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涼爽的上午,有人按我門鈴。門一開,就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對我微笑。他穿著白襯衫和卡其褲,剃個小平頭,氣質斯斯文文,站得規規矩矩。
我與李敖大師結識于上世紀70年代。1975年,位于敦化南路一段的金蘭大廈竣工,我買下十二樓的一間房子,稍事裝潢后,就住了進去。那時大約有八戶租給公司當宿舍,因為我幫房東收房租,人家就都以為我是房東太太。兩年后,臺北發生了個很大的地震,那些租房子的人都搬走了,所以我隔壁的房子就空了。這隔壁的房子,是《聯合報》記者李剛的,我一聽說他要賣掉,就跑去找他。“你賣之前,一定要經過我同意。”我說。
“為什么?”他看著我,推了推眼鏡。“因為買的這個人,未來要跟我做鄰居啊!”
“那你自己選好了。”李剛很客氣,回房間拿了鑰匙,就交給了我。拿到鑰匙后沒幾天,一個涼爽的上午,有人按我門鈴。門一開,就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對我微笑。他穿著白襯衫和卡其褲,剃個小平頭,氣質斯斯文文,站得規規矩矩。“什么事啊?”我沒見過他,所以知道他不是住戶。“我要看房子,聽說鑰匙在你家。”這就是我初遇大師的第一面。晚上我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接著才想到,我只看了名片上的職稱,名字根本不知道。所以就爬起來,把收在抽屜里的名片拿出來看看。我的媽呀,是李敖耶!
大師搬來沒多久的時候,有次他進到我家,就問我:“你們家不看書的啊?怎么家里一本書都沒有呢?”“看啊!”“看什么書呢?”“我喜歡的就翻一翻啊。”他看向我的鋼琴,更驚訝了。“你學音樂的,怎么連音樂的書都沒有?”
“喔,因為我看完就丟了,不然就送人了。”我念的是藝專的音樂系,我的書都給了小一屆的一位學弟,因為他家里很辛苦,沒有多余的錢買書。更何況,那時的書又貴,公務員一個月三百塊不到的時候,我們一本原版的書要三百五十塊。那學弟整天跟著我,人家就都以為我們在一起,其實他只是等著拿書。畢業考試時,我在里面考,他在外面等。所以我畢業時,一本書都沒有了。“喔,”他想了一下,“那我送你一點書好不好?”
“可以啊!但給我不就是浪費嗎?我又不太看。”“擺擺也好。”所以他就送了我《胡適選集》和《諾貝爾文學獎全集》。過了幾天,他又來我家問我:“雖然是裝飾,你有沒有多少翻一下啊?”“有啦!”我打開廁所門,給他看馬桶水箱上的書,“坐在馬桶上會看個幾頁,上完廁所就擱著了。”他哭笑不得。幾年后,他又送了我《李敖大全集》。我把書擺在正對家門的柜子上,他看到了就說:“這個位置太好了!”
大師家里沒什么裝飾,書倒是一堆,連房子的隔間都是用書疊成的。可是書一多,就怕火災。萬一哪天真的燒起來,豈不是完蛋?為了安全,有天他就買了緩降機。那緩降機是火災時專用的,是附有一條長長的繩子、能垂直升降,而且應該是可靠的機器。當時一臺緩降機要六萬塊,三十幾年前的六萬塊是很大一筆錢,他還買了兩臺,先是在他家裝一臺,然后在我家也裝一臺。
“你裝這個干嗎?”我問。“以防萬一啊!消防車的云梯只到十樓,而我們都住十二樓。”機器裝好后大師很高興,于是對我先生說:“張醫師啊,你綁個繩子,下去試試看!”“奇了!為什么你不下去,卻叫我下去啊?”張醫師拿了繩子,就遞給大師。“因為我怕死,”大師靦腆笑笑,“不敢下去。”
我們金蘭每一戶,從正面到側面,都是四十四塊玻璃窗,窗戶多的好處就是室內明亮,壞處就是清理很費工夫。大師剛搬來時還沒結婚,一個獨居的大男人,卻把窗戶和房間弄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一般人都是看到玻璃積灰塵了,或是有些霧了,才偶爾去擦一下。但大師很勤勞,總是在灰塵還來不及生成時,就拼命擦,把玻璃擦得傻瓜亮,亮到有時我甚至懷疑,窗戶上會不會根本就沒有玻璃?還有擦地板,不是拿拖把,他都是跪在地上擦。他對擦過的地板要求很高,那就是一根頭發都不能有,可見他是多么愛整潔。所以我第一次到他家時,我說:“唉唷,我拖地啊,都只是拿拖把寫幾個大字就完事了,你這樣我真的自嘆不如。”
他很怕別人用他的廁所,別人用過他就覺得不干凈。雖然客人來到他家,有需要的話廁所是一定會借,但客人一走,他就趕快清潔。還有,他的內衣,哪怕破了也是洗得白亮。曬衣服的時候,他一定要褲子曬一邊,衣服曬另一邊,以一樣的間隔對齊。這跟他對待藏書的方式一樣,也就是一絲不茍、分門別類。
一般人都不了解他的這一面。至于他交來的女朋友,賢慧的固然也有,但大都不會做事、不替他打理。其實大師也不要人家幫他打理,家里的整潔,他堅持自己來。
大師對小區的幾個管理員很好,哪位生病他就趕快掏錢,而且不是掏一點點,他一給就是五千塊。當時五千塊很多,管理員的月薪才三千多。還有逢年過節,紅包一發就是每人三千塊。所以那些管理員覺得,這下可找了棵大樹靠。大師動不動就發錢,是因為覺得管理員賺得并不多。當然這種揮霍的事我不會做,我只把錢花在刀口上。
“你好小氣。”大師有次跟我講,而我用眼角余光瞄到,管理員在旁邊偷偷點頭。我看向大師的夾克口袋,果然比平時扁了一點,再看看管理員那一直插在口袋的右手,以及臉上藏不住的笑容,就明白他們剛才在做什么了。
“你是大方啦!”我這樣回他,“可是我是當家主事的人,整棟大樓都歸我管,每天都得苛算著過日子,當然小氣啦!”
“我不能大氣啊,大氣就敗家了!”我繼續對大師說,“更何況,我小氣是占了誰的便宜啊?或是刻薄了誰啊?做公家的事,就一定要秉持著法度,謹慎用錢,我不能落誰話柄。你呢?沒有法度,心情好的時候,就隨興揮灑鈔票。當家主事的人,可不是這樣做事喔!”
“喔。”大師應了我一聲,但臉上的表情啊,好像在說:“你是你,我是我,反正下次我高興,還是要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