修邊幅，我說你的頭發長了該理發了，他說受苦人無所謂。有一年秋季我所在的單位有個建筑工地需要拉磚，他給我打電話讓我給工地說一下看他能不能去拉磚掙點錢，我給工地打了招呼，他就去了，一同去的還有我的堂哥，他們一塊拉磚也相互有個照樣，后來活干完了，我聽堂哥說他這個干起活來不要命，凌晨三四點就起來了，一天要比別人多跑一兩趟，我聽工地上人說，他和我堂哥一塊去的，結果后來多掙了幾千元。有一次堂哥說起他，說有一次差點出事，可能起得太早，光線也不好，加之晚上休息不好，農用車拉著一車磚，開到旁邊的水渠里，幸好車速慢，也沒出什么事故。我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心中一震，這樣下去怎么了得？一方面人受不了，另一方面太危險了。疲勞駕駛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設想。他為了掙錢總是不斷拉長白天的日子，就像每年中的夏至。東半球的白晝極長，黑夜極短。

有一年冬天，他又給我打來電話說冬天沒事看能不能找點活干，剛好我認識的負責冬季供暖，我說燒鍋爐推煤車工資不高，看他愿不愿意干，他說總比呆著好，他就去了。冬季供暖結束后他來電話叫我吃飯，我再三推辭不開，我們在一個小飯館坐下吃飯，他要了兩個菜，自己拿了兩瓶酒，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他告訴我，推煤車工資雖然不高，但是承包煤渣的老板看上他干活，主動把所有煤渣的拉運承包給他，又多掙了兩萬多，是個意外的收獲，今年冬天并沒有因天氣寒冷而少掙錢，我也感到很高興。我們回憶一塊童年的時光，聊聊目前的生活，展望未來的生活。他說自己有個打算，在城里買上一院窯洞，自己有個獨院，能放農用車，經常租賃人家的地方不方便，再說自己干活常常三更半夜回來，鄰里鄰居也不滿意。樓房也可以買，但是將來費用高。他還有一個打算，就是給自己的父親箍一個堂子，我們老家認為給先人箍堂子是一件榮耀的事，和活著的人修一院好房子是一樣的。我從他的言談中可以看出他對生活充滿信心，也有了一定的積蓄。我告訴他世上的錢掙不完，一定要注意身體。他說沒事，他現在干活不愁沒有人要，因為肯出力氣，他一個人完全可以干完兩個人的活。所以他現在干活基本上不干均工活，盡可能包工干。一則掙錢也多，二則干起來也快。這是我們成年后唯一的一次單獨喝酒和談話，不料竟成為最后的長談。

后來的日子我們總是見少離多，見面后彼此打個招呼，行色匆匆。他總是很忙，總是不斷地拼命掙錢，恨不得將自己的每一天都扯成夏至。他就像個習武的人，對自己不斷地用酷刑。試圖通過自己勤勞的雙手徹底改觀自己的命運，擺脫童年貧困的陰影。生活，總是讓人充滿無限的美好向往，帶著模棱兩可的動力去愛，去創造，去追求。而所謂的理想，其實不過是與天堂簽好的一份契約。轉眼間這張契約卻將人無情地變賣到了地獄。

我在醫院從他的家人口中得知，當天他已經回到農村摘蘋果，由于來了貨主收購蘋果，貨主準備的紙箱不夠用，打電話讓他去城里再拉一車果箱，他順便把母親捎到城里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為了不耽誤第二天摘蘋果，自己匆匆吃了一頓飯，連夜拉了一車紙箱往回趕。誰知走到半路農用車出了故障，沒有了剎車，情急之下他選擇了棄車保人，但是事與愿違，當他跳下農用車的一瞬間，右腳在車門上一剮，高速行駛中的農用車，使他失去了重心，甩出去頭先著地，重重地摔在柏油馬路上，當時就失去了知覺。晚上通往鄉村的車輛已經很少，當被人發現打了急救電話，救護車趕往事發地，再趕到醫院，已經奄奄一息，在搶救的過程中他停止了呼吸和心跳，永遠地閉上了自己疲憊的雙眼，離開了自己熱愛的人世。其實他的出事是早已埋下的禍根，經常無限度把自己的每一天扯成夏至，導致睡眠不足，疲勞駕駛。難道他不知道疲勞駕駛的危險性嗎？在轉瞬即逝間就可以造成重大事故。為了使生活變得更加富裕，他不得不透支自己身體，走完了自己37年的人生。

由于有一定的雇用關系，經過艱難的交涉，雇用方給了幾萬塊錢，草草地把人埋了。在給他換上喪服時我看見他活著時的穿戴，全身脫下了衣服沒有一件價值上百，他對自己苛刻到了讓人心寒的地步，我不由得淚水溢滿眼眶。他的一生就像鐘表上的分針，似乎要盡快跑完長久的馬拉松，才能完成自己焦渴的愿望。命運的悖論無所不在，像他這樣一個幼年喪父的人，不得不繃緊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發條，拼命努力才不至于生活落到人后。但命運卻和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沒有讓他的美好生活像夏至一樣拉長。

回望發小短暫的一生，如塵埃一樣的生活，也如塵埃一樣的奮斗，掙扎，離去。他是無數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普普通通的一員，他的生活也折射出，無數進城農民工的影子。國家退耕還林政策的實施，農村僅有的土地已經不能完全滿足他們的生活需求。國家深化教育改革，讓鄉村孩子享受同等的教育條件，鄉村已經不存在學校，同時他們在城市發展的進程中，向往城市的生活，他們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像自己的父輩或者自己，想讓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好，自己的孫子比兒子更好。土地上還有自己的父母故土難離，堅守著。他們一面要照顧孩子，一面要照顧年邁的父母。他們還要承受城市生活帶來無形的壓力。他們不得不奔走于城鄉之間，不得不無限拉長自己的白晝，其實他們每個人的每天都是夏至。他們恨不得天空升起的太陽永遠不再落山。

夏日的陽光依然燦爛，高溫仍舊在催發著萬物不斷生長。在發小的命運流轉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種命運，假如不是我智力還算好，上學時拼命地努力，趕上最后一批委培的考試政策，他的命運也許就是我人生的預演。是不是我也要同他們一樣拼命繃緊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發條，快速跑動，無限拉長自己的每一天，讓自己的每一天變成夏至日，同時還要接受復雜多變的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