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蓀[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1331]
自1999年,卡薩諾瓦寫出《文學的世界共和國》后,關于“世界文學”的爭論再次被掀起浪潮,其中最為引發爭論的是莫雷蒂創作于2000年的《世界文學猜想》,莫雷蒂在《世界文學猜想》中以現代小說為例證,提出一種“中心——邊緣”的模型,中心對邊緣在文學上造成了壓迫式的影響,而邊緣只能對此妥協。隨后,在2001年,普倫德加斯特對卡薩諾瓦的“世界文學”理論和莫雷蒂的《世界文學猜想》提出批判,認為文學中的競爭主要存在于更微觀的層面,太過宏大的模式、模型會忽略文學史中體現競爭性的細節,而“壓力——競爭”模型恰好是卡薩諾瓦為文的重點。在普倫德加斯特之后,奧西尼、克里斯塔爾、阿拉克相繼對莫雷蒂的“中心——邊緣”模型進行批判,奧西尼在反對莫雷蒂西方中心主義的立場上,以印度文學為例對卡薩諾瓦的“壓力——競爭”模型提供了有力支撐,克里斯塔爾以拉美文學為例反對莫雷蒂的西方中心主義及小說中心論,阿拉克從語言的角度出發,倡導立足語言的批評才是“世界文學”的理解方式。可見,對“世界文學”這一概念的論爭在形式上是波浪式的,在卡薩諾瓦、莫雷蒂之后的學者都根據自己研究側重點的不同對其支持或反對,但其最終目的仍是以聚合的形式向真正的“世界”靠攏,而這與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全球化熱潮不無關聯。克里斯塔爾《想想,冷靜地……》作為處在這一論爭過程中間地位的文章,同時受到兩種思潮的影響,一方面他指出邊緣文學存在的獨立性使其不受中心文學的影響,另一方面他極力反對莫雷蒂“中心——邊緣”模型下存在的小說中心論和西方形式中心論,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意義。
(一)被忽視的第三方
莫雷蒂在《世界文學猜想》中提出了一種三維關系:外國的形式、當地的材料和當地的形式,在克里斯塔爾《想想,冷靜地……》中,當地的材料、當地的形式這二者被糅合使用:“我在這里的討論……西方的形式影響和民族素材(或形式)間的妥協常常具有重大意義這一論點”,此處克里斯塔爾使用介詞“或”關聯了民族素材與民族形式兩種元素,表明在他的理解中,民族素材與民族形式是可以等同并混用的,從而減少了民族素材或民族形式這兩個元素中的某一元素,這就造成了對莫雷蒂三維關系的誤判。如果針對這一概念的三維關系,那克里斯塔爾所例舉的西班牙語美洲詩歌無不與之一一對應:西班牙詩人奠定的詩法傳統屬于外國的形式,詩歌描寫的題材屬于當地的材料,魯本·達里奧等詩人的創新屬于當地的形式;從缺失民族素材來看,西班牙語美洲詩歌的創作無法逃脫當地特有的題材;從缺失民族形式來看,西班牙語美洲詩歌沒有魯本·達里奧的創新就無法獲得其地位的新生,由此可以得出結論:雖然克里斯塔爾有意減少民族素材或民族形式中的某個元素,但首先,這與莫雷蒂的原意不符;其次,他所舉的例子確實可以運用這個三維關系,而其中的每個元素缺一不可,與他自己認為的可以等同并混用的觀點也不相符。然而,莫雷蒂對三維關系的再闡釋似乎使得克里斯塔爾的誤判得以消解,他將其解釋為:外國的情節布局、當地的人物形象、當地的敘述聲音,顯然這是以小說為主體的三維關系,因此克里斯塔爾所例舉的西班牙語美洲詩歌不在三維關系涉及的范圍內。但是,在莫雷蒂以小說為研究對象構造“中心——邊緣”模型的基礎上,是否可以理解為:第二次的解釋也是為第一次的解釋做例證,第一次所指的三維關系的主體是文學,第二次即是小說,由此看出莫雷蒂對三維關系的兩次闡釋中仍是以首先的解釋為主導,在這點上克里斯塔爾的觀點確實與之不符;此外,如并不談及莫雷蒂兩次闡釋的側重點,他確實提出了兩種三維關系,在不確認哪種闡釋更符合莫雷蒂本意的基礎上,兩種闡釋都代表了他的觀點,而克里斯塔爾的觀點仍與第一次的闡釋不符。(二)被檢驗的整體
克里斯塔爾以西班牙語美洲詩歌為例證明莫雷蒂“中心——邊緣”模型的錯誤是以文體問題、邊緣不受中心形式的影響這兩方面展開探究,認為在西班牙語美洲,詩歌是主導文體,西班牙語美洲詩歌的發展亦不受中心形式的影響,卻恰好導致以個體檢驗整體理論的錯誤:首先,在克里斯塔爾所說的20世紀20年代以前,在除去西班牙語美洲國家的其他邊緣國家,是否仍以詩歌為主導文體,弗朗西斯卡·奧西尼在《世界小說之鏡中的印度》中說“忽略了印度的中短篇小說的關鍵地位……在19世紀末由泰戈爾從法國引入了印度文學”,可見自19世紀末開始,印度文學的主導文體即使不是小說,也絕不可能是詩歌,雖以一人之言難以概括這一國家的文學發展史,但在歷史難以完全考證的基礎上,該觀點仍可被適當參考。此外,同樣的情況發生在19世紀的中國,當時,主導文體正從文言文小說向白話文小說變化。可以說,在此時的這些國家,并不是以詩歌為主導文體。在偌大的世界范圍里,無法證明所有國家的文學都是以小說為主導文體,亦無法證明所有國家的文學都是以詩歌為主導文體;其次,對于邊緣不受中心形式影響這點,西班牙語美洲詩歌的發展明顯對應了莫雷蒂的三維結構,西班牙語美洲詩歌確實基于西班牙詩人奠定的詩法傳統所產生,而并不是克里斯塔爾所說的邊緣可以完全不受中心形式的影響,但這并不表示邊緣文學沒有獨立發展的能力和自由。以上兩個方面只是證明克里斯塔論證錯誤的兩個角度,其錯誤不是實證的錯誤,而是方法的錯誤。至于理論模型如何被檢驗,在于它究竟是約定俗成的常識還是帶有主觀色彩的論斷,如是前者,在目前有限的認知范圍里可以被鑒定為正確;如是后者,則其理論的錯誤與否與情感上某種明顯的傾向相比已經不重要了。莫雷蒂“中心——邊緣”模型顯然以文體中心論和西方形式中心論為其基調,首先明顯表現于對中心、邊緣的概念和界定選擇的自我性;其次,在研究文體的選擇上,也具有主觀性,即只采用自己研究領域內的文體——小說,而小說是否具備概括目前存在所有文體的能力又是另一個需要研究的命題,即使莫雷蒂后來在《世界文學猜想(續篇)》中解釋他選用小說的原因是它能代表整個文學體系中最易變的層次,也無法證明他的選擇不具有主觀性。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克里斯塔爾以西班牙語美洲詩歌為例反證明莫雷蒂的“中心——邊緣”模型與莫雷蒂以小說為例解釋這一模型看似都屬于以個體檢驗理論整體的方法錯誤,但其本質上有所不同,莫雷蒂以自己所擅長的小說作為研究的例證,在他的研究范圍內及研究方法上是可行的,這與他模型中存在的文體中心論并不沖突。
克里斯塔爾在《想想,冷靜地……》最后一節中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即中心是否可以偏移,暫且不論這樣的說法從歷史和客觀的角度是否合理,其背后包含的關于“中心”的各種問題卻值得深思。
在莫雷蒂《世界文學猜想》中,他指出英法等國處于中心的位置,在他的“中心——邊緣”模型中,它們屬于例外。在一個經得起驗證的理論模型中,例外是不允許被存在的,因為這個模型要保證可以檢驗該領域下的所有研究對象,因此把中心國家看作是例外首先在理論模型的規范化方面就是不成立的。其次,中心國家在歷史的發展進程中因為霸權、擴張、戰爭,逐漸使自己的經濟實力得以鞏固,彼時所謂的邊緣國家在經濟上確實明顯落后于中心國家,但那只是被霸權、被侵略后的暫時性局面,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全球各國經濟處于競爭激蕩的環境之中,所謂的經濟中心在英國脫離歐盟后逐漸瓦解,美國的霸權地位也受到全球化經濟發展的影響,雖然目前邊緣國家的經濟實力還不足以使中心偏移,但不能否認現在中心國家的經濟地位已經受到沖擊。可見,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經濟中心并非永久恒定的,中心偏移具有可實現性。現在,問題的關鍵在于莫雷蒂是否對他的“中心——邊緣”模型有時間上的界定,通觀《世界文學猜想》及《世界文學猜想(續篇)》全文,除了研究對象小說的選擇有時間上的設置外,莫雷蒂并未說明“中心——邊緣”模型所適應的年代,或者可以說,他寫出《世界文學猜想》時正是迎合當時的西方霸權主義,而并未設想到在以后的時代里,霸權在被逐漸削弱。最后,就算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所謂的經濟中心依然是長期恒定的,那又如何解釋經濟的中心何以成為文學的例外,顯然,莫雷蒂在混淆經濟、文學之間的概念,將中心、邊緣經濟之間的比較直接代入文學體系。首先,對文學比較規則的設定就具有主觀性,因此無法在完全平等的規則下確定某種文學的優劣,諾貝爾文學獎對亞洲作家的歧視就可以看出這點,但不否認文學仍應當遵循客觀的規律,如對語言、文字的運用;其次,經濟中心并不等同于文學中心,卡薩諾瓦在《作為一個世界的文學》中提出了文學自治的概念,并引用了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時法國雖不是當時的經濟中心,卻是無可厚非的文學中心的例子。在這里只是為了說明經濟中心并不等同于文學中心,并不代表在當時的世界范圍內,法國就是文學中心。在《世界文學猜想(續篇)》中,莫雷蒂也承認了經濟與文學并不是相平行的,但仍然強調文學的不平等,“一種與經濟不平等不相符合的不平等”。然而文學的不平等性并非天然的,而是被帶有主觀性的規則所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