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潔 [西北大學文學院,西安 071000]
弋舟的作品中一直存在著“反向書寫”的度向,其精神內核與魯迅先生的“反抗絕望”有著相似的紋理。小說中呈現著人之生存所體會到的所有的“人的困厄與人之自由”,生存的所有悖反都在一個場域中相遇,互相指認,互相完整。在城市愈發成為每一個現代人無法逃避的“流浪場”的今天,城市中的生存成了必須予以足夠觀照的重點區域。
“日常生活”是關于生存的每一步細微的實現。弋舟的作品總是關注當下的生存,日常生活便成為逃不開的敘述對象。與鄉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業生活剝離后,人們在不分晝夜的城市里馬不停蹄地生活著。城市成為巨大的“廝殺場域”,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一場動物性的搏斗。生命以一種徒勞的姿態面對著疲倦不堪的生活。在弋舟的筆下,日常生活并不那么讓人依戀,感到舒適。城市中日常生活給予的,是粗糲的質感以及凹凸的驚人觸覺。光滑的如同一個玻璃球一樣圓潤舒適的生活,無法在弋舟的敘述中探覓到蹤跡。弋舟小說執著的理性布局和精巧設置,像是為不休止的逃逸欲望提供一個合理的突圍場景。城市中機械般的日常生活,與人類天性所尋求的“美感”毫無瓜葛。鄉村田野中進化而來的人在內心中渴望不被束縛的自由,自由呼喚逃逸。弋舟略帶殘忍地敘述著每個人隱藏的長久壓抑,細致不倦地描摹著每一處固化的狀態;固化意味著失去靈動與發展的可能性,繼而便無可奈何地成為一種框子、一種規約,將生存其中的人禁錮約束。
《所有的故事》《空調上的嬰兒》《賴以》中,分別講述著一家三位成員的故事。少年的離家出走,沒有確切的理由,一度為“尋父”而出走的心情,在鐵軌傳來的“哐當哐當”的聲響中變得不真切,他是向往著飛馳的自由么,或者只是心中突然生發的對自己所處生活的“厭倦”。女人在動物園中做著二十七年日復一日的飼養工作,丈夫的失蹤、兒子的死亡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常軌,她二十七年不曾波瀾的內心,在一系列的沖擊之下,開始有了波動。曾經安靜的如同鶴一般的女人,在暴烈且費勁踢出的一枚游戲幣時,也終于一腳踢破了自己的世界?!栋察o的先生》在離職后,開始如同候鳥一般的遷徙生活:“常年生活在北方,他對自己委身的城市已經受夠了。”但他沒能在任何地方過久地停留,他沉溺于逃離每段生活的快感,最終安靜的先生在窗戶焊著鐵條的警察局,找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安靜”;在這里,他沒再試圖逃逸自己的內心,也就無所謂身處何地。
弋舟綿密的書寫,使得每一幕日常生活的場景,都帶上了耐實的咀嚼感?!栋蛣e爾沒有離開天通苑》里“天通苑對我而言,是一場格外的優待,脫離這份優待我會想象自己將從生活的夾縫中掉下去”。 回歸的指向是一場無盡頭的消耗。逃逸的欲望與穩定到有些煩躁的日常生活在精神世界中催生了一場大地震。小邵偷了只貓回來“給我們平庸的生活竊取到了一場振奮人心的逃亡”?!毒徯獭分?,以機場候機廳為寫作的背景,弋舟將筆下的人物很好地安置在一個巨大的建筑內,讓其中的人群在保有對未來可能的期待中,消耗當下的每一份激情。旅行算得上是對日常生活的輕微逃逸與顛覆。但莫名而來的“空中管制”,讓一場輕度逃逸再次被規約化。小女孩的獨特視角,最大化地表達了作品內蘊中對日常生活的厭棄。在不經世事的孩童眼中,日常生活還沒有被分類、命名。一切都還保有著驚喜與新鮮??稍谛『⒆拥氖澜缋铮粘I钜材敲醋屓藚捑?。爸爸媽媽習慣性的爭吵,模式化的討她開心,以及永遠都在延遲的起飛時間,驅使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最終選擇躲進雜貨間,屏蔽掉機場廣播中尋找她的聲音。這是一場逃逸的行為么,漂亮的小姑娘并沒有清晰的認知與判斷,她只是“不想回應”?!坝幸魂牫丝驼龔臄[渡車上下來,沒有誰命令他們,但他們卻自覺地走出了某種秩序,在一道車燈的照射下,宛若一隊正在服著緩刑的囚徒”,整個機場都是一場被操控的表演,只有她在試圖逃逸?!稌斡镜哪缢摺犯且粓鲎罱K的“撤離”。對日常生活最徹底的逃逸——是死亡。一個高超的游泳者,一個日常生活中樂觀開朗的妻子,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以自己最困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小說中這樣說道:“一個游泳高手,將自己淹死,這得多費力氣。”這樣費勁赴死的背后,掩蓋的是對日常生活多么深刻的棄絕。
城市將自己打扮成現代的樣子,引誘著人們來到此處居住生活,沒人會拒絕城市中日常生活的快捷與方便。也沒人能阻擋城市日常生活對生命的異化。高度規約化的現代文明,讓本源處屬于原野的生命一點點消失野性,麻木且蒼涼。弋舟寫出了這樣的“逆反”,在他的小說世界里,送給每一個期待者久違的“出逃”。弋舟的敘述讀起來總是有些殘忍,他將這世界過于真實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將我們不忍直視的事實一點點解剖給我們看。他不厭其煩地描述著每一個人的細小動作,幽深內心。又或者說,這樣綿密與細致才更加適合現代世界的慌亂與夸張,依靠敘述重新喚起對生活毛茸茸的觸覺,在麻木與蒼涼侵入之際,為自己筑起一道城墻。靜下心來,緩下神來,耐實地咀嚼著生活。
鄉土文明中,“熟悉是從時間里,多方面、經常的接觸所發生的親密的感覺”,人們偏重熟悉的人或物,是在找尋一種依靠感。熟悉的世界中,記憶是多余的?!班l土社會中不怕忘,而且忘得舒服。只有軼出于生活常規的事,當我怕忘記時,方在指頭上打一個結”。《鄉土中國》將“熟悉”與“鄉土”相對應。城市中的社會是為了要完成一件任務而結合的社會。在城市的生活中,每日都在接觸陌生人,人們恐怕忘記,忘記意味著對日常世界的失控;人們反復地熟知各項條例,各種要求。熟悉成了城市日常生活的負擔,只有陌生感才能與城市生活相契合。一年四季都溫暖如春的室內,無論冬夏都盛開花朵的盆栽,讓每一天都變得如此相似,沒有了顯見的晝夜交替、四季輪回;缺乏新意與刺激的城市生活,有些干癟,身體的各種感知都被鈍化。弋舟敏銳地體察到了這些城市中的“熟悉”的被異化。于是在他的小說中,弋舟呈現出的各式各樣的“背反”,將死寂努力寫出生機,將歡宴努力寫出殘余。這不是一種唬人的噱頭,它是弋舟的小說世界觀。
正如弋舟自己所言:“這個世界觀很好地安置了世界本身的粗糲和不完整,而后讓他再生般地在虛構的世界里變得完整。”“由于文學手段如此不同于通常的說話和認識方式,文學手段‘除去’了現實的‘熟悉性’,或使其看來陌生了,結果它們就刷新了我們對于周圍一切的感受”。弋舟擅長的“隱喻”為每一種熟悉都戴上了面具,通過象征與隱喻,俗常擁有了全新的吸引力?!栋蛣e爾沒有離開天通苑》中失業快半年的我,在一只“偷來”的英短貓的刺激下開始了全新的冒險。慣常所見的貓身的曲線,讓“我”有了新的感知:“我從側面看,他的鼻梁到額頭由一條柔和的曲線相連。這條曲線真的觸動了我的心弦,他給鋼筋水泥的世界畫出了一道溫柔的弧度,就像是給空房間掛上了一道被風吹送著的窗簾,于是時空彎曲,不再顯得那么剛硬?!薄拔摇迸c小邵那份在日常生活中從熟悉到變得日益模糊的愛情,在陌生的巴別爾到來后,突然生出了新芽兒。原本讓人生厭的生活也變得有幾分討人歡喜。城市不再是巨大的放逐地。在陌生與熟悉之間,城市中的人擁有了鮮活的存在感。
鄉土中國的田園牧歌已成為遙遠的過去,城市文明高度邁進的歷史當下,現代人不得不做出的改變需要一種明晰確認、一種全新紀錄。弋舟就是這樣的先覺者,他在自己的小說世界中一往無前地書寫著現代文明下的人與城市,抽絲剝繭般地關注著城市中生存的“這一個”個體深邃的精神世界。熟悉的生活場域被現代化后的時空置換,陌生帶來的恐懼將每一個人包裹,透明的玻璃罩子中是妄圖逃逸的現代人。日常生活在陌生的面前也喪失了詩意,荷爾德林所謂:“人,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已然成為久遠的精神神話。在“暴露與遮掩”之間,弋舟將自己的眼光收緊放置于城市生活的“內核”,探尋每個在“猶如魔方一樣的城市”中生存個體的現狀與掙扎,呈現著現代城市中一出又一出的“生存神話”。
①②③弋舟:《丙申故事集》,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頁,第36頁,第69頁。
④⑤ 〔美〕費正清:《鄉土中國》,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第22頁。
⑥ 弋舟:《猶在缸中》,甘肅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頁。
⑦ 〔美〕海登·懷特:《后現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頁。
⑧弋舟:《丁酉故事集》,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28—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