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坤琰

陳獨秀是我國新文化運動、近現代思想解放運動的倡導者之一及發起人,是我國著名的現代啟蒙思想家。劉海粟則是我國最先提出學習西方美術、開風氣之先的藝術家,是我國現代美術教育的拓荒者和傳薪人。陳獨秀與劉海粟相識較早,二人相互仰慕敬重,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陳獨秀是舊思想、舊文化、舊禮教的批判者,劉海粟是舊觀念、舊藝術的叛逆者,二人相遇之前,已有神交。
1917年4月8日,北京神州學會在虎坊橋湖廣會館舉行演講大會,請蔡元培、陳獨秀、章士釗等主講,前往聽講的各界人士十分踴躍。首先由蔡元培講《以美育代宗教說》,演講詞中說道:“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陳獨秀演講的題目是《舊思想與舊國體問題》,他強調,要把國民腦子里的舊思想、舊倫理觀念,完全洗刷得干干凈凈。陳獨秀將這兩篇演講詞先后發表在由他主編的《新青年》雜志上,在全國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而對于從事美術教育,且因首倡人體模特寫生事件,正陷于以軍閥孫傳芳為代表的舊勢力及封建衛道士們圍攻中的劉海粟來說,無疑是最大的聲援和支持。在陳獨秀、蔡元培的影響下,劉海粟的上海圖畫美術學校創辦的《美術》雜志,于1918年11月25日出版問世。這一新興《美術》雜志,在與舊文化舊觀念的對陣中,正好與北京出版的《新青年》遙相呼應。劉海粟在發刊詞中,道出了他對《美術》的厚望與期待。
潘贊化與陳獨秀是同鄉、朋友,二人曾一起在安慶組織“青年勵志社”,鼓吹革命,后來為避清政府緝捕,一起東渡日本,在日本組織了“青年會”,回國后又共同在安慶發起了“藏書樓演說”。1912年1月,陳獨秀出任安徽省都督府秘書長時,潘贊化出任蕪湖海關監督。陳獨秀創辦《青年》雜志,潘贊化應約在1915年第一卷上發表文章。當潘贊化不顧“同盟會會員、蕪湖海關監督”的身份,頂著世俗壓力,為青樓女子潘玉良贖身,并進而與之結為秦晉之好時,陳獨秀對潘贊化之舉給予了最大的支持,陳獨秀作為惟一的來賓和證婚人出席了他們的婚禮。當陳獨秀發現潘玉良有繪畫的天賦時,又建議潘贊化送她去報考劉海粟創辦的上海圖畫美術學校。據劉海粟回憶,陳獨秀對潘贊化、潘玉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應該死去了,……如果盡心栽培她,說不定將來會在藝術方面有些出息呢!”從而堅定了潘玉良學習繪畫、從事藝術的決心和信心。
劉海粟不止一次說過,陳獨秀是發現潘玉良藝術潛質的伯樂,并曾向他推薦。1918年,潘玉良在丈夫的支持下,報考了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素描考了第一名,色彩也得了高分。這讓潘玉良和潘贊化樂了好幾天。放榜那天,貼在學校大門旁那張紅榜上面卻沒有她的名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眼睛都酸痛了,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她的心沉入無底的深淵,最后認為她如此好的成績卻不被錄取,一定是因為她那永遠低人一等的出身在作祟。潘玉良心灰意冷。見此情景,潘贊化便帶她去拜會上海圖畫美術學校校長劉海粟。潘贊化對玉良說:“劉海粟校長跟仲甫(陳獨秀字仲甫)是好朋友,仲甫得知你的事,專門從北京給劉海粟寫了一封信,介紹了你的情況。我們去找找他也許還有希望。”

潘玉良
潘贊化想向劉海粟講述潘玉良的身世。劉海粟說:“不用了,我都知道,仲甫兄都跟我講過了。我想看看嫂夫人的習作。”看過畫作后,劉海粟誠懇地對潘贊化說:“嫂夫人的畫的確有才氣,雖然筆力柔嫩,但悟性卻很驚人。這是最難得的。假以時日,再著力培養,在繪畫上定當有前途。”劉海粟說:“嫂夫人的成績在這批考生里算是拔尖的,卻不被錄取,是因為有些人認為她的出身會玷污我們的學校。真是無稽之談!民國成立都這么多年了,有些人還是死抱著舊觀念不放。你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去說服那些死腦筋的人。我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他沒有食言。一周以后,潘玉良終于在紅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可見1918年之前,陳獨秀和劉海粟就已神交久矣,甚至時有書信往來。但兩人是否見過面呢,卻沒有明確的文字記載。
1921年12月初,劉海粟到北京講學、辦畫展、順便描摹一些北國風光。在多種劉海粟傳記和相關文章中,有聲有色有鼻有眼地講述了劉海粟去醫院看望住院手術的蔡元培先生時,邂逅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的故事。但筆者查閱了劉海粟、陳獨秀和蔡元培的年譜,全都沒有提及此事。1919年9月16日,北京大學“本校評議會”,乘蔡元培出走之機,正式批準陳獨秀辭去文科學長之職。1920年1月下旬,陳獨秀離開北京,1月29日抵達上海。已辭去北大文科學長一職的陳獨秀,1921年根本沒有去過北京,這一年他都在廣州和上海活動。因此,說1921年12月,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與劉海粟,在蔡元培病房第一次見面是子虛烏有的事。據《劉海粟年譜》記載,1922年6月23日,劉海粟“請陳獨秀到上海美專校友會演講。”這不知是不是陳獨秀與劉海粟的第一次見面,但卻是有據可查的關于他們面晤的最早文字記載。
幾年之后他們又見面了。1931年9月,劉海粟第一次歐游歸來,蔡元培叫女婿周子勤在上海威海路中社訂了4桌酒席給劉海粟洗塵。請的賓客都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其中就有陳獨秀。陳獨秀是最后一位到來的。他一出現在餐廳門口,劉海粟就迎上前去,兩人情緒激動,雙手緊握。寒暄之后陳獨秀說,很想聽你講講這幾年在歐洲是如何苦讀力學的。劉海粟微微一笑,從褲袋中拿出剛剛草就的《東歸告國人書》遞給陳獨秀,并說:“我帶來就教于諸位大家,請老兄先看看吧!”陳獨秀一目十行,萬言文稿不多一會兒就看完了。他拍拍劉海粟的肩說:“此次歐游,于兄乃歷史轉折,對中國藝術之前途和發展也具有重大意義!你不愧為偉大的藝術叛徒。”兩人說著哈哈大笑。
1922年8月9日上午,陳獨秀的新居上海法租界環龍路銘德里2號闖進了一幫不速之客,為首的是法租界總巡捕房特別機關西探目長西戴納,跟在他身后的是督察員黃金榮,以及探子程子卿、李友生等。他們進門時,穿著短衫短褲的陳獨秀見此情況便知不妙,但已無退路可走。包探曹義卿走到西戴納、黃金榮面前低聲說:“這就是陳獨秀。”黃金榮上前一步,板著臉冷冰冰地說:“陳先生,我們探聽到你家藏有違禁書籍,請你跟我們走一趟。”陳獨秀說:“你們怎么不講理,去年拘我一次,把我放了,怎么又來抓人?”黃金榮說:“對不起,我們是奉命行事,有話你到公堂上說去。”11時,他們將陳獨秀及抄查到的《新青年》雜志、鼓吹激進主義的書刊,以及印刷《新青年》雜志的紙版(1922年8月11日《時報》),一并帶到上海蘆家灣總巡捕房。
陳獨秀后來在《我們對于造謠中傷者之答辯》這篇文章中談到了這次被捕的直接原因:由于敵人的造謠中傷,“說我們得了俄羅斯的巨款”。于是聽信謠言的“華探楊某……向我的朋友董、白二君示意要敲竹杠,……窮人無錢被敲,我當時只得挺身就捕。”
陳獨秀被捕后,各方人士和進步社團紛紛進行營救。1981年,著名文化記者、作家谷葦在采訪劉海粟后,寫了一篇《劉海粟與陳獨秀》的文章,文章中披露了在營救陳獨秀的過程中,劉海粟起了關鍵作用。谷葦是這樣寫的:
盡管陳獨秀當時行止飄忽,但有一次,終于被終日追蹤他的法租界巡捕房的密探們盯上了梢,捉進法國巡捕房。劉海粟得訊之后,找到當時在上海地界上很有影響的頭面人物李征五。李原系國民黨的左派人物,性豪爽,重然諾,思想開明。劉海粟來找他營救陳獨秀,他當即一口答應,隨即找到法捕房,保釋了陳獨秀。
這一段“劉海粟營救陳獨秀”的故事,知者不多。劉海粟本人過去也不愿意多說。回憶舊事才談及此事,其實也是一段現代歷史上的故實,不可不記的。
這篇文章先在《團結報》上發表,后收錄在學林出版社1987年12月出版的《藝林剪影》一書中。因為這是劉海粟言之鑿鑿、親口向媒體記者披露的,所以“劉海粟營救陳獨秀”的說法,便隨著時間的推移,影響日益擴大。1989年9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陳獨秀傳》也有類似地敘述,作者唐寶林在書中寫道:
1922年8月,陳在上海被捕后不久獲釋,人們只知道是孫中山、馬林等人營救的結果,實際是劉海粟起了關鍵作用。劉找了當時上海灘上很有影響的頭面人物李征五,劉要他營救陳獨秀,他當即一口答應,隨后去法捕房,保釋了陳。
《劉海粟大傳》作者石楠在一篇名為《陳獨秀與劉海粟》文中,也提到過1922年8月,劉海粟曾經營救陳獨秀的故事:
劉海粟還救過陳獨秀一次。那是他們認識后的第二年,陳獨秀被法租界巡捕盯上了,抓進了巡捕房。劉海粟得知后,找到當時上海很有影響的人物李征五,請他營救陳獨秀。李征五原是國民黨左派,為人豪俠,重義氣,思想開放的他一口答應,找到捕房,把陳獨秀保釋了出來。
1996年第5期《江蘇畫刊》登載了著名藝術評論家陳傳席教授的《評現代大家和名家》,文中否定劉海粟救了陳獨秀之說:“劉海粟曾對人講是他救了陳獨秀,但這也只是他自己說說而已。”
筆者查閱了多種陳獨秀、劉海粟的年譜及傳記,均未提及劉海粟營救陳獨秀的事實。
據有關史料記載,陳獨秀被捕后,其妻高君曼立即告知中共中央,并與陳獨秀的摯友多人,四處營救。中共中央通報各地黨組織派人到上海來,開展大規模的營救活動。在北京的胡適聞訊后,即打電話給訪歐剛回來的蔡元培,請他設法營救。張太雷、李達擬寫電報請孫中山營救。孫中山給法駐滬領事發了個電報,要求釋放陳獨秀。國民黨友人張繼和共產國際代表馬林也伸出援手。8月16日,胡適致函北京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請其為陳獨秀一案出點力。胡適的信寫得很長,詳細列舉了陳案的證據,請求顧維鈞勸告法國公使,不要倒行逆施,惹出思想界排法的感情。胡適在信末說:“我并不是為獨秀一個人的事乞援:他曾三次入獄,不是怕坐監的人;不過一來為言論自由計,二來為中法兩國國民間的感情計,不得不請他出點力。”顧維鈞接信后,即派秘書去法國使館致意,“法公使即發電去上海”,進行干預。“蔡元培等在北京也面質法使,請其轉令滬法領釋放。長辛店工會亦通電營救。”18日下午,屈于全國各界的強大壓力,中法會審官判決罰洋400元,交保釋放。罪名是“宣傳布爾什維克主義”“違犯1919年6月20日領事法規第五條”。當日下午5時許,陳獨秀出獄。

在歐洲考察時的劉海粟
1935年初夏,劉海粟結束了在歐洲多國的美展,從德國乘北德公司的桑霍斯脫號輪船,于6月25日回到了上海。11月,劉海粟游黃山,他對黃山之行,在《古松圖》的題記中有這樣的記述:
乙亥十一月游黃山,在文殊院遇雨。寒甚,披裘擁火猶不暖,夜深更冷,至不能寐。院前有松十余株,皆奇古。劉海粟以不堪書畫之紙筆,寫其一。
1936年3月,劉海粟創作了中國畫《寒江獨釣》。嗣后,他便帶上黃山畫作,請蔡元培、沈恩孚、李仲乾等名士大家題字。
蔡元培題完畫,招呼劉海粟坐下,與他談起了他們共同的朋友陳獨秀的事。
蔡元培說:“陳仲甫在你去德國那年,就被捕判刑了,南京江寧地方法院以‘危害民國罪’判處13年監禁,現正在南京老虎橋第一監獄服刑。仲甫已定罪,目前大概不會有性命之憂,但高墻之內的禁錮,對人的身心健康會帶來毀滅性打擊。因此我和葉恭綽、楊杏佛等都認為,應該有人去探監,去看看他,給他以精神上的支持。但我們幾個都有職在身,誰去都不合適,于是就想到了你。你既無黨無派,又是一個在社會上有很大影響的藝術家,也是仲甫的好朋友,你不在政府任職,老蔣就是想開罪你,也把你莫可奈何。大家權衡利弊,覺得只有你去比較合適。”
劉海粟爽快地領會了蔡元培的授意,并說,我與仲甫兄已多年不見,也很惦念他。蔡元培走進書房,拿出一部《爾雅》,“聽說他在研究古文字,這部書對他或許有點用,帶給他吧!”劉海粟接過書說:“好!好!”葉恭綽也拿來一部《小學》,請劉海粟帶給陳獨秀。
劉海粟是1936年初夏的一天去南京老虎橋第一監獄的。他通過蔡元培的學生、教育部次長段錫朋的關系,順利進到了監室。當時陳獨秀剛洗了澡,神清氣爽,喜出望外地熱情接待劉海粟。許多年后,劉海粟對他所帶的唯一研究生和藝術助手簡繁,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
他們把他關在監獄里,給他的條件還是很好的,兩間房子,里面一間睡覺,外面一間當書房。他一見到我,高興啊!擁抱!他說,海粟兄,你是舊藝術的叛徒,我是舊社會的叛徒,我們都是叛徒,都是偉大的叛徒!——這個話說得多好!沒有學問說不出來啊!他說,你敢第一個畫人體模特兒,同軍閥孫傳芳斗,你劉海粟了不起啊!我說,你在法庭上那樣大義凜然,你才是真的偉大!陳獨秀說,我們都偉大!
劉海粟問起陳獨秀的獄中生活,陳獨秀立即憤憤地說:“蔣介石要我反省,我反省什么?我看他倒要反省!”他突然又從激越的情緒中冷靜下來,對劉海粟說:“報載你去歐洲畫展,載譽歸來,說點畫展的事吧!”
劉海粟簡略地說了在歐洲多國巡回舉辦畫展的情況。說到國內有人反對他去歐洲舉辦展覽時,他也激動起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我干我的,我給他們發了個電報,我念給你聽聽。”他大聲朗誦起來:“我為中國藝術在暗室中呼喊,一旦見光明在群星間輝耀,為完成平生夙愿,蘇格拉底可以死罪,曾參可以殺人,以此罪我,亦所甘心!”陳獨秀朝他豎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
劉海粟突然想起他提包里的禮物,說:“蔡元培先生聽說你在研究文字學和古漢語,讓我捎來了這部《爾雅》,葉恭綽先生讓我捎了一部《小學》給你,說對你的研究一定有用。適之兄非常惦念你,他每次來滬都催蔡先生派人來看你,我是他們的代表。”他把兩部書和一些特意為陳獨秀帶來的生活用品放到桌上。
兩人敘談了一陣后,劉海粟便將自己帶來的《孤松》圖展開給陳獨秀欣賞。劉海粟在《孤松》圖上有題記云:“吾愛畫松,尤愛黃山之松。乙亥大寒游黃山于云光中,草草以不堪書畫之紙筆成此。得失難定,高明者必有以教我也。劉海粟寫于黃山文殊院。”“乙亥”即1935年,“大寒”為農歷十二月廿七日,亦即公元1936年1月21日。可見劉海粟作《孤松》圖大約是1936年1月21日,而他探訪陳獨秀則是1936年四五月間的事。關于《孤松》圖,劉海粟原想取其“孤松不孤,一松獨秀”之意,作為贈品送陳獨秀。誰知陳獨秀見那幅《孤松》圖,樹干龜裂、簇葉盤丫,滿紙陰濃,嘴里贊嘆道:“好松!好松!”于是便興致勃勃地在左下方詩塘里題詩一首:
黃山孤松,
不孤而孤,
孤而不孤。
孤與不孤,
各有其境,
各有其圖。
劉海粟點頭稱道:“好,有哲理。”
陳獨秀左右端詳了一會兒,重新提筆補了幾個字:
此非調和折衷于孤與不孤之間也
這幅留有陳獨秀墨寶的《孤松》圖,劉海粟視為難得的珍寶,因此就舍不得贈送給陳獨秀了。
接著劉海粟又拿出3月間創作的《寒江獨釣》圖請陳獨秀品評。這幅畫作上,已有金石書畫家、藝術理論家李仲乾的題字,陳獨秀便在詩塘寫:
自畫有石谷,中國詩書畫一體盡矣。晚近畫藝,有復興機運。
劉海粟見陳獨秀行書流暢,便請陳獨秀寫幅字留作紀念。陳獨秀想了一下,題了一副對聯:
行無愧怍心常坦
身處艱難氣若虹
劉海粟收起《孤松》《寒江獨釣》等畫作和對聯,兩人再次擁抱,依依不舍互道“再見!”沒想到自此一別,竟成永訣。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在社會名流和有識之士的多方努力下,8月23日,國民政府提前釋放了陳獨秀。8月25日,陳獨秀給上海《申報》寫信申明:“自己沒有什么可悔悟,冤枉坐了5年牢。”9月,他去了武漢。1938年7月2日,流亡到重慶,一個月后便隱居江津。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病逝于江津鶴山坪石墻院鄉間。劉海粟則于1939年11月30日乘船離開上海去了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