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晴
君權與神權之爭、政治與人性之爭、科學與政治之爭,是吉爾莫在《水形物語》中使用的三個隱喻。吉爾莫慣用隱喻的手法,揭露政治的丑惡,謳歌人性之美;政治家的陰謀是短暫的,科學必然獲得重生,漫漫歷史,一向如此。《水形物語》所演繹的故事發生在1963年,彼時美蘇正處于冷戰時期,啞女艾麗莎作為一名清潔員在實驗室里工作,該實驗室被美國政府用于制造生物武器。艾麗莎在孩提時代,因一場大病成為啞女,從那時開始,她再也不能發聲,并一直孤獨地生活著;她僅有的兩個朋友,一個是畫家老頭,另一個是同事塞爾達。突然有一天,實驗室里警報響起,有人將一只神秘的裝滿了水的罐子送了進來。艾麗莎發現,這個神秘的罐子里關著一個半人半魚的怪異生物。理查德帶領著美國政府的科學家團隊意圖從人魚身上提煉出可以制造生物武器的物質,不過,在艾麗莎看來,這個人魚是與自己相同的生命體,他們有著相同的孤獨。理查德從人魚的活體上提煉生物武器的計劃失敗后,于是他想對這個人魚進行解剖。艾麗莎在畫家、塞爾達以及蘇聯臥底霍夫斯德勒教授的幫助下,成功地解救了人魚,并與人魚產生了感情。
該片中至少有三個政治隱喻貫穿其中,即君權與神權之爭、政治與人性之爭、科學與政治之爭,本文將對這三個隱喻分別進行闡釋剖析。
一、丑惡卑污的君權與美麗純潔的信仰隱喻
曾萍認為:“反派理查德是人間的統治者,擁有著壓制眾人的權力,在他的統治下人們無法發聲,他代表著瀆神的社會權威,理查德與人魚之間,實際上是君權與神權之間的較量。”[1]這個觀點是依托對導演一貫風格的解析。《水形物語》中的艾麗莎與人魚,是信徒與“神”之間的關系。神降臨世間,拯救世人,神會遭遇背叛,但最終會拯救信徒脫離苦海。如果觀眾要看懂這個隱喻,就需要回到西方社會的神權與君權的斗爭歷史之中。
西方君權與神權之爭自中世紀始,直到近代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的勃興才使這個問題得以解決。在中世紀的西方社會,主導社會精神信仰的上帝與名義上處理世俗事務的國王主導著西方社會,這兩股勢力即神權和王權。神權與君權的斗爭一直同西方社會中世紀的歷史并存,并且影響著中世紀以后西方歷史的進程。美國社會至今仍然以信奉基督教為主,因此標志信仰的神權與處理世俗事務的行政權力仍然具有矛盾和沖突。吉爾莫的一貫認知是,政治是丑惡的,是卑污的,信仰是美麗的,是純潔的。因而在《水形物語》中,導演吉爾莫使人魚所代表的神權與理查德所代表的君權之間產生了激烈地斗爭。人魚來自南美洲,當地的亞馬遜土著都將其視為神。理查德在將人魚劫持回來以后,無數次地對其使用暴力,最嚴重一次人魚被打得奄奄一息,是霍夫斯德勒教授及時解救了他。人魚具有極強的修復能力,不僅能愈合自身的傷痕,還幫助畫家老頭重生了頭發。影片最后,人魚依靠自身的神力絕地反擊,殺死理查德,跳入深海,與艾麗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理查德臨死之前一語破題:“原來你真的是神!”[2]這不僅是教權對皇權的勝利,更是信仰對抗世俗的勝利,吉爾莫用劇烈的沖突與戲劇性的結局呈現了這一點。
不僅如此,吉爾莫導演安排了艾麗莎這個人物,同反派理查德產生了強烈的對比。理查德在電影里飾演反派的角色,他無情、冷酷、自私自利,是政治之惡與男權之惡的代表。當艾麗莎用手語諷刺他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明白:這無疑象征著弱者和邊緣人對體制和強權的蔑視和挑戰,表達著電影對“非人性”的批判。另一方面,《水形物語》化用了西方參孫的神話故事,吉爾莫以這個故事作為隱喻,暗示反派理查德的結局。上帝將參孫賜給瑪莉亞,成為瑪莉亞的兒子,參孫天生有著無窮大的力量,后來因為妻子的欺騙,將他頭發剪去,而頭發是他神力的源泉,失去了神力,參孫受盡屈辱,最后與敵人同歸于盡。電影中文字幕翻譯將Samson譯為薩姆森是不正確的,作為一個神話人物,“參孫”才是通用翻譯。在聽到塞爾達的中間名字是達瑞拉之后,理查德向薩爾達講述了這一故,其目的是諷刺塞爾達的母親沒文化,但導演的精心安排展現了理查德種族歧視的偏見,暴露了他的優越感。影片結尾,理查德咬牙切齒地講述了故事后半段,并且折斷壞死的手指;他自比為參孫,認為自己能夠獲得神的青睞,殊不知他對抗的恰恰是神。反派理查德作為君權角色的設定,自認為是君,更認為自己君權神授,最后栽倒在神的手里。除此之外,《水形物語》還化用了坦塔羅斯的故事,吉爾莫借助畫家老頭來講述;坦塔羅斯是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兒子,被諸神打入地獄;他彎腰喝水,水位就會下降,樹上結滿誘人的果實,他要吃樹枝就被吹到半空。畫家用“坦塔羅斯的苦惱”比喻目標就在眼前,卻永遠得不到,正好契合畫家愛而不得的煩惱;而這些設定都為影片蒙上了神秘色彩。
二、人性絕對道德與所謂“政治正確”隱喻
如果說理查德與人魚之間的對抗是神權與君權的隱喻,那么艾麗莎與美國政府、霍夫斯德勒教授與蘇聯政府之間的關系便是人性道德與政治道德之爭。[3]
古希臘著名哲學家柏拉圖認為“道德即至善”;他的弟子亞里士多德則認為:“道德、正義是建立在自然法基礎之上的。”本文將道德分為人性道德與政治道德。人性道德是指世界上存在著符合人性的普遍的道德準則,道德與世界規律、人性是相符合的。人性道德依靠人性,主張人類社會是一個整體,因而依據人性道德有一個標準;因而責任和權利是明確區分開的,人性道德有自己的一套原則,如果人們的行為違背了這些原則,那就是不道德的。人性道德的理論以康德的絕對道德最為著名。而關于政治道德的概念界定需要從理論、典籍中進行提煉,政治道德的主要代表是現實主義理論家們。現實主義者強調,政治道德與人性道德不同,為了整個國家的利益,人性道德應當服膺于政治道德。在該片中,最大的政治道德就是充分榨取人魚的價值,甚至不惜解剖之,以成全整個國家的利益。在冷戰的背景下,如果這項生物武器的技術能取得突破,那么美國很有可能獲得對蘇聯的絕對優勢。但是,人魚同普通人類一樣,是一個能夠思考的生命個體。在艾麗莎和霍夫斯德勒教授身上,這種國家利益與人性道德的沖突凸現出來。吉爾莫導演深刻地刻畫了這兩個角色,在政治道德與人性道德的兩難抉擇之中,他們選擇了人性。在這個隱喻中,就像傳統的無政府主義一樣,吉爾莫表達的是,國家是一種罪惡,這種罪惡與人性中擁有的普通道德相悖,他批判了這種罪惡,并且彰顯了人性之善。而與此同時,吉爾莫追求的是人性道德與政治道德的統一,是建立在人性基礎上的自由、平等、正義法則。
國際形勢波云詭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種族主義和平權運動的斗爭異常激烈。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美國社會內部的各種歧視和壓迫,與其說是緩和了,莫如說是更隱晦了。從《水形物語》正面人物的設定,就可以看出吉爾莫隱喻現實的意味。例如,艾麗莎作為身有殘疾的清潔工,一人就集性別、健康、社會地位三種可能的歧視于一身;還有塞爾達,除了是受盡歧視的黑色人種之外,影片也暗示她在家庭中的不平等地位;至于艾麗莎信賴的畫家老頭,則有一場戲表明他因同性戀傾向而受到歧視。吉爾莫濃墨重彩刻畫了這三個角色,因為他們代表了當今美國社會最為典型的幾種歧視與壓迫。吉爾莫讓他們在反抗中取得了最后的勝利;理查德的蠻橫殘暴,直接映射現實中的“白人至上”極端分子。
不少人從這種種有意的設定中,解讀出本片“政治正確”的意味。其實,“政治正確”本身無可厚非,值得商榷的,是其延伸的廣度和實施的方式。《水形物語》的構思和開拍,經歷了漫長的過程,除了政治正確,觀眾還應當看到許多別的意味。實際上,“政治正確”理念的背后,是人們說濫了的現代普世價值,比如自由、平等、博愛。但凡弘揚美好的電影,很難超脫這個框架,而且,也沒必要為了超脫而超脫。說到這里,影片的片名,就是一個隱喻——水之形,看似流動無方,實則可剛可柔;既能包融萬物,也能蕩滌丑惡。愛,也一樣;特別是影片中演繹的、可以超越物種的愛,能彌補形態構造上的天差地別,也能讓看似弱小、甚至受歧視壓迫的人們爆發出難以忽視的力量。
三、科學與政治之爭的隱喻
霍夫斯德勒教授是蘇聯安排在美國政府實驗室的研究者,最后卻被蘇聯政府和美國政府的人共同殺死,他的遭遇引起了觀眾對長久以來政治與科學爭辯的進一步思考。科學和政治關系在主要方面互相依賴,但是依然會有矛盾。雖然其本質都是為了人類的利益,但由于價值取向的不同,致使其維護的主要人群也不同。一旦需要二者取其一時,如若處理不好,或者極端主義從中作梗時,便會不可避免地引起沖突。1954年美國發生的奧本海默事件便是這一沖突的典型案例。奧本海默事件是美國科學界與政治界的一個悲劇,在當時的冷戰背景之下,奧本海默成為政治的犧牲品。由于奧本海默自身性格原因,他在科學界、軍方和政府都樹立了不少的敵人,他是一名優秀的科學家,卻不擅長交際,而思想也略為天真。許多事情本可以避免,卻因為政治斗爭和利益關系,奧本海默成為了“麥卡錫主義”的主要犧牲者,被解除公職,抑郁而終。
吉爾莫在這部電影中用霍夫斯德勒教授這一人物作為隱喻,直指科學與政治之爭。[4]奧本海默的悲劇與劇中霍夫斯德勒教授之死如出一轍,觀眾有理由推測吉爾莫正是用霍夫斯德勒教授來影射麥卡錫時代的奧本海默。在冷戰的背景下,霍夫斯德勒教授作為一個科學家夾在蘇聯政府與美國政府之間,受到了極大的政治限制,他不能自由地進行自己的科學研究。另一方面,作為嚴謹遵循科學道德與科學倫理的研究者,霍夫斯德勒教授始終在保護自己的研究對象,也就是片中的人魚。而政治的原因又再次使霍夫斯德勒教授做出犧牲,他違抗了蘇聯政府的命令,又違抗了美國政府的命令,將人魚救了出去。最后,霍夫斯德勒死于蘇聯政府和美國政府的兩只槍下。在吉爾莫的刻畫中,政治家都是以愚蠢自大的形象出現,唯一閃亮的點是死于同僚的霍夫斯德勒教授殘存的善念,導演的意圖很明確:“科學不應當被邪惡的政治勢力所利用。”即使片中出現自大的將軍,讓科學家數自己肩章上的星星;這位俄國科學家還是頂著壓力,幫助女主角逃脫,一起將人魚救了出來。
影片中的美國實驗室聲稱,當地亞馬遜土著將人魚稱為上帝(神),所以我們在這里多一點想象力,暫時將人魚等于上帝來作一個對比,只要多了這么一點兒想象力[5],我們就能清楚地感受到導演的意圖:政治家是如何利用科學的。這是一個讓觀眾感覺似曾相識,奇妙而又殘酷的場景——一群軍方,政治家,科學家,還有一個躲在角落里的清潔工,一群人在圍著科學,研究如何將它解剖利用。而一個女清潔工在想著如何將科學解救——正如當一個科學成果被初始發現的時候,人們覺得神奇,隨后就想將其解剖。當科學成果或技術可以被利用的時候,政治家們會展開爭奪;而當其不能被利用的時候,政治家們便考慮將它從人們的生活中剝奪,并將其殺死。所以當政治家與科學直面沖突的時候,導演安排了一個有趣的畫面,是特工的孩子們在看家電視,播出節目的大意是:學習人類學課程。吉爾莫在這里點明了這一隱喻,意思很明確:“政治家們的繼承者依然在做游戲,但你們真的需要好好補習一下人類文明的基礎課。”吉爾莫表達的是無論是科學家搞政治也好,還是政治家搞科學也好,必須要牢記在學術的范疇里,是可以同時允許不同的觀點存在的。不管是什么樣的科學觀點,只要不危害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都不應該加入政治的迫害力量去左右觀點。科學分歧的政治化只會將科學帶入歧途。
人類一直在以自身的進步和科技的發展來與自然對抗,人類也漸漸忘記了科學的模樣,當一個陌生的科學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人們理所當然的認為它是個怪物,從而迫不及待地想將它解剖和研究一番,由于被遺忘,科學已變得面目全非。科學與政治,是人們近百年反復討論的話題;當人們處于巨大的社會機器的壓力之下,保存并尋找生命的那一點點閃亮是多么地不易。這時我們唯一可以依靠的也許就是科學,因為科學不是突然誕生的,在人類文明出現之初,就有無數的智者為其筑造思想并將其捍衛。因此人類社會,在地球經歷了幾千年的戰爭后,昔日的軍事和政治家都已逝去,而作為文明制高點的科學始終屹立,繼續照亮人類社會的前進之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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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琳娜.論格雷馬斯模式下的《水形物語》[J].戲劇之家,2018(14):100-101.
[3]黃子洺.孤獨·殘缺·浪漫——電影《水形物語》的敘事美學原則分析[J].新聞研究導刊,2018(20):105-106.
[4]徐小.《水形物語》:白人男性經驗的回歸[J].電影藝術,2018(3):74-77.
[5]路易斯·賈內梯.認識電影[M].焦雄屏,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