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雨
新媒體時代的媒介理論,深陷技術主義和計算主義的邏輯框架之下,而技術主義和計算主義的演進更是日新月異,尤其是智能傳播的提出,給新聞傳播帶來了巨大的挑戰。何為新聞?何為傳播?何為媒介?這三個問題亟須重新思考。根據《奇云:基礎媒介哲學》,彼得斯將技術和數字媒體作為一種媒介物質層面演進的基礎設施來思考,將其作為媒介研究的對象,從而超越了技術主義和計算主義。本文通過兩條路徑來分析媒介基礎設施主義:第一條路徑是自然延伸意義上的基礎設施主義;第二條路徑是技術延伸意義上的基礎設施主義。在存在的意義上,基礎設施主義溝通了自然和人文,形成了“自然人—基礎設施—公共人”。在新媒體時代,人的境況即基礎設施形成了媒介交流系統和公共服務系統。
《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和《奇云:基礎媒介哲學》是彼得斯兩本重要的書籍。從兩本書的副標題中可以看出,彼得斯思想的延續性和變化。[1]如果《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是將古希臘、中世紀、古典主義和現代主義作為一種哲學和歷史的分期,來探索傳播哲學問題,試圖說明交流的復雜性和多義性,那么,《奇云:基礎媒介哲學》代表著彼得斯對媒介的系統性思考,包括:自然媒介、技術媒介與互聯網建設之間的同構關系。在同構關系中,彼得斯重新定義了媒介環境,試圖建構起媒介技術時代的“媒介基礎設施主義”學說。
在《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中,彼得斯詳細考察了西方傳播觀念與哲學觀念之間的關系,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兩種傳播模式:
第一,柏拉圖所形成的對話和靈魂交流的傳播模式,這種傳播模式對應著口語傳播系統,主要致力于人際傳播。傳播具有可對話性、可反駁性、轉瞬即逝性和鮮活性等特點。這種傳播模式是多向的,它要求對話者在對話中達到靈魂的統一,在辯證法的幫助下,抵達真理的世界。傳播主要通過事件和場景的結合,通過有生命力的語言向世界表達聲音和意義,體現為:“人物—場景—聲音—世界—真理”。復述者通過記憶和回憶傳播真理的世界,記憶和回憶呈現兩個世界之間的關聯:原生性場景和記憶性場景。在脫語境的意義下,記憶性場景是講述者以參與人的視角,進行超越參與人主體的客觀化和整體性的講述,講述本身受制于原生性場景中講話者和傾聽者的互動,以及對話的主題和思想的演化邏輯。柏拉圖對話錄記載了這種對話模式和回憶模式,為我們呈現了多向互動的傳播方式和說服方式,以及如何通過邏各斯對話而抵達真理的同意。
第二,圣經所建立起的圣言傳播機制,彼得斯將其表述為播撒。播撒并不要求受眾抵達靈魂的統一。圣言傳播機制在于聆聽和領悟,抵達對圣言的認同,這種傳播模式是單向的和等級的,以組織傳播為主要特點,體現為“上帝說”這一傳播模式。以絕對主體為基礎,播撒體現為一種神圣宇宙論和形而上學主宰下的人的行動邏輯,體現為:“絕對真理—聲音—世界—人物—場景”。絕對真理通過聲音向世界宣示它的主體性。在主體性意義下,絕對真理通過聲音創造世界、人物和場景,傳播的主要方式是對絕對真理的回應,進入神的世界。聲音并不通過記憶呈現,聲音在回應絕對真理和世界主體的過程中形成。在圣經視閾下,這個聲音以主體性和絕對真理的方式建立起了絕對權威。絕對權威是肉體的人的信念力量,體現為對信眾的領導權。這個聲音本身并不體現多元對話的價值,而是將人放在了神圣宇宙論和世界主義的主體之下,體現為對絕對真理的臣服。
在這兩種傳播模式中,前者強調傳播的閉環,傳者和受著同時受到邏各斯和辯證法的影響,抵達談話所形成的真理的同意,傳播具有相對封閉性和固定性,口語傳播是其主要特點;后者強調傳者權威,對絕對真理聲音的傾聽,聽者領悟能力代表了傳播形成的可能,傳播的開放性在于傳者不斷發出聲音,并不強調傳播的閉環,教會、信仰、寓言故事和神跡的書面記載不斷確立起傳播權威。《柏拉圖對話錄》和《圣經》分別代表這兩種傳播機制的范本。在這兩種傳播機制中,圣經傳播機制更勝一籌,形成了傳播領域中最頑固的傳播方式和傳播變體。可以說,現代傳媒基本上建立于圣經式的傳播機制,比如:廣播的傳播機制、電視的傳播機制和報紙的傳播機制。在語言意義上,這兩種傳播機制展現了口語傳播系統和文字傳播系統之間的差別,體現為話語和陳述之間的區別。在柏拉圖傳播機制中,話語呈現一種微觀互動權力,從微觀層面來反思人的知識和智慧的來源,抵達“自我啟蒙”和“自我認知”的需求,探究“認識你自己”的生命真理。在圣經傳播機制中,陳述呈現為霸權性和宰制性的宏觀權力,這種權力雖然強調自由意志,實際上以善惡為標準,強調對全知全能全善的神的絕對服從。兩種傳播機制的更替代表話語系統向陳述系統的轉變,代表了權力關系的微觀層面向宏觀層面的轉化。在傳播載體上,可傳播的文字系統的物質媒介演化具有重要的意義,從古至今,記載文字的媒介,包括:龜殼、竹簡、泥板、莎草紙、羊皮紙、布帛、紙張、印刷品、電報、電視、電腦、互聯網、手機等,文字記載媒介的變遷帶來了文字系統和意義系統的擴散。文字從單一的、地區性的、小范圍的、具有口語特點的傳播媒介,轉化為跨地區的、可流通的、固定的、可保存的、意義相對固定的印刷傳播媒介,轉化為隨時隨地個人式的創作、轉發和評點的電子化傳播媒介。媒介系統本身趨于多元化,用主體、媒介和客體的方式來考察,媒介的價值超越了主客體,形成了信息泛濫。
在后現代視閾下,對話式傳播不斷地對文字傳播、圖像傳播和聲音傳播的固定性意義進行解構,發展出互聯網即時互動傳播。互聯網即時互動傳播綜合了強制性和對話性,形成了時空綜合的傳播方式,改變了傳統的權威型傳播和民主型傳播。在公共傳播和大眾傳播的意義上,互聯網即時傳播發展出信息傳播的熱點性、政治性和商業性相結合的特點,以道德主義和律法主義為中心,通過輿論平臺向公眾傳達事件,公眾通過輿論平臺發表自己的意見,形成以大眾為中心的新型民主式討論,形成以微博和微博評論為代表的宏觀權威性傳播和微觀對話性傳播的統一,體現現象世界的豐富性和多樣性。以理論和真理為中心的主流意識形態,以對話和多元為中心的大眾意見,形成了現代媒介輿論生態——一種公共空間的建設。當下的傳媒系統更是將大眾傳播發揮到極致,形成大眾傳播的圖像性、聲音性、場景性、碎片化、情感化、非邏輯化、娛樂化,同時,大眾傳播還通過現代媒介信息傳播迅速性的特點,形成了媒介式狂歡,謠言的誕生,真相的缺席,信息的冗余和同質化,信息幽靈等等。
在媒介系統轉化的意義上,我們看到了英尼斯、麥克盧漢、萊文森所代表的媒介環境學派的價值。在《傳播的偏向》中,英尼斯論述偏時間延伸的媒介和偏空間延伸的媒介不同而形成統治權力的轉移。在《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中,麥克盧漢將媒介演化與人的理解結合在一起,將媒介區分為口語時代、機械時代和電子時代,探討了媒介與人的自我截除,感知比率和感知平衡之間的關系,以及冷熱媒介和媒介逆轉等問題,通過人與媒介之間互動不斷形成新的媒介環境,形成了部落化到脫部落化到再部落化的媒介環境研究。在《人類歷程回放:媒介進化論》中,萊文森將媒介演化與人性化趨勢結合在一起,認為:人性化趨勢是媒介演進的原因,并認為媒介技術的演進趨勢模仿前技術時代媒介傳播系統,媒介演進符合人的功能性需求。[2]萊文森注重工具性媒介的演化問題,而對非工具性的媒介問題無法解釋,于是,萊文森借助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將其放在了前技術時代的媒介環境之中,并提出了“生態位”[2](118)。工具性媒介存在要模仿人性的發展趨勢,是萊文森思考新媒介的綱領。綜觀媒介環境學派,他們思考了媒介、技術、人和環境之間的關系,將媒介作為一個重要的議題來思考,但媒介環境學派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自然媒介。
在兩種傳播機制的背景下,根據陳述和話語不同情景所形成的輿論特點,以及媒介環境學派對技術、媒介與人的關系的考察,我們重新理解彼得斯的《奇云:基礎媒介哲學》的價值和意義。在這本書中,彼得斯并沒有預測媒介的發展方向,他不再講媒介信息,也不講人在媒介傳播中的作用,而是在自然哲學的意義上,考察了基礎媒介問題。以水、火、云、氣這四種被現代媒介遮蔽的基礎媒介元素為中心,他思考了媒介元素延伸所形成的基礎設施,形成了自然媒介、技術媒介、互聯網媒介與人的需求之間的互動性和延伸性研究。以人的感知和判斷為中心的媒介環境的建立,需要一個媒介基礎,而以非人的感知和判斷為中心的媒介元素恰恰提供了這樣一種基礎,形成了彼得斯的基礎媒介哲學。在媒介元素論的基礎上,彼得斯考察媒介元素的轉化和轉移,彼得斯并不認為傳統媒介死亡,他認為:“傳統的媒介只是退化到了基礎設施中,作為背景或者變得更加形而上。”[3](23)媒介基礎設施學說的提出,讓被媒介信息論、媒介技術論和媒介人性論發展趨勢主導的媒介環境學具有了自然媒介的基礎,形成媒介信息論、媒介技術論和媒介人性論視域下的媒介元素論和基礎設施主義學說,使得媒介環境學具有更加深厚的哲學地基。
在《奇云:基礎媒介哲學》中,彼得斯開篇即講:“媒介哲學的時機成熟了。媒介哲學需要自然哲學,媒介不僅僅是信息的裝置,媒介還是秩序的力量。媒介不僅僅傳遞人類行動的信息,不僅僅表達我們與生態系統和經濟系統的聯系。我要通過論證表明:在擴展的媒介意義上,媒介是這些系統的組成部分。”[3](1)彼得斯通過對媒介的思考,認為:媒介不只是信息的傳遞者,還是自然世界和人類世界的參與者和建構者,對媒介的思考離不開對自然的思考。如果“自然”這個詞被理解為“未被人類接觸的”,那么媒介技術改變的自然,即新媒介,向我們重新提出了媒介與自然的關系:“媒介,廣義地講,要思考自然,而不僅僅是社會,要思考客體,而不只是事件。”[3](2)因此,彼得斯開篇提出媒介哲學時代來臨,亟須思考自然。
媒介思考自然,形成了媒介哲學探討的主要問題:(1)自然哲學作為一種古老的哲學,必須在媒介的意義上得到解讀。(2)媒介作為一種近現代的產物,必須擴展其概念的內涵和外延。(3)必須建立在“生境”的意義上,理解媒介的哲學思想。在此基礎上,彼得斯提出了“交流的基礎設施”,改變了作為主客體的交流問題,同時改變了媒介工具論和媒介批判論的思維。在媒介環境學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地思考了媒介存在與人的生存境況之間的關系,回到基礎媒介問題——“交流的基礎設施”,他認為:“在交流的基礎設施的意義上,新媒體是生存性的,不是信息性的。”[3](14)在這個意義上,媒介被理解為“提供存在者的生存境況”[3](14)。由此,在媒介作為人的生存境況的視域下,探討媒介的視角發生了改變,傳播的問題也發生了改變。傳播的主體、傳播的渠道和傳播的對象,這些經典的傳播問題不再在“基礎媒介學”的思考范疇之內。如果以麥克盧漢為代表的媒介環境學派,通過媒介的主客體(人和技術)關系的改變來思考媒介變遷,那么,彼得斯超越了麥克盧漢。在媒介作為生境的意義上,彼得斯消除了主客體關系。在媒介建構生活的意義上,媒介成為生存論的重要議題。以生境和生存論的視角來考察媒介,彼得斯為他的基礎媒介哲學的探討提供了空間和視域,為自然媒介學說的延伸提供了基礎:“交流作為基礎設施”。
此外,彼得斯的自然媒介學說,與西方古典傳播密不可分,與彼得斯對傳播哲學的探討密不可分。在《奇云:基礎媒介哲學》中,彼得斯引用了大量的古希臘神話、悲喜劇、圣經故事和圣經智慧,探討了媒介系統和自然系統之間的關系。在海洋系統中,彼得斯探討了海豚的交流系統和作為聲吶的媒介系統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如果我們把其他動物看成是缺乏技術的,它們也許把我們看成是缺乏自然的。”“技術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像自然與動物之間的關系。”[3](109)海豚的交流系統是自然演化的交流系統,是海豚生活在海洋中的生物性演化,而聲吶系統是一種技術系統,這種技術系統是人對海豚交流系統的技術性模仿,模仿形成的技術系統形成了人對海豚交流系統的認知和探索。在人的意義上,技術系統替代了生物性演化的交流系統,但技術系統并不是憑空生成的,而是根據自然演化的其他生物的交流系統,因此,技術系統有一個模仿的對象,技術系統并不能超越模仿對象,這是機械時代技術模仿的重要議題,體現為對自然的敬畏。在彼得斯的海洋系統的媒介探討中,筆者形成一個圖表:
從這個圖表中可以發現:處于技術之下的生命存在和處于自然之下的生命存在的差別。處于自然之下的生命存在是根據人的身體性存在形成智慧,體現為對自然的認識和敬畏。處于技術下的生命存在是對自然的模仿和超越,超越本身是以技術為中心的環境呈現,早期的技術主義主要是探索自然的交流系統。然而,在生物—技術工程的背景下,超自然演化生物不斷誕生,跨物種的基因交換不斷生成,造成對自然演化的破壞,這是技術不斷入侵自然所產生的后果,造成了以自然為中心的本體性交流系統的改變。[4]與自然的演化相比,技術性演化使自然環境和生物環境以人的需求為中心。現代的媒介基礎設施,恰恰建造這樣一種便利性。彼得斯提倡探索一種被技術系統掩蓋的生物交流系統和自然交流系統,他將技術的演化作為一種媒介基礎設施來探討,這是海德格爾思想在媒介領域的延伸——存在與技術之間的融合,自然和技術之間的融合,形成媒介環境的地基。基礎設施包括原始社會的自然基礎設施、工業社會的機械化的基礎設施和信息社會的電化媒介基礎設施。
彼得斯探討了作為基礎媒介的火,作為一種重生的象征,作為鍛造技術的媒介。同樣,對火的需求的延伸,形成了城市天然氣系統。火的使用讓工業、制造業、烹飪和家庭生活不斷地成為一種基礎設施,這些基礎設施是城市建立的基礎。火作為媒介的存在形式,并沒有在現代化的媒介社會里消失。彼得斯認為電是火元素的延伸。[3](126-127)如果沒有作為基礎媒介火的延伸形成的電力系統,就沒有現代的城市。最初的人只是在樸素的自然主義的意義上來生活,人不斷地建造自己的基礎設施,實際上,人脫離了自然,脫離了大地,成為技術的人。在技術化的人的意義上,人不再為個人的身體生活服務,而是在為人類的公共生活服務。技術化的生活一定是要讓人進入技術系統中,只有進入了技術系統中,人才能在現代社會獲取信息,形成便捷的現代生活。因此,在新媒體的意義上,技術不是工具,技術不是人的異化,技術即人本身。彼得斯對技術問題的探討超越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和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批判問題。因為技術存在所形成的媒介系統就在你的周圍,每個人都享受技術所帶來的便利性,同時也無法逃脫技術的統治,“對于現代人來說,失去電話,就像失去了四肢和大腦”[3](21)。因此,在彼得斯的世界里,技術統治問題變成了技術作為身體和技術作為基礎設施的問題。技術作為基礎設施,人作為基礎設施的建造者、基礎設施的享用者,人不會框架在基礎設施之中,這成為物質層面媒介演化的新邏輯。
彼得斯還探討“河—船—人”之間的關系,實際上,他認為三者是互為一體的。有河的存在,有渡河的人,就需要有船的存在。如果將船作為工具,就會進入到異化的領域。如果將船作為人面對河的環境而產生的人自身的需求,因為人無法渡河,想要渡河,“船就是人本身”,只有有船這樣一種基礎設施,渡河才是可能的。自然環境、技術環境和媒介環境,就是人本身,而不是人的延伸。在這一點上,彼得斯與麥克盧漢不同。人的身體器官同樣成為一種擴充的媒介,在麥克盧漢的世界里,探討的是媒介與人的自我戒除[5]問題,人戒除了雙腳而與船結合在一起,產生異化,形成了新的媒介環境。在彼得斯這里,人并沒有戒除人的雙腳,而是用“媒介基礎設施”來承載人的行為,人完整地將人的需求交給了基礎設施建設,人保持人本身的完整性在于人的判斷能力、審美能力和人性。一旦技術成為組織性和管理性的存在,技術脫離了人的需求,被稱為技術統治的異化。在彼得斯的世界里,各種各樣的技術統治,或組織性的,或管理性的,實際上都是人創造的基礎設施,是人性的要求,并不是異化問題。人的生命存在能夠超越這些基礎設施,在于人能夠認識到基礎設施的來源、基礎設施的更新以及基礎設施的發展方向。彼得斯認為:“在結構主義之后……,后結構主義之后……,應該到基礎設施主義時代。”[3](33)
彼得斯的水、火、云、氣,提供了思考基礎媒介的思路。彼得斯不斷地討論自然元素延伸形成的技術媒介,最終探討了“媒介作為基礎設施”,將其作為交流的基礎層,彼得斯的探討對現代的媒介系統的融合問題,具有啟發意義。他認為水、火、云、氣相關的詞匯不斷地延伸到技術系統、交通系統和網絡系統,比如:沖浪、上網、云計算、電子地圖等詞匯。在這個意義上,人將工具性存在交給了一個互動性的媒介系統,將人性存在交給了人本身。在電子媒介時代,人需要一種新的啟蒙,確立人的完整性和全面發展。彼得斯改變了傳統媒介的探討方式,同時使媒介的視域敞開。他認為:“媒介,不僅僅對那些關注文化和公眾意見的人來說是重要的,而且對每一位用雙腳站立,用鼻子呼吸,航行在記憶中的人同樣重要。”[3](15)這是媒介元素延伸而形成的媒介基礎設施研究,將人的工具性存在和基礎設施相互融合,提供一種敞開性的視閾來迎接智能化媒介社會的誕生。
與麥克盧漢在人的延伸的意義上理解媒介相比,彼得斯更進一步思考了媒介的哲學地基。基礎設施主義的提出,是一種互動層面的媒介研究,這個互動層面融合了自然媒介、身體媒介、技術媒介和智能媒介,體現為:自然、醫療、技術、歷史、語言、地理,甚至海洋等學科的綜合。從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再到信息化文明,都在“基礎設施主義”之中,它綜合了媒介的物質層面、精神層面和組織層面。
以互動媒介為中心,彼得斯綜合了麥克盧漢和基特勒,麥克盧漢在人的延伸的意義上理解媒介,基特勒在媒介延伸的意義上理解人。前者強調媒介對人的感知比率和判斷系統的影響,后者強調媒介環境塑造了人的感知系統和判斷系統,“媒介決定我們的境況”[3](26)。彼得斯的基礎設施主義,將“人的延伸”和“媒介延伸”綜合到“基礎設施”之中。在基礎設施主義的背景下,彼得斯強調空間、權力、主客體、人與自然、符號與世界、人的面容與技術的互動性關系。在存在與不存在的問題上,彼得斯提出了一個具有挑戰性的問題:“如果谷歌找不到你,那么你將不存在。電線先于存在。”[3](26)這反映了基礎設施主義的媒介與存在之間新型智能化關系,即在基礎設施中人的互動性存在。互動性存在以電子定位的方式實現了系統性聯網和編號識別,將自然世界的物理性特征轉化為實時的、可記錄的、可儲存的、可識別的技術感知和技術判斷,“我們在思想和身體上都是技術化的”[3](28),人將人的空間和時間中的存在和思想交給了一個技術媒介,這是一種俯瞰式的媒介:一個能感知和能判斷的谷歌系統,這體現了傳播學領域最為頑固的圣經式傳播,一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傳播視角的技術化、實證性和現實性的誕生。
在基礎設施主義的背景下,傳統媒體具有三種功能:(1)媒體作為信息的發布者,(2)媒體作為意識形態的塑造者,(3)媒體作為一種話語組織形式。第一個方面,集中在社會科學傳統之中,比如研究公眾的態度、行為,以及主流框架內的認知;第二個方面,集中在媒介的批判層面,研究媒介控制和社會抗爭;第三個方面,集中在媒介的歷史層面,研究媒介技術形態如何決定精神的和社會的秩序。彼得斯認為,這三個層面專注于經驗性的、批判性的和歷史性的媒介研究,它并沒有改變媒介的存在范式。如果新媒體時代,媒介研究仍因襲舊媒介范式,會阻礙新媒介的發展。彼得斯并不同意傳統的媒介區分,他提倡“媒介作為存在的范式”。在新媒體的意義上,發布者、意識形態和話語組織,轉化為一種對話關系——媒介性對話關系。互動是存在的存在范式,也是媒介的存在范式,“在媒介中,符號即事物本身。新媒體不但發布消息,同樣,新媒體制造消息”[3](22)。對于媒介,彼得斯認為:“第一,它不是關于媒介未來發展的思考;第二,它也不是計算機如何改變了我們的社會和文化;第三,它也不是在探討人類和其他物種所面對的環境危機;第四,它也不是新聞報道的環境危機,也不是為了進行一種批判性的思考,增加一種公共討論的聲音。”[3](1)他認為:“我在這里探討的,媒介,是一種使我們的生存變得穩定,使我們的行動變得可能性的東西或者環境。”[3](2)在彼得斯看來,報紙、收音機、電視、互聯網都是新近的媒介。在人的生存境況和基礎設施主義的意義上,技術與文明、自然和技術、媒介和技術之間的分裂性,以及晚近的各種媒介系統,應充分融合到互動媒介基礎設施之中。
彼得斯對數字媒體的思考,認為:數字媒體是媒介作為基礎設施,作為慣習的一部分,不是頭腦中的符號。數字媒介重新思考交流和文明的基本問題:媒介作為文明秩序的基礎設施。因為媒介提供信息,慫恿消費者,為人提供娛樂,為公眾服務,媒介被信任。媒介作為一種交流系統,不斷地被建構起來,形成人的慣習,這是人的基本生活方式——媒介作為存在的生活方式,形成了新媒介研究的技術領域、自然領域、文化領域、時空領域、藝術領域、美學領域、語言學領域、地理學領域、哲學領域等等。在基礎設施主義、人的生存境況和慣習的意義上,最終回答“什么是人?”——互動性基礎設施在人的本質和人的生境之間。如果西方傳統媒介,建立在天、地、人、神四維空間中,那么西方現代媒介,建立起技術、人、國家和意識形態的世界,缺失了天地自然維度。尤其在城市文化和新媒體的環境中,重新思考天地自然維度與現代媒介的關系,是一種重要的視域。自然、慣習和生境,形成了數字時代的媒介互動性關系。在技術主義的背景下,彼得斯重新思考了媒介與自然的關系。慣習和生境的提出彌合了媒介、技術和自然之間的裂隙。媒介參與了人們的慣習和生境的構筑,彼得斯提出了“基礎設施主義”和當下媒介的互動性關系,扭轉了傳統媒介研究的思維局限和實踐局限,為智能化媒介問題的探討提供了基礎。
回到基礎媒介哲學問題,就是回到自然延伸和自然技術化的思考。在這個問題上,需要摒除唯我論和人的言談的思考方式。在古典的媒介學領域,自然的呈現和人的言說,基于一個神圣主體,在彼得斯的世界里,這個神圣主體并不存在,也并不在唯我論意義上交流和傳播問題。在基礎媒介哲學的層面,技術、媒介和自然的關系成了互動性和融合性的存在。彼得斯認為:媒介即信息的問題可以跳過,因為環境甚至地球也是信息。因為在彼得斯的意義上,自然環境也是媒介。我們的存在,依賴于掌控自然和技術的文化,我們要將媒介當作:為不同的生命形式提供生存環境的基礎設施。對于新媒體來說,什么是新的?所謂的新媒體,只是作為一種基本的生活方式的改變。人們能夠在遠距離的時空中交流,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模式、身體行為和思維認知發生了改變。但新媒體機會和麻煩并存,人要花費很多時間來應對外來文明和文化所產生的影響,社交媒體并不能解決這些麻煩。社交媒體普遍缺乏對身體的關注。在彼得斯看來,社交媒體的身體缺乏,導致了最基本的生存的自然媒介的缺失,“身體是所有媒介最基本的問題,身體具有豐富的意義”,“身體不僅僅是與它自己的關系:而是一個網絡”[3](6),身體的姿態、臉部的表情和聲音都是一個充滿意義的存在。而社交媒介,作為事物的中介,只是作為第二重要的存在,而這個媒介阻礙了意義的深刻性和豐富性,所以,需要一個整全性的基礎設施來探討新媒介。
彼得斯宣稱:“媒介,像人的存在一樣,在海洋、陸地和天空之間。媒介研究是一種哲學人類學,它既思考人的境況,又思考非人的境況。”[3](12)基礎設施主義和人的生存境況問題的提出,改變了技術媒介的意義,重新定義了媒介的價值。在媒介控制、媒介對話和媒介互動的層面提出了新的觀點,為未來的智能化互動媒介思考提供了自然哲學、技術哲學和互聯網哲學的基礎,這個概念本身綜合了自然的、社會的、文化的、技術的、生態的、環境的、心理學、生物學、地理學等問題,并使這些問題糾結在一起,形成一個文明賴以生成的基礎。彼得斯認為:這個基礎與人的幸福和災難結合在一起。因為基礎設施構成了人的生存境遇,人的生存境遇構成了人本身,這兩者并不分離。
“媒介即基礎設施”需要從三個方面加以理解:一是媒介化的自然;二是媒介化的技術;三是媒介化的城市。動物生存的基礎在于自然,人的生存基礎在于技術,人的活動使自然不斷媒介化。沒有自然,動物無法生存;沒有技術,人無法生存。技術是人建構人類世界、人建構人的存在的本體。彼得斯把這個本體稱為人向人的生活世界生成的媒介化顯現,城市是這種顯現的代表。在這個意義上,動物生活在世界之中是自然而然地受到自然的饋贈,它們以身體性的本能獲得自然界中的位置,而人的世界不是在自然的意義上的生成,人的世界一定是在技術的世界中生成。[6](14-19)人作為技術世界的建造者:一方面能夠探索自然演化的交流系統;另一方面能夠應用這種技術系統,形成存在的基礎設施。因此,人的世界是自然媒介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其實就是技術化的過程,探討的是人的境況和作為交流的基礎設施,使得這個生存的基礎更加符合人的公共性存在和現象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