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炳新 口述 袁巍然 整理

我叫許炳新,安徽六安人,中共黨員,六級傷殘軍人。1923年出生,1938年15歲的我開始參加抗日游擊隊,后隨部隊編為新四軍四支隊九團三營,擔任營部通訊員。解放戰爭中,淮海戰役時任偵察通訊連副連長,渡江戰役時任突擊連副連長。1953年任空軍第四航校飛行大隊參謀長,1955年被中央軍委授予大尉軍銜。1958年轉業,1980年離休后定居江蘇徐州,享受地(市)廳級待遇。在伍及工作期間,榮立二等功、三等功各1次、四等功4次;并榮獲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紀念章各1枚,榮獲“八一”獎章、獨立自由獎章、解放獎章各1枚,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70周年紀念章各1枚。
光陰荏苒,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時光已經過去70多年了。在我10多年的戰爭生涯中,經歷大小戰斗百余次,留下了一些永遠難忘的記憶。這些記憶正在隨著身體的衰老而變得支離破碎,揮之不去的只剩下些殘缺的片段,且有時也顯得有些模糊不清。由于本人才疏學淺,無法用更詳實生動的語言來描述戰斗的殘酷和場面的壯烈。我把這些經歷記錄下來,既是對過去戰斗歷程的紀念,更是對在革命戰爭中無數流血的先輩們和犧牲的先烈們的深切緬懷。
我父親許朝佑1927年到武漢參加農民運動講習所的學習,回來后投身農民協會的組織和聯絡工作,24歲加入六安游擊隊,隨后改編為紅色赤衛隊,他擔任隊長。1931年組建紅二十五軍時,我父親將部隊帶入第七十三師二一八團,并任三營營長,后調任邊區政府工作。1934年冬隨紅軍長征,在西康負傷。1936年6月隨部分紅軍和傷員回到大別山地區,我父親再次負傷,養傷期間得知我母親已病逝,遂返鄉料理后事,不曾想自己早就成為地方當局通緝的“共匪”要犯。得知這一情況后,我父親不敢在家停留,只好將年幼的弟弟托付給他人,便帶著我尋找部隊。然而此時與部隊已聯系不上了。因為大別山的紅軍都撤到外圍作戰去了,山里面的紅軍游擊隊沒有固定營地,只好先和當地中共黨組織取得聯系。
1936年秋,經當地中共黨組織介紹,父親和我從安徽壽縣啟程前往巢湖投奔孫中德的游擊隊伍。途中以賣皇歷為掩護。
路上出現了意外。走到董家崗子時,我們被國民黨獨立五旅以紅軍探子的名義在卡口逮捕。審訊中,不管我父親怎樣解釋,對方認定他就是紅軍探子,并且在紅軍里一定擔任著重要的職務。接著就將我父親按到地上打,還往他嘴里和鼻子里灌辣椒水,我嚇得嚎啕大哭。經過一番拷打后,他們沒有得到任何信息,便將我們父子倆關押起來。過了十幾天時間,國民黨部隊要開拔了,就把我們押往合肥監獄。
在監獄里被關了兩年多時間。初期,我父親被打得遍體鱗傷,敵人用香火燒,用烙鐵往兩肋烙,用老虎凳子,用竹簽往手指甲里扎……用盡了酷刑,逼著讓他交代中共黨組織的情況。我的父親悄悄叮囑我:“不管怎樣打,都不能說出真實身份,更不能說出黨組織的相關內容。”我看著父親身上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被打爛的傷十分恐怖,老是做噩夢。監獄里的房間很小,只有10多平方米,地面就是泥土地,一根草都沒有,一年四季就睡在地上,犯人多的時候連躺著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身上生滿了虱子還有疥瘡。
雖然如此,但我父親并沒有停止活動,他悄悄與幾位中共黨員獄友商議,等出獄后要組建游擊隊伍。在他們商議期間,我就在旁邊悄悄放哨,如果來了獄警我就會及時通風報信。因為我是孩子,在監獄里相對自由些。
1937年冬天,一群飛機從監獄上空飛過,接著就聽到附近有轟炸聲,濃煙滾滾。作為職業軍人的父親很敏感,他說這聲音沒有規律,好像全城都被炸了,看來日本人真的要侵占中國了。
1938年4月,在日軍侵占合肥前的幾天,國民黨部隊準備撤退了,無暇顧及監獄里的犯人,恰逢國共合作期間,于是棄城之前將監獄里的所有在押犯人全部釋放出來。出獄后,我的父親與幾位中共黨員獄友便一起去約定的地方組建游擊隊伍了。我被托付在獄友李太常家,父親說等游擊隊成立后再接我。
1938年夏,合肥中派河抗日游擊大隊已初具雛形。不久,我被父親接到了游擊大隊,那年我15歲,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算是真正參加了革命。
初始,游擊大隊有3個中隊,中隊里還有分隊。很快上級就給游擊大隊派來了干部。大隊政委叫胡寅初,還有各個中隊指導員都是紅二十八軍派來的紅軍干部。編制為新四軍四支隊九團第四游擊大隊。1938年6月,被正式編為新四軍四支隊九團三營。我擔任營部通訊員。
1938年底的一天早晨,我們的隊伍在中派河被侵華日軍包圍。這次突圍事關整個隊伍的生死存亡,如果不是我及時將信息傳達出去,后果不堪設想。那次也是我參加革命后第一次獨立完成的任務。
那天天剛蒙蒙亮,村莊還在沉睡。大隊部文書早起鍛煉身體。他到河邊劃船過河在村外的小路上跑步時,突然發現田地里埋伏了大批的日軍。文書當時穿著便裝,沒有暴露身份,趕快跑回營地向政委匯報,請政委趕快決斷。政委立刻組織部隊突圍。大隊長趙干臣卻不同意,說要給小鬼子干一場,讓他們嘗嘗我們的厲害。政委焦急地說:“趕快撤吧!不然來不及了。”這時,前面的哨兵已與日軍打了起來,我們的戰士剛打了幾槍,敵人的幾挺機槍就響了起來。敵人這次偷襲顯然是有備而來,我們必須立刻撤退。由于我父親的一中隊和大隊部都住在一起,已經知道情況了。政委胡寅初讓我趕快去二中隊和三中隊送信,通知他們立刻轉移。這是我第一次、獨自接到命令。我即刻出發,沒來得及給父親說一聲,就上了小船。
小船一到對岸,我飛快地向二中隊跑去。二中隊的隊長聽后嚴肅地說:“馬上撤退!”我看著他們跑到了河邊,向北岸游去。
我又向三中隊跑去。三中隊當時住在中派河村子邊的古廟里,他們正在吃早飯。我說:“敵人上來了,政委讓你們立刻撤退。”指導員聽后將信將疑。說時遲那時快,外圍警戒的槍響了,三中隊的隊長高聲喊叫著:“快撤。”我向大門外跑去,剛出大門,敵人的機槍子彈就從我身邊打過,我一愣神,發現后面并沒有人跟我出來,回頭看時,院子里已經沒有人了,原來他們都從后門走了。由于我對地形不熟,回去也跟不上了,就沿著大門前面的路向東面奔跑,又一梭子彈從身后打過來,將身旁一根柱子打斷了,這時我才知道敵人的子彈多么厲害!
當我跑到河邊,撤退的隊伍已經把船劃到了對面,這里已經沒有船了,我不會游泳,怎么辦,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只能順著河沿,弓著腰拼命地往東面跑,因為河邊比較低加上我個頭矮又貓著腰,敵人站得高沒看到我。跑了一會,前面響起了密集的槍炮聲,同時后面的槍聲還在響。我十分焦急,憑著感覺,還是選擇繼續向東跑,因為我從大隊部出來時,看到一中隊和大隊部朝著這個方向走的。我一口氣又向前跑了幾里路。看到河面寬闊,水面一點漣漪都沒有,寂靜的河道讓我感到孤助無援非常恐懼。已是正午時分,我這才想起還沒吃一口東西,趕緊捧起河水喝了一肚子。接著堅定地向東面走去。路上遇見一個放鵝的老太太,問她是否看到了新四軍游擊隊,老太太說前面的村子有很多人,不知是不是我要找的隊伍,于是我又向前面跑了一陣。
當我找到一中隊時,他們已經開始吃飯了,父親正在焦急地等待著我,馬上給我拿來一碗飯讓我吃。這次日軍偷襲沒有成功,3個中隊無一人傷亡。在全體人員大會上,政委說:“這次突圍,通訊員許炳新立了大功,在大家慌忙撤退的時候,他迎著敵人上,勇敢地完成了任務,使我們二、三中隊安全撤退無一傷亡,他的英勇值得大隊全體戰士們學習。”這時旁邊的幾個戰士將我舉了起來,拋向空中,頓時掌聲雷動,一片歡呼。
1939年的春天,我部奉命東進淮南,以定遠縣的藕塘地區為中心開創津浦路西抗日根據地。當時日、偽、頑三方相互勾結利用,控制著地盤和老百姓,抵制新四軍的進入。我部隨時都有被敵人吃掉的危險。每天都有戰斗,有時一天要打好幾仗,條件十分艱苦,夜里睡覺不脫衣服,槍抱在懷里,有時一夜要轉移好幾次。最大的困難是沒有吃的,缺醫少藥,不少同志負傷后因沒有藥物醫治而犧牲。
一次,我部又和侵華日軍遭遇,戰斗中被敵人的機槍壓得抬不起頭來,我當時年齡較小沒戰斗經驗,老戰士按著我,不讓我動。由于戰斗很激烈,我耐不住性子,舉槍跟著打了起來。步槍性能較差且只能單打,即打完一顆子彈后還要再換上一顆。因我年小體弱,拉槍栓很吃力,便不由自主將屁股撅起來了,瞬間敵人的子彈打中了我的臀部,頓時鮮血染紅了我的褲子。由于當時沒有交通溝,下不去,只能趴在原地任其流血。戰斗持續了好長時間,直到天色漸漸晚,敵人怕夜晚吃虧,主動撤離了,我們才得以脫身。
我負傷后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因為沒有藥,只給我做了簡單的包扎。結果傷口發炎了,子彈打傷的地方還是挖了下來,肌肉少了一大塊。每天還要行軍打仗,我一瘸一拐地跟在隊伍后面,生怕掉隊,有時急行軍一天要走上百里,沒負傷的人都受不了,我的困難更是無法形容。
1939年5月6日,新四軍葉挺軍長一行到東湯池。記得第一次見到葉挺軍長是在第四支隊九團三營全體官兵歡迎儀式上。當時,我作為營部通訊員跟隨營長迎接葉挺軍長。他和藹可親,和營部的人一一握手,我受寵若驚,心想這么大的官,怎么如此平易近人。
葉挺軍長在東湯池給全營做報告。他講話很有水平,號召我們加強團結,反對分裂,站在一條線上,共同打擊日本侵略者。我對他特別敬佩,希望能夠有更多的機會聆聽教誨。真是心想事成。第二天,營長找我談話:“小許,這回軍長一行來我們這里工作,可能要有一段時間,他們需要一個勤務兵。營部考慮你政治上可靠,經研究決定安排你專門為葉挺軍長服務,希望你機靈點,把首長服務好。”我聽后高興地說:“保證完成任務,請首長放心。”我感到非常光榮,這是組織上對我的信任。
在服務葉挺期間,留下一段難忘的記憶。軍長對我這個“小鬼”也是厚愛有加,經常找我談談心、拉拉家常,高興時還手把手教我打手槍,有時我不認識的字他會告訴我,還會給我解釋字的含義。他對我的工作很滿意。彼此感覺印象很好,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8月3日,葉挺一行從東湯池啟程返回司令部。我營抽了一個連由王副營長帶隊奉命護送葉挺軍長回四支隊司令部舒城東港沖,我因是勤務兵也必須跟著去。原本說好我們將葉挺軍長護送到烏沙就完成任務了,下面一段路由支隊司令部的人來接。
到達目的地后,大家都去休息了,我是勤務兵,不能離開首長,就在門口院子里待命。葉挺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口看到我后問王副營長:“小許這孩子長得挺討人喜歡的,蠻機靈的。我要是把他帶走你們舍得嗎?”王副營長說,軍長要,我們還有什么不舍得的。“他是從哪里來的,這么小的年齡就出來當兵了。”王副營長告訴葉軍長我是六安人,父親也是一位老紅軍。葉軍長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頭說:“小鬼,部隊里的生活習慣嗎?”我笑了笑說:“報告首長,我是老兵,一切都習慣了。”葉軍長聽后哈哈大笑:“好一個老兵呀!愿意跟我走嗎?”我說服從命令,不知我父親是否同意。葉挺看了看我又說:“好,以后我再來江北你還給我干內務好嗎?”我說:“服從命令。”
后來司令部迎接的隊伍沒有來,我們便繼續護送軍長去舒城東港沖司令部。在那里我與葉挺軍長依依惜別,從此再也沒有見面。

許炳新大尉軍銜照
1940年初,我所在的新四軍第四支隊奉命東進到定遠縣的藕塘地區活動。全椒縣復興集是我營的駐地,這個地方一度成為敵占區,斗爭形勢十分復雜,在那里敵我雙方反復爭奪拉鋸。我們決不能失去這塊戰略要地。我們的口號是:“誓死保衛復興集!”“保衛江北指揮部!”
復興集戰斗的前幾天晚上,我的副營長被哨兵誤傷打死了。他是從延安派來的,也是這個營的戰斗指揮員,當時劉營長是游擊大隊的大隊長改編過來的,不會指揮打仗,所以在戰斗中全靠副營長指揮。那段時間正是蔣、日、偽合流時期,形勢非常緊張,經常有敵人探子來我們駐地偵察。副營長犧牲后,團里又派來一名作戰科科長擔任副營長。他剛調來,營里的情況還沒有搞清楚,就遇上了這次戰斗。當時一個連外出執行任務了,駐地只有兩個連的戰斗人員和一個連的非戰斗人員。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40年的10月28日,國民黨一三八師、游擊十縱及駐定遠、滁縣的侵華日軍共三股力量,對新四軍津浦路西根據地實施夾擊。他們將我團包圍了起來。對于這次偷襲,我部沒有預料到。我營七連和敵人率先接上了火,那時還處于黎明前的黑暗狀態,我的心里格外著急,趕快叫起了營長,希望他能做主,然而,他卻下達撤離命令,我當時非常氣憤。
槍聲很快響起,就像過年時萬家齊鳴的鞭炮,還伴隨著爆炸聲,殺聲一片。在混戰中,我看到七連連長李遠手里抱著一挺輕機槍,不停地掃射敵人,還高喊著讓大家趕快撤。敵人越打越多,我們寡不敵眾,被迫向快活嶺撤退,因為快活嶺后面就是團部駐地。另外,除了這個方向沒有敵人以外,三面都是敵人。后來聽說國民黨軍隊出動1萬多人從三面圍攻我們,只留下了后面的快活嶺。我營僅剩下的幾十個戰士,也只有向快活嶺上撤退。我跟在劉營長的后面,保護著他撤退。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阻擊敵人,從村里撤到村外,沿著山坡往上撤。我當時名義上是通信員,實際上還肩負著營長的警衛員。沒想到這時山上已經埋伏了大批的日軍,顯然是與國民黨部隊勾結,共同實施的一次“圍剿”計劃。
突然,我被后面的日軍子彈打中了頭部,應聲倒下,頓時失去知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我聽到團長說:“那是誰呀?趴在那里,趕快走,敵人又要上來了!”我想喊人,可是舌頭不聽使喚,但我的吼聲還是被團長聽到了。有戰友把我扶起來,這時我的眼睛已看不清楚東西,以為是天黑了。朦朧中剛跟著跑了幾步,就無法控制自己,一頭栽倒在稻田里。昏迷的我被抬到了團部醫療所,由于傷勢太重,第二天被轉送師部醫院。
幾個月后我的傷奇跡般地好了,即將痊愈的時候,我回到了師衛生院二分所。在那里,見到了我營幾個負傷的戰士,其中還有七連的,聽說七連近150人,只有許司務長帶的七八個戰士生還,主要是炊事班的非戰斗人員。
那一仗真是太慘烈了。
到了1941年初,我的傷痊愈后就留在了衛生所通訊班當班長。幾個月后組建徐海東特務連,我有幸被調往徐海東特務連。1945年,徐海東去大連療養。我從此結束了4年多的警衛工作,后來被分到俘虜軍官教導營擔任排長。由于成績突出榮立了三等功,并被選送至抗日軍政大學四分校學習,在第八期學員中擔任區隊長。1947年,抗大四分校改為華東軍政大學,我任黨支部委員。
1948年秋天,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畢業之際,我寫了去前線的申請,幾個領導卻分別找我談話,大意是“有很多同志都想留校工作,可惜沒有機會。你怎么不愿意留校?希望你認真對待。”于是,我產生了激烈的思想斗爭。經過深思熟慮,我依然決定奔赴前線。
此時,淮海戰役第一階段即將結束,雙方打得非常慘烈。11月22日,全殲駐守徐州碾莊地區的黃伯韜兵團。我到淮海戰場的第一件事就是承擔接收國民黨俘虜官兵的任務。由于此前我在魯中俘虜軍官管理處工作過,有一定的經驗,所以部隊首長讓我來負責臨時的領導工作。
完成排查接收俘虜任務以后,我被任命為華東野戰軍第六縱隊十七師四十九團偵察通訊連副連長。
到連隊以后,很快我軍開始向敵人發動全面反攻,這也是淮海戰役最關鍵、最緊張的時候。1948年11月15日,我部攻克宿縣(今宿州市),隔斷了徐州與蚌埠的聯系,孤立了徐州,并將由平漢路東援的黃維兵團阻止于宿縣西南的南坪集地區。
偵通連的主要任務是收集敵人的軍事情報,給上級首長提供敵人的具體部署,是首長指揮判斷的重要依據。我到任不久就遇到一件事。那天,師里來了一個偵察參謀,他不去找連長,而是直接找到我。當時我們大部隊已經在宿縣鐵佛寺一帶駐扎,并將敵人團團包圍起來。上級命令,圍而不攻。師偵察參謀來找我是想要敵人的防御情報。因為我調來不久,還沒有了解敵人的具體情況,于是帶上他去找連長張策,沒想到張策也不知道敵人的情況。偵察參謀看到這個情況,頓時有點急了,帶著生氣的口吻說:“你們干什么吃的,敵人的情況你們不管怎樣也要掌握一些呀!現在首長要得急,你們看怎么辦?”我聽后毫不猶豫地說:“我們先到敵人的前沿陣地上去偵察一下,看看能掌握他們的什么情況吧,最好能抓個‘舌頭’給首長送去,現場一問不就把敵情摸清楚了嗎?”連長張策皺著眉頭說:“我們雖然把敵人給圍起來了,但里面進不去,敵人現在是驚弓之鳥,情況比較復雜,不太好辦。”我接著說:“既然首長急著要敵人的情報,說明非常重要,什么都不要說了,現在就去,根據情況再說吧。”連長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于是,我挑了個比較精干的偵察兵,同時帶著師偵察參謀,一行三人便奔向敵人陣地去了。
到了敵人前沿陣地,我們先在外圍偵察了一下,那里遍布著一道道壕溝和各種防御工事,相互聯通,敵人陣地前是一片開闊地,沒有掩體,不遠處只有一個哨兵。我看了看周圍的地形,發現左邊有一個高地,上面長了一些荒草,于是,我們迂回過去,這個位置離敵人陣地前面不遠,我們在一處雜草叢中隱藏起來,并細致地觀察。首先用望遠鏡看了一遍,敵人占據了附近一帶的所有村莊和主要道路,利用這些村莊構筑起了一道道防御工事,使互相之間有聯系,以便隨時支援。在哨兵的后面較遠處都沒發現敵人,這可是一個抓“舌頭”的好機會。我大致推算了一下,如果在抓捕過程中暴露,哨兵開槍報信,村里的敵人趕到,至少需要5分鐘,這個時間完全可以安全撤離。于是說:“先進戰壕里摸一摸,看看交通溝是否能通到哨兵的后面。”經過幾個迂回,我們來到了敵人的前沿防御交通溝的后面。由于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哨兵將棉帽的耳朵放了下來,兩手揣進袖筒里,縮著脖子,槍背在肩上,一邊來回晃動著,一邊嘴里還喋喋不休地罵著,大意是換崗的時間已經過了,但接崗的還沒有來。我認定他此時的警惕性極差,正好是抓捕的最佳時機,于是簡單商量一下,決定把他帶回去再說。

許炳新獲授二等功獎狀
我從左后面的交通溝匍匐前進,小心翼翼地向哨兵靠近,距離還有5米左右時,心跳加快,怕被發現,大氣都不敢出,瞪大兩眼始終目視哨兵動向,身子繼續慢慢靠近,此時,師偵察參謀帶著偵察兵,從右邊迂回過來,兩邊同時向哨兵靠近,當我接近約2米時,哨兵突然有所發覺,馬上去摸槍,拇指已預壓扳機,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躍而起,猛地將哨兵撲倒,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壓在身下,并用手槍頂住他的腦袋,低聲說:“不老實就打死你!”接著把敵人的雙手捆住。我吩咐道:“立刻撤退。”可是,俘虜躺在地上不愿跟著走。我說:“我們優待俘虜,不過你要不配合我現在就斃了你。”我邊說邊將哨兵抓起來,押著快速離開敵陣地。大約跑了幾百米的時候,村里的敵人追了出來,朝著我們撤退的方向不斷放槍。在這個當口,俘虜裝著被絆倒不愿走了。偵察兵用槍托往他身上砸了一下,又朝他屁股上踢了兩腳,接著一邊拉槍栓,一邊給我說:“副連長,這小子耍賴,崩了他算了。”我伸手抓著俘虜說:“你不要命了是嗎?”我的槍口還沒抬起,俘虜就起來了,一口氣連拉帶扯進了我們的防區。跑回來后,才發現我的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時候跑丟了。
“舌頭”先被押到了團部,團長立刻對俘虜進行了審訊。接著,我和師參謀又一起將他押送到師部,圓滿完成了偵察任務。
1949年2月9日,按照中央軍委的統一編制,原華野十七師改成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四軍七十一師,四十九團改為二一一團,我被調到二營四連擔任渡江第一梯隊突擊連副連長,這個連是我師的第一突擊連。隨即我師動身南下,等待渡江。雖然我是個老戰士,也參加戰斗多次,但帶兵指揮打仗還是第一次,這可是我多年的愿望,終于實現了,當時激動得夜不能寐。
淮海戰役后,我二十四軍部隊傷亡較大,部隊開赴合肥整編,1949年2月底結束,七十一師奉命進駐長江邊。我二一一團駐扎在皖中無為縣南,長江邊的姚溝附近地區,緊鑼密鼓準備進軍江南的工作,比如籌集船只、訓練游泳、劃船,開展軍事練兵等。3月中旬在江邊集結待命。
總前委要求,各個軍、師、團把戰斗力最強的部隊派到第一梯隊去,不留后手。渡江前,首長在會上給我們下了一個死命令:突擊部隊只能向前沖,不能向后退,違者就地執行紀律。
我團擔任突擊任務。那時我才25歲,擔任突擊連副連長,感到十分自豪。殊不知,在戰斗中副連長職位是基層的一個主要戰斗指揮員,是一個拼命的職位。
4月9日和10日,參戰的連排干部反復在江邊察看地形。10日夜間,船只集中隱藏到江堤內側的待渡點。4月11日19時,參戰部隊全部到達待渡位置,一切準備就緒。19時30分,船只翻堤入江到起渡點。21時,部隊登船完畢,各船均由部隊培訓的水手駕駛,我帶領四連二排戰士參戰,協同六連偷渡夾江攻打太陽洲。21時15分,在炮火的掩護下,駕船直奔太陽洲。由于動作迅速且是偷襲,直到我們靠近對岸大約四五十米的距離時,敵人才發現并開始瘋狂開火,企圖阻止我們前進。戰士們一邊還擊一邊迅速攻上了太陽洲。翌日4時許全殲守敵850多人。太陽洲這塊渡江“跳板”牢牢踩在我二一一團的腳下。這算是渡江戰役的第一仗。
在洲上的那段時間,主要任務是進行渡江演練,比如航行編隊、通信聯絡、水上射擊、救護、堵漏、登陸突破,等等。
4月20日下午,副軍長皮定均在師、團首長的陪同下,來到我二營,做最后的檢查,并進行了戰前動員,大家受到極大的鼓舞。
18時左右,我軍開始用大炮向對岸的江防前沿猛轟,敵軍也向我方拼命打炮抵抗,突擊部隊過大江的行動即將開始。戰士們在炮火掩護下將掩藏在江北岸內的船只推了出來,由內河翻堤入江。對岸的敵軍發現了我們的行動,朝我們起渡點打炮,企圖摧毀船只,阻止渡江。炮火持續了很長時間才停息,江面上又恢復了寧靜。此時,我一個班一個班的檢查,主要是槍支彈藥的配備情況,又到每一個小船上親自檢查一遍,才感到有些心安。

許炳新(前左)1950年與戰友合影
首批渡江的突擊連已做好了一切戰斗準備。20時,首長下達命令,同時傳達了中共中央、毛澤東主席的電報,要求每一個突擊隊員都能聽到,戰士們口口相傳“今晚毛主席在等待我們勝利的消息”。這個消息如同給突擊隊員打了一針強心劑,使每一個戰士萬分激動,暗下決心,一定要勇敢殺敵,完成渡江任務。
我突擊連以班為單位,每個班一艘小船。這次的干部安排是副職在前正職在后,我和一排副鐘少盛在最前面。各突擊班的戰士分別坐在小船的兩邊,每一個船上都有十幾個戰士。我帶領一排在前面,指導員馮先坤帶領三排在右邊,連長廖勝乘和副指導員湯玉欽帶領二排和炊事班隨后,呈倒三角形。戰士們輕裝上陣,將救生衣套在軍裝外面,每人手持一把沖鋒槍,背負一把鐵鍬、一只水壺,攜帶一天的干糧,背包和其他行李全部交給第二梯隊渡江的部隊,將足夠的彈藥裝在身上。
月光被薄薄的陰云遮擋,江面上一片漆黑,等待著漲潮。不一會兒,潮水漲起來了,風也刮了起來,而且是順風。21時15分,隨著紅色信號彈升上天空,赤紅耀眼的光澤撕破了長江上空的陰霾,像兩顆紅紅的流星高高的懸掛在空中。
我軍炮火開始怒吼,二一一團作為先頭部隊4個連沖在最前面,戰士們坐在小船里身體向前傾斜著,盡量壓低自己的目標,雙眼怒視著前方,將自己背后的軍鍬也拿下來當船槳用,大家齊心協力地劃。江水滔滔,波瀾起伏。小木船在湍急的江水中顛簸,飛馳前行。當船離對岸不到200米的時候,敵人發現了我們,開始向我們打炮,因為靠近敵人陣地太近,炮彈已起不了作用,都打到了第二梯隊。霎時間,敵人的各種輕重武器一齊向我突擊隊瘋狂打來。敵人還接二連三地發射照明彈,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晝。戰士們冒著槍林彈雨勇往直前,密集的子彈打在江水中如同暴雨。有的船被敵炮彈炸翻,有的船壁被打穿。一排長帶的那只船被敵人的機槍打得直轉圈,順著江水就往下游去了……
在這緊要關頭,偷渡改為強渡。我突擊部隊任憑子彈在耳邊呼嘯,心中只有一個目標——登陸。我在突擊三班的小船中,心潮澎湃,手里緊緊握著駁殼槍,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兩眼緊緊地盯著對岸敵人陣地的方向。在離南岸100米左右的時候,敵人集中火力向我突擊連射擊,企圖把我突擊部隊壓制在水面上。戰士們毫不畏懼繼續前進,結果小船受阻,因敵人在江邊水下布設了多層鐵絲網和木樁,小船無法靠岸,我高聲命令戰士們下水、搶灘登陸。戰士們半截身子在水里,一邊向敵人開槍,一邊向岸上沖擊。此時是21時30分左右,突擊部隊一登陸,我立刻讓通訊員小王發了4顆信號彈,向上級匯報我們已經成功登陸。
敵人陣地上的地堡和暗堡同時瘋狂掃射著,火力封鎖了我們前進的道路。看著激憤高揚的戰士們,我高聲命令道:“臥倒!”我看著前方那兩挺重機槍,大聲命令道:“機槍手,壓制敵人火力。”我連幾挺輕機槍同時開火,敵人像發瘋似的拼命反抗,火力絲毫不減。此時我焦急萬分,心想如果直接沖上去,戰士們傷亡會很大;如果不沖,眼看越來越多的后續部隊就上來了,沒有登陸空間,傷亡會更大。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為后續部隊掃平障礙,開辟道路。正在我們伺機要拔下這個火力點時,機會來了:敵人的一挺重機槍突然“啞巴”了。我厲聲命令:“同志們,沖啊!”我邊喊邊沖了上去,徑直向那挺噴著火焰的重機槍沖去。戰士們看著我不顧一切往上沖,幾個機槍手同時對準了那挺重機槍射擊,使得敵人沒有喘息的機會。戰士們緊跟著沖向敵人。敵人立刻放棄抵抗,拼命向后潰逃,四處亂竄。還有一些來不及跑的跪地交槍求饒,高舉著雙手投降。
只有躲在碉堡里的敵人還在瘋狂反抗。我跳進了敵人的戰壕,發現壕溝里插滿了竹簽子,原來他們早有準備,幸好沒有扎著我。里面只有靠邊上有一條彎曲的窄道可以走,我沿著交通溝沖向一個大碉堡,對著里面的敵人高聲喊:“繳槍不殺!我們優待俘虜!”卻沒有一點回應。剛才那些敵人都跑哪里去了?我后面的戰士要向里面沖,被我攔住了,對著戰壕上面的戰士說:“向里面打一梭子!”打完后還是沒有動靜,我說:“小王,向里面扔兩顆手榴彈。”話音剛落,后面的一個戰士就將一顆手榴彈扔了進去。隨著一聲巨響,煙霧彌漫的碉堡里傳出嚎叫聲“饒命啊!饒命!我們投降!”接著,敵人舉著雙手從里面走了出來,一下出來了20多個,還有幾個軍官。原來,這是敵人的前沿指揮所。灘頭陣地被我們控制后,潰散的敵人到處亂跑。接著,我們又與兄弟部隊一同向敵縱深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