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邢 鵬
首都博物館收藏有一批60余件出土于房山區大韓繼村香光寺多寶佛塔內的文物。其中一枚刻“大明萬歷癸卯年□□□信官弟子于景科女、張其”款銀錠(圖一)引起了筆者的注意。銀錠長12.3、寬6.7、高5.7厘米,重1040.1克。萬歷癸卯年即萬歷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
文物的入藏記錄十分簡要,“其來源記錄僅限于‘出土于房山縣周口公社大韓繼生產隊多寶佛塔內’”[1],由(時北京市文物工作隊成員)趙迅、于杰于1967年1月23日接收,未記錄出土時間等相關信息[2]。
經查,《北京考古集成》[3]、《北京考古發現與研究(1949-2009)》[4]、《圖說房山文物》[5]、《房山歷代寺觀》[6]等文獻資料中都沒有相關的考古資料記載,因而其原始考古材料尚已無從得知。這批出土的文物在近五十年的時間內,雖有部分已被出版著錄[7]并公開展覽,但從整體而言尚未被進行過系統而全面地披露和研究。
1.銀錠入塔的原因與功用
據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順天府涿州房山縣韓吉村香光寺重修緣起碑》[8]記載:
“朝廷恩賜香光園苑為其(姚廣孝[9])別業,久為荒廢,萬歷戊戌(二十六年,1598年)御馬監太監張公其奉命重修。先是,萬歷壬辰(二十年,1592年)冬,翊坤宮管事、菩薩戒弟子于景科女嘗夢游上界,見寺,題曰:香光佛剎。適皇上使于女傳旨于御馬監太監張公其:‘遍燕山飯僧’,且囑所夢寺名當識之。其遍歷巖阿郊野,不獲此名。姑□之遇五年至丁酉(二十五年,1597年)秋,其又奉命過小西天上方寺等處飯僧。一夕抵韓吉村店宿,行經路北,見破瓦頹垣,古寺基也。詢諸鄉民,曰:‘此少師園也,夜或見火光、或聞虎鳴,豐草滿園,毒蛇交橫。鄉民畏憚,任其荒蕪。’其聞異之,因披尋古跡,獲斷碑于荒草間。始知大唐寶積禪師所造香光佛剎也。……其既得香光之名,嘆未曾有。歸報于貴人,以□□□□□□圣恩降金,復為重建”(筆者句讀)。

圖一 萬歷癸卯年“于景科女、張其”款銀錠(藏品分類號7.857,攝影/柳彤)


此枚銀錠出土于塔基中,根據銀錠銘文并結合上述碑文內容、以及明萬歷時期社會上普遍使用白銀為貨幣的情況,可知此銀錠應為于景科女、張其兩人作為功德主布施給香光寺的“財布施”。
2.銀錠的重量
(1)白銀貨幣的計量單位
白銀在中國明代時是先將其鑄造成錠然后在商品貿易時再切割成小塊(圖二),以其重量支付相應價款的,因此其是稱量貨幣(即“重量貨幣”)。其基本貨幣單位是“兩”(衡度單位),與其他單位的換算為:
1斤 =16兩,1兩 =10錢 =100分=1000厘=10000毫=100000毫。
(2)這枚銀錠自身的重量(即價值)
基于貨幣用途,銀錠的頂面常可見其自銘重量信息(圖三),如“五十兩”“五兩”等。此枚銀錠銘文中沒有重量信息。
據筆者研究[10],明代重量單位“一兩”通常折合現37.00-38.99克,但明定陵地宮出土“消災延壽(一兩)”金錢重35.5克。定陵為萬歷帝陵墓,其時代與本文研究的“于景科女、張其”款銀錠時代最為接近,且是重一兩的標準器,加之于景科女和張其同為當時宮廷內的宦官和宮女之首領,故以其為參照。因此本文研究的“于景科女、張其”款銀錠應折合約29.3兩,考慮到刻銘的損耗及古代衡器的誤差,認定此銀錠應為當時的三十兩。
3.人物
(1)張其
御馬監太監,可知其為宦官身份。通過其他碑刻、拓片、摩崖等資料(表一)相互印證可略知其身份:其為順天府永清縣龍骨莊(今河北省廊坊市永清縣龍虎莊鄉)人;號“西泉”,因信佛“法名明□”;曾參與復建了香光寺和恩惠寺等。
因各資料在張其的姓名前均無“故”或“先”等字樣(這類詞匯通常用于亡人姓名或官職前),按明代行文慣例可知其至晚于萬歷三十九年(1611)時仍在世。依目前所見北京地區出土明代宦官墓志所記載,宦官為自己取“別號”者并不鮮見。這也是明代宦官在宮廷內接受正規儒家教育而形成自比文人之思想的具體表現。
張其的職務是“御馬監太監”。“御馬監”在明代內廷二十四衙門之一,屬于“十二監”之一。御馬監太監是該機構諸之首領宦官,秩為正四品,有“掌印”、“監督”和“提督”之別[13]。因缺乏對張其具體職位的記載,尚不確定其任何職。
(2)于景科女
于景科女,女性,任“翊坤宮管事”,且是受過“菩薩戒”的佛教信眾。“于景科女”這一姓名應是明代眾多女性有姓無名的真實情況,是“三從”之首“在家從父”的具體體現:于景科即其父之名。對此,《萬歷野獲篇·卷三·宮女姓名》記載:“本朝宮女命名,最不典雅。如世宗壬寅宮婢逆案,其名俱蓮菊蘭荷之屬。與外間粗婢命名無異。然而出外則不然,只如遣出監公主駙馬府者,則聊其父之姓名。如趙甲,則云趙甲女;錢乙則云錢乙女之類是也”[14]。


圖二 首都博物館民俗展廳中展示的被切割后的銀錠(上)及銀錠碎塊(下)(攝影/邢鵬)
于景科女的生平簡歷不詳,但其在世時間還是有線索可尋的:據前述《順天府涿州房山縣韓吉村香光寺重修緣起碑記》可知在萬歷二十年(壬辰,1592年)已任翊坤宮管事。由此推測其入宮應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且應屬性格沉穩、辦事老練且周全之人,故才會被任命為翊坤宮管事。在邱仲麟《〈寶日堂雜鈔〉所載萬歷朝宮膳底賬考釋》[15]一文所附錄“所屬月份應為萬歷三十九年(1611年)正月”的《月膳底賬》中,記載有“翊坤宮婆婆于景科女”一句。可知此時其尚在世,且以年歲較大而被稱為“婆婆”。然“翊坤宮管事”一職在《明史·卷七十四·志第五十·職官三》“女官”和《萬歷野獲篇·補遺卷一·女官》中都無相關記載。
翊坤宮,北京明清時期紫禁城內后宮之一。萬歷時是最受寵愛的鄭貴妃[16]居所:“今上專寵鄭貴妃。……翊坤,則鄭妃所處宮也”,“今上眷鄭貴妃,幾于憲宗之萬貴妃矣”[17]。前述碑文中“歸報于貴人”中的“貴人”應即指鄭貴妃。
4.張其與于景科女之關系
據碑文所載:于景科女是將自己所做之夢借傳旨之機告訴了張其,并囑其尋找所夢之“香光寺”。兩人的名字在此銀錠上并列出現,由此可見兩人關系應非同尋常,即對食(或菜戶)關系。
這一點也在《酌中志》中得到了印證:“惟皇貴妃鄭娘娘近侍各于善衙門帶俸,其宮人有所謂靳大者,失其名,龐保曾答應也。曰:吾贊女者,初宋保答應而后用張朝進答應。(宋)保慮熱鬧終有散場,苦海回頭是岸,于是棄職為僧,常往不返。內臣中擺脫富貴,急流勇退所稀有也。曰:林廷宦女者,馬謙曾答應之。曰:于景科女者,張騏所答應也。凡答應者為之置辦服飾、食物,即掌家、掌班不可缺者也。凡侍者即漢史所謂對食,今所謂菜戶之類,亦私稱之曰‘某人是某太弟兄’,尤外之夫婦焉”。[18]
《酌中志》中的“張騏”應即是銀錠銘文及碑文中的“張其”。銀錠上的刻銘是功德主自己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所制,是其自名。碑文是由與銀錠主人同時代之人所撰、所書,應較劉若愚于崇禎二年(1629)至崇禎十四年(1641)所做的《酌中志》更為可靠。故本文仍以制作者自名為準。
以往關于宦官與宮女“對食”關系的研究都是基于文獻的記載[19]。而這枚刻“于景科女、張其”款的銀錠,首次作為物證證實了這種關系的真實存在。因此其是研究明史與明代社會生活方面的重要實物資料。
結合二人的身份可知:明代宦官與宮女的“對食”關系應也是存在“門當戶對”觀念的,與普通民眾無異。
綜上所述,筆者對于此枚銀錠的認識如下:
首先,此銀錠其造型規整,形態完整,可知其應是采用模具鑄造的。其經濟價值應為三十兩。
其次,此銀錠出土于佛塔中,可知其為財布施。

表一:關于宦官張其的文獻記載

圖三∶1 首都博物館藏明武清侯李偉墓出土“萬歷拾叁年”款五十兩銀元寶(重1868.2克,藏品分類號7.888,攝影/柳彤)

圖三∶2 首都博物館藏明大韓繼村多寶佛塔出土萬歷三十一年款五兩元寶(重189.2克,藏品分類號7.859,攝影/柳彤)
再次,此銀錠的主人是明代宮廷中的宦官和女官,二人應是對食關系。此枚銀錠應是研究相關問題中首次發現的重要物證。
(本文得到張彩娟、柳彤兩位老師的指導和幫助,特此致謝)
[1]張彩娟、閆娟:《首都博物館館藏出土文物整理三題》,首都博物館編《首都博物館論叢(2011年)》,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第206頁。
[2]據首都博物館張彩娟女士踏查采訪時聽村民所講,該塔當時是被炸開的。
[3]蘇天鈞主編:《北京考古集成》(全15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其中第7、8、9冊為明清時期內容。
[4]宋大川主編:《北京考古發現與研究(1949-2009)》,科學出版社,2009年。
[5]劉亞洲主編、楊亦武編撰、楊偉攝影:《圖說房山文物》,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第106頁“香光寺”條。
[6]范文彥主編:《房山歷代寺觀》,中國人事出版社,2009年,第166-173頁為介紹“護國香光寺”的內容。
[7]《北京文物精粹大系》編委會、北京市文物局編:《北京文物精粹大系·陶瓷卷(下)》(明青花布袋僧像)、《金銀器卷》(銀鎏金道教人物像一組)、《佛造像卷(上)》(銅釋迦、多寶二佛并坐像)等。
[8]國家圖書館藏此碑拓片,索取號為“北京9132”“北京9133”。(明)曾朝節撰,(明)包漸林書(楷書),(明)陳良弼篆額。
[9]姚 廣 孝(1335-1418年 ), 長 洲(今江蘇蘇州)人。年輕時在蘇州妙智庵出家為僧,法名道衍。后成為朱棣的主要謀士。曾助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成祖繼位后擔任僧錄司左善世,又加“太子少師”。北京房山區常樂寺村東有其墓塔,該塔于2013年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10]邢鵬:《明代衡度單位初探——“一兩”有多重》,首都博物館編《首都博物館論叢(2011年)》,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第318-323頁。
[11]貓耳山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a19f8cff0101glza.htm
[12]《北京房山:太湖山冰瀑與華嚴 寺 》:http://www.360doc.com/conte nt/14/0704/23/13005549_392078638.shtml
[13](清)張廷玉等:《明史·志第五十·職官三》中“宦官”條記載:“御馬監,掌印、監督、提督太監各一員。騰驤四衛營各設監官、掌司、典簿、寫字、拿馬等員。象房有掌司等員……(洪武)二十八年,重定內官監、司、庫、局與諸門官,并東宮六局、王府承奉等官職秩。凡內官監十一:曰神宮監,曰尚寶監,曰孝陵神宮監,曰尚膳監,曰尚衣監,曰司設監,曰內官監,曰司禮監,曰御馬監,曰印綬監,曰直殿監,皆設太監一人,正四品。”(明)劉若愚:《酌中志·見聞瑣事雜記》記載:“御馬監,掌印太監一員,有監督、提督、四衛營勇士、小廝。有監官、典簿、掌司、寫字、拏馬、象房掌房等官。”
[14](明)沈德符撰:《萬歷野獲篇》,中華書局,1959年,第99頁。
[15]邱仲麟:《〈寶日堂雜鈔〉所載萬歷朝宮膳底賬考釋》,《明代研究通訊》2003年第6期,第19頁。
[16](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一十四·列傳第二·后妃二》:“恭恪貴妃鄭氏,大興人。萬歷初入宮,封貴妃,生皇三子,進皇貴妃。帝寵之。……崇禎三年七月薨,謚恭恪惠榮和靖皇貴妃,葬銀泉山。”
[17](明)沈德符撰:《萬歷野獲篇》,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7頁“郊寺保釐”條,第98頁“今上家法”條。
[18](明)劉若愚:《酌中志·見聞瑣事雜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03頁。
[19] 除前述《酌中志》外,另如《萬歷野獲篇·卷六》“對食”“尚衣失珠袍”“內廷結好”“鏇匠”等條目有相關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