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女性詞作的主要內容及思想內涵

⊙郭曉瑋［北方工業大學文法學院，北京 100144］

北宋商品經濟高度發達，城市生活繁華，供娛樂飲食的休閑場所也極其繁榮，普通市民的生活較前代更加豐富多彩。加上士大夫俸祿多，階級壯大。因此不管是民間還是官方的歌舞行業都很繁榮。《東京夢華錄》中記載道：“別有幽坊小巷，燕館歌樓，舉之萬數。”可見當時歌舞行業的興盛，由此產生的是歌舞伎群體的壯大。柳永在摒棄官場浮名后，一直流連于紅翠之間，為這些紅顏知己們淺斟低唱，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和女性有關的詞作。這部分詞作在其詞作中數量最多，也最值得重視。經總結分析，柳永與女性相關的詞作有以下幾類內容。

一、思念懷人詞

（一）以男子為抒情主人公的相思詞

柳永相思詞的特別之處在于以男子為抒情主人公，用男子的口吻直接表達對女子的思念和眷戀，其中夾雜著對羈旅漂泊的厭倦以及對功名利祿的不屑。這就突破了以往相思詞的局限。如在《歸朝歡·別岸扁舟三兩只》中：

別岸扁舟三兩只。葭葦蕭蕭風淅淅。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漸漸分曙色。路遙山遠多行役。往來人，只輪雙槳，盡是利名客。一望鄉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愁云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歲華都瞬息。浪萍風梗誠何益。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清晨，詞人望著湖邊旅人來回奔波趕路的場景，不自覺地想到他們都是在為“利名”奔波。而自己雖然厭倦與他們一樣，厭倦這種漂泊流浪，卻也只能在千里外思念煙水相隔的故鄉，即使歸心似箭，想念佳人，也無可奈何。“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似是寫想念自己的她，又何嘗不是寫自己的思念呢？像此類直抒胸臆，表現男性對愛人思念的作品在柳永的與女性相關的作品中是最多的。可以見得柳永的真實，不扭捏。

在前代作品中，對女性的描寫往往有三個方面的特點：一是把對女子或愛情的追求與政治訴求結合在一起，用心上人比喻明君、理想或政治觀念；以對心上人的追求間接地表達男子對政治愿望的追求。最終表達的都是一定的社會政治理想，并不是直接地去描寫女性和愛情；二是用代言體的方式假借女子名義表達對男子的思念或閨怨，尤以晚唐五代為盛，在宋代，晏殊、溫庭筠等人也有很多的此類詞作；三是直接描寫女子，但是多從男性視角出發，以描寫女性的身姿、容貌為主，缺少一定的深度。而柳永直接站在男性立場上表達對女子的思念，甚至表達辜負女子的自責和悔恨。如“臨風。想佳麗”和“負佳人、幾許盟言，便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等詞句，可以說是對古代男尊女卑的突破，表達了對女性真誠的尊重和感情。

在此類詞作中，抒情主人公往往是羈旅遠行的游子，或追求名利而去，或落榜而歸，或天涯飄零。其中大多數都是厭倦功名的失意游子形象，這一點和柳永，也和普遍的寒門讀書人相似，由此很能引起共鳴。其中被男子思念的對象大多是紅顏知己，這一點也和晏殊等人的詞作有著明顯的區別，他們描寫的往往是充滿閑情或閨怨的貴族少婦，不同于柳永所描寫的風塵女性形象。

（二）以女性為抒情主人公的代言體相思詞

這里的“代言體”主要指男詞人假借女性名義，以女性口吻寫作，代女子發言的詞作。自古以來，很多文人都用代言體來抒寫女子的閨怨、相思或閑愁，是描寫女性的主要方式。尤其在唐宋時期達到極盛，以溫庭筠、晏殊為主要代表詞人。當然，柳永也有很多此類詞作，但其數量少于以男子為抒情主人公的詞作。

二、送別詞

此類詞多表現戀人送別時依依惜別，萬般不舍之情。詞中所描寫的送別場面都是極具真實可感性的，往往極盡渲染送別環境的凄涼，送別時女子的梨花帶雨和游子的孤單不舍。即使很多此類送別詞中的女主人公并不是游子的妻子，但二人卻也是惺惺相惜，真心在乎的。詞中飽含二人濃濃的愛意和萬般的不舍。

在《雨霖鈴·寒蟬凄切》中：面對船主人臨行的催促，縱使男女主有萬般留戀和千萬句囑托，在這最后分別的時刻，也抵不過互相牽手、沉默流淚更讓人覺得真實和感動了。一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將離愁別緒刻畫得入木三分。

在《采蓮令·月華收》中：

月華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 一葉蘭舟，便恁急槳凌波去。貪行色、豈知離緒，萬般方寸，但飲恨，脈脈同誰語。更回首、重城不見，寒江天外，隱隱兩三煙樹。

遠行的人往往早起趕路，清晨似乎是離別的代名詞。在清晨的寂靜中，月亮的光華剛剛收斂，游子卻已早早地站在了心愛女子的門前，與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對比的是心愛女子的無言淚目；景無意，人有情，這一動一靜，更襯出了二人離別時的斷腸之痛。但無奈的游子只能在晨光中走上遠行無歸期的道路，身后是駐足遠望長相思的女子，在此情此景中，男子怎忍回頭呢？

在《臨江仙引·上國》中，又描繪了另一幅離別的景象：詩人在征車上與心愛的姑娘漸行漸遠，即使有著酒精的麻痹，在醉意之中，游子還是能看到愛人的淚眼越來越模糊，愛人的身影逐漸變小，直至消失。在徹底見不到姑娘的征途中，詞人才開始后悔，為什么剛剛的送別如此匆忙，如今再想說幾句話，也只有綿綿的長安古道陪伴了，然而古道越綿長，就說明相離越遠，歸期越難料，只怕恒久難以相見；一雙璧人，只能是落得兩處孤眠了。

此類詞作中，出現最多的意象有“淚，雨，酒，柳”等，都是表現離愁別恨的典型意象，體現了離別時的難舍難分。送別的女主人公往往是美麗嬌媚，淚眼盈盈，惹人不舍的；男主人公往往是無奈不忍的。是古代情人分別的典型心情抒寫。

三、贊賞女性的詞作

前代也有很多描寫、贊美女性容貌、姿態、身材、衣衫等的詞作，不過這些詞作絕大多數都是把女性當作欣賞對象，描繪男性眼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她們大多是外貌美麗豐滿、姿態高貴文雅的大家閨秀或者貴族少婦，而缺少對其他女性接近生活世俗、更活潑的描寫。另外此類詞作多有濃艷，輕浮甚至露骨的語言表達。

而柳永則有其突破：在贊賞的對象上，柳永贊賞的對象更多的是流落風塵、靠賣藝或賣身為生的女性群體，筆墨落在平凡的世俗女性上，而不僅僅是貴族女性；在具體的描寫上，柳永在贊賞女子美貌姿色的同時，也贊賞她們良好的性格和她們高超的技藝；在形象的塑造上，柳永筆下的女子形象更加活潑生動，入木三分，更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最重要的是：柳永雖然在寫流落風塵的女子，但是卻沒有絲毫的不尊敬，沒有嘲諷和不屑，也不是假意呻吟，而是真誠地贊賞和認可她們。

其中有對她們外在的稱贊，如稱贊她們的美貌：“素臉紅眉，時揭蓋頭微見。笑整金翹，一點芳心在嬌眼。王孫空恁腸斷”，“算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斷腸”……稱贊她們的身段：“世間尤物意中人。輕細好腰身”，“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

也有對她們技藝的稱贊：如稱贊她們的音樂演奏技能：“香檀敲緩玉纖遲，畫鼓聲催蓮步緊” ，“鸞吟鳳嘯清相續。管裂弦焦爭可逐。何當夜召入連昌，飛上九天歌一曲”……稱贊她們的舞姿：“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漸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飛燕妒。玲瓏繡扇花藏語。宛轉香茵云衫步”……

還有對她們內在品行的稱贊：如稱贊她們的文采：“屬和新詞多俊格。敢共我勍敵”……稱贊他們的性格：“心性溫柔，品流詳雅，不稱在風塵”，“王孫若擬贈千金，只在畫樓東畔住”……

這些都是真心實意的贊美與認可，一定程度上是對女性認知的改觀。

四、表達女性愿望的詞作

（一）表達女子向往

前代大多數描寫女子的詞作中，表現的大多是女子的閑愁，或者女子對愛人的思念，雖然看起來是代替女子發言，但是更多的是表現女性對于男性的思念與依賴，表現的是女子作為男子附庸品的生活期待。沒有真正深入到女性的內心世界，把她們看成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柳永長期和風塵女子在一起，和她們成了知己，并且對她們的處境和生活愿望了如指掌。所以能夠感其所感、寫其所想，能寫出深刻揭示女性內心思想情感的作品。這些作品從女性的角度出發，把女性當作獨立自主的描寫對象和情感主題，抒寫出了她們內心的真實感受和向往。其中有很多作品都采用了對女性心理直接刻畫的手法，表達出了這些女性對真實情感的追求和對生活的向往。

總的來說，這些女子的向往包括以下幾點。

一是向往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式的愛情：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關。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在這首《玉女搖仙佩·佳人》中，可以看出詞中的女主人公是個絕代佳人，即使隨隨便便懶梳妝，尋尋常常少言語，也能勝過千嬌百媚。然而，她卻有著脫俗的愛情愿望，不是看重對方的金錢地位，也不妄自菲薄，而是看重對方的才情和人品，追求的是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般的愛情。

二是向往擺脫煙花生活，保持自身尊嚴，追求自由正常的生活。如在《迷仙引·才過笄年》中，柳永就描述了這樣一個出塵絕世的女性形象，她的向往便是擺脫風塵，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主。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云暮雨。”

三是向往長長久久的愛情，表達與心上人朝朝暮暮的期待，如“愿天上人間、年年今日，都歡顏”“祝告天發愿，從今永無拋棄”等詞句。

柳永所表達的女性期待大多是一些風塵女子的向往，所以這些愿望可能只是簡單的對自由的渴望，對平常家庭的向往，對一心人的期望和對從良的盼望等。雖然這些向往只能代表這一部分女性的愿望，但是較以往的題材已有了開拓。雖然這些愿望看上去有些微小甚至卑微，但是卻足夠真實感人。因為即使她們已經遍體鱗傷，但她們卻依然能夠執著地去追求新的生活，不放棄對生活的希望。從這個角度看，這些最簡單的愿望也是最普遍的，是可以代表所有女性，引起每一個人共鳴的愿望。

（二）表達對女子的同情

所謂“愛之深，痛之切”，柳永大半生都生活在煙花女子之中，但從未把她們當作玩弄和尋歡作樂的對象，而是以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和她們建立了深刻的情誼，和她們成了朋友和知己。在經歷了和她們相同的生活處境，慢慢走進她們的生活后，柳永感到的不僅有發自內心的贊賞和理解，也有對她們命運的同情：如“王孫動是經年去，貪迷戀、有何長。萬種千般，把伊情分，顛倒盡猜量”，這一句就表現了對女子漫長等待和煎熬的同情。這些詞作揭示了她們其中有些人的悲慘際遇和難以改變的命運，描寫了她們絕望的等待和無助的念想，蘊含著深刻的同情和不忍。

五、描寫愛情生活的詞作

（一）艷情詞

此類詞作在柳永所做的與女性相關的詞作中也有體現，多以男歡女愛為描寫對象，也是柳永為人詬病的原因之一，如：“昨夜懷闌，洞房深處，特地快逢迎”“鴛衾下。愿常恁、好天良夜” ……

（二）其他詞

在柳永其他表現愛情的詞作中，多事件情節的連綴和白描敘事的手法，以敘事的風格將普通男女的愛恨離合加以敘寫，男女主人公的形象都躍然紙上，充滿了畫面感，表現了真實的愛情感受。其中，有描寫新婚的詞作：“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有描寫重逢的詞作：“近日來、不期而會重歡宴。向尊前、閑暇里，斂著眉兒長嘆。惹起舊愁無限”；有描寫男子追悔的詞作：“已是斷弦尤續，覆水難收”“縱再會，只恐恩情，難似當時”“追悔當初孤深愿。經年價、兩成幽怨”……表現了柳永對愛情的真摯感受。

六、對依偎紅翠生活的描寫和追憶

此類詞作表現了柳永對依偎紅翠的生活的描寫和離開后的懷念，從中可以讀出柳永和煙花女子們之間的深厚情誼及真摯情感。可見，在柳永的心中，是真真地熱愛和疼惜這些女子們的。

縱觀柳詞，不同于其他大部分詞人，留世最多和傳唱度最高的詞作竟是關于女性的詞作，這些詞大大開拓了詞的描寫對象，對于女性在社會關注度的提高也有極大的貢獻。因此理解柳永女性詞作的主要內容和思想內涵對于研究柳詞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