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繪詞中閑適淡泊的生活色彩

⊙關 源 ［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愛新覺羅·奕繪，是清高宗乾隆第五子榮純親王永琪之孫，榮恪郡王綿億之子，是清代中期一位著名的宗室文學家，在詩、詞、文等多方面都頗有建樹，特別是他的詞，以多樣化的風格、廣泛的題材、深沉真摯的情感在清詞史特別是滿族詞史上留下了璀璨的一筆。奕繪雖然出身皇族，但在他的詞中經常流露出一種淡泊名利的思想，追求簡單樸素、恬淡閑適的生活。本文試圖通過對具體詞作的分析，探究奕繪的生活狀態并分析其形成原因。

一、平淡儉樸的日常生活

清代中期，由于社會矛盾和滿族內部矛盾的不斷加深，詞的題材由最初的個人情感抒發逐漸擴大，奕繪就是滿族詞人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位，張佳生在《清代滿族詩詞十論》中評價道：“奕繪的詩歌同一般的達官貴人不同，很少有浮靡之氣，他對上層社會的腐敗和對下層社會的貧困都有深刻的認識?！闭驗槿绱?，奕繪在詞中表現了不慕名利的思想，追求儉樸平淡的生活，有不少詞作都以寫實的手法描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如《夜行船·漁家詞》便用生動的語言描繪出了詞人與妻兒在一個涼爽的夏夜泛舟游船的景象：“兒女披蓑，妻孥把柁，坐滿船頭船尾?！辈栌囡埡?，閑來無事，一家人熱熱鬧鬧地游船，其樂融融，一片歡聲笑語，隨后詞人又明確點明了自己的心志：“古今成敗渾閑事，有誰爭一江秋水?！?古往今來，成成敗敗司空見慣，又有幾人愿意去爭這一江秋水，太多人為追名逐利費盡心血，自己偏偏與他人不同，只求在美麗的景致中享盡天倫，安閑度日。又如《漁父·看家人腌菜三首》，描寫了嚴冬時節即將來臨之際，家人熱熱鬧鬧腌菜的情景，奕繪雖然出身富貴，但他與顧太清夫妻二人更喜食素菜，即使是最普通的吃食，也可以尋得一番樂趣，在《鷓鴣天·豆汁》中，他更是用一整首詞的篇幅描寫了下層百姓所食的豆汁，他認為豆汁能夠化腐朽為神奇，是極美味的佳釀，只是“富貴癡人不解嘗”罷了。從這些最平凡簡單的生活日常和食物描繪中，我們可以體會出奕繪對尋常百姓家的向往，不求高官厚祿，只愿與家人相伴，平淡度日。

二、恬靜秀美的山水風光

奕繪詞中還有大量篇幅描繪了他與顧太清夫婦二人四處游覽京郊風景名勝的情景，每到一處他大都會記錄下來，寫出自己的所見所聞，表達自己的心情。奕繪喜愛優游山水，優游的目的是從身心的快樂入手，看透生命與人生，拋卻樊籠，永享逍遙。如《臨江仙·雙湖橋上二首》，雙橋湖在詞人的雙橋寺別墅附近，奕繪在詞中描繪這里的景致為“湖邊有柳若干株，魚蝦清可拾，煙雨渺難摹”。奕繪從小生長于鐘鳴鼎食之家，見慣雕欄畫棟，見慣珠圍翠繞，反而鐘愛這樣清靜秀美的山水風光：“白鷺青鷗誰主客，水天游戲無拘?！?此時的詞人也想像白鷺和青鷗那般，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在天地中翱翔。再如《眼兒媚·早夏山中作》：“斜陽又下孤村去，歸燕赴柴關?！?描繪的雖然是早夏之景，卻寄托著詞人對尋常山村百姓家的無限向往，“區區冠冕”四字更是直接表達了對名利的不屑之意。奕繪和顧太清夫婦不僅四處游覽，更是在山水盛景處營造自己的別墅，真正與此融為一體，這就不得不提到北京房山區大南峪別墅。太行山余脈蜿蜒而至，別墅正是居于群山萬壑、層林疊翠之中，這在奕繪的詞中也有所記載，在《臨江仙·大南峪》中他這樣寫道：“上皖莊通蛇峽，石梯村走房山。大南峪里好林泉。六株銀杏古，萬樹碧桃間。擬對新墳卜筑，人生枯骨盤桓。燒香打坐白云邊。玉笙王子晉，石室李通玄?！?上片交代了大南峪的地理位置與美好景致，下片抒發了人生的感慨，王子晉和李通玄分別是道教和佛教中具有重要影響的人物，詞人這里運用了這兩個典故，是想表明人生短暫易逝，不如像他們那樣“燒香打坐白云邊”，遠離塵世的喧囂。以山水風景入詩在中國古代早已有之，但寫入詞中的卻并不多見。奕繪的創作突破了傳統的閨閣景致題材，大量描寫室外之景，這正是奕繪厭倦鐘鳴鼎食的貴族生活、向往自然的充分證明。

三、漢族文人士大夫的高雅情趣

隨著清朝幾代皇帝的逐步推行，滿族漢化取得長足的進展，清代中期，滿族宮廷及貴族官宦都以追求漢族文人高雅情趣為榮，喜愛收藏古董字畫、吟詩作賦、賞花品茶，漢族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這樣寫道：“近日滿洲風雅，遠勝漢人，雖司軍旅，無不能詩?！笨梢姖h族風雅在滿洲士人中已形成風氣。奕繪的祖父是乾隆第五子愛新覺羅·永琪，以博學多才深受乾隆皇帝賞識，父親榮恪郡王綿億也被《清史稿》記載為“工書，熟經史”。生長在這樣家庭的奕繪從小受到熏陶，自然有著強烈的文人士大夫情結，這在他的詞中有明顯的體現。在他流傳下來的近三百首詞作中，有大量篇幅為題畫詞。他喜歡收藏歷代名人字畫，并為其題詞，如《鷓鴣天·題宣和竹雞二首》，是為宋徽宗的畫作題詞，作者從畫入手，進而延伸到宋朝興亡之嘆，這使詞作不僅僅局限于簡單的題畫，更具有深沉的歷史思考；他還熱衷于古董收藏，并為古物填詞，如古刀匣背、古錦詩囊、古玉袈裟環等；此外，奕繪還創作了大量詠物詞，多以贊頌各種品行高潔的植物花卉為主，寫菊花“如人淡泊，平等性、唯有此花偏愛”，寫白海棠“舒朗情形天付與，顛狂風韻世休猜”。不管是字畫、古董，還是植物花卉，都體現出了漢族文人士大夫的高雅情趣，也更體現出了奕繪追求閑適高潔的生活態度。

從以上詞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奕繪雖然身為貝勒，卻厭惡官場的名利與富貴，向往普通百姓的平淡生活，這種思想有其特定的形成原因，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是受到他的生平經歷影響，奕繪為清高宗乾隆的曾孫，嘉慶二十年，他的父親榮恪郡王逝世后，降襲多羅貝勒，賞戴三眼花翎，官至內大臣，正白旗漢軍都統，可以說是擁有了人人羨慕的權勢和富貴。奕繪本身也有著建功立業的理想，但終其一生并未得到重用，他的重要工作是管理兩翼宗學事務，管理御書處及武英殿修書處，監順天鄉試，暫管觀象臺事務等有關文化科技方面的閑散工作。在道光十五年（1835），奕繪自請解去所有職務，在京郊大南峪營建別墅，過著筑室辟圃、植樹養牲的閑適生活。這種經歷使奕繪看淡功名利祿，以平淡閑適生活為追求。

其次，奕繪生活的時代為清朝嘉慶道光年間，清代在乾隆時期到達最繁盛的頂點并逐漸走向沒落，同時期的西方社會通過工業革命取得飛速發展，而中國的封建社會已是日薄西山，社會矛盾日趨激烈；再加上連續幾代殘酷的皇權斗爭，滿洲八旗貴族分化嚴重，滿族內部矛盾也日漸凸顯。面對種種社會問題，當時的文人士子對于功業名利的追逐早已激情不在，寧愿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以逃避現實，奕繪就是閑散皇族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位。

最后，我們很容易看到奕繪的詞中有關于佛道兩教的描寫，可見宗教對奕繪人生思想的影響也極為重要，特別是道教的影響，奕繪認為理想的人生應是遂生、自然、自由的，這種人生觀無疑是道家思想的反映，脫離了孔孟之道的“正軌”，與統治思想有了一定的距離。他與一些道士有著深刻的交往，經常光臨京郊各處的道觀，更是將自己的號改為“太素”。道家主張去私去欲、無欲無爭、自然無為、閑適自得，這種人生境界的提倡正與奕繪所向往的理想生活不謀而合。

閑適淡泊生活歷來是中國文人作品的一大主題，奕繪雖然出身滿洲皇族，但由于家庭環境和社會風氣的影響，在他的詞作中深深融入了閑適淡泊的生活色彩，以寫實的手法寫生活是奕繪詞的一大特色，這不論從題材還是寫作手法來看，在清代滿族詞史中都具有極其深遠的意義。

① 張佳生：《清代滿族詩詞十論》，遼寧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第7頁。

② 袁枚：《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7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