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食譚

孟暉

最近，我對卡塔爾半島電視臺官網上的美食報道發生了興趣，慢慢琢磨阿拉伯文，借助網上詞典反復查生詞，居然也能明白個大意。

這家網站刊登了一篇《烹飪文學——阿拉伯寫下了怎樣的美食故事？》，還真是有幾分文化方面的營養。該文介紹阿拉伯歷史上一個獨特的現象，那就是餐飲書籍的長期興盛。文章指出，任何悠久文明都會有古老食譜傳世，但是阿拉伯文化對美食著作的熱衷卻非比尋常。這一風氣首開于“黑衣大食”阿巴斯王朝，當時經濟繁榮、物產豐富，奢侈之風盛行，富貴階級不僅追求口福，也追求精致的生活方式，于是產生了對用餐指南類讀物的社會需求。造紙術從唐朝引入到巴格達，以及筆墨文具業的發達，則為著書立說提供了便利，這就促使圍繞廚藝展開的作品應運而生，其最為鮮明的特點是各路文化精英參與到相關創作當中，包括公元九世紀的百科全書式大學者拉齊，也寫出了《病人飲食》這樣目的明確的實用書。

當年，此類作品均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憑借流麗的書法、精美的插圖、豪華的裝幀悅人眼目，如同一件件的藝術品。到今天，其中的大部分都消失在歲月里，僥幸流傳下來的作品則讓我們能夠一窺阿拉伯美食文化的深厚底蘊。阿巴斯時期的烹飪書便留下來十部，它們當年分別在巴格達、阿勒頗、大馬士革、開羅、摩洛哥和安達盧斯由人編纂出來，書中的很多菜式至今在這些地方依然存在，為人們享用著。最早一部為伊本·薩亞爾在公元十世紀下半葉撰寫于阿巴斯首都巴格達的《廚藝之書》，這本書與今日的餐飲大全相似，不僅包括制作小麥面包、米飯、燒烤、冰鎮飲料等各類烹飪術，還加入餐桌布置的藝術、當時流行的精彩逸聞掌故、詠贊美食的詩篇，并介紹某些菜式的健康益處，細致到這些菜對身體、心臟和情緒的影響，以及教導餐后如何清潔手與口齒，甚至傳授做飯后去除殘留氣味的妙招！

此后，經馬穆魯克王朝、奧斯曼帝國，烹飪文學始終產銷兩旺，直到歐洲勢力入侵之后才衰落下去。其中公元十四世紀佚名作者編纂的《百宴寶典》記錄了馬穆魯克時期開羅的菜肴，有八十一種制作甜食的配方，顯示出當時埃及人消費蔗糖的能力。而在同一時期的歐洲，蔗糖屬于珍稀品，只有醫生治病時才會少量使用，平時根本吃不到。

《百宴寶典》記錄了81種制作甜食的配方，顯示出當時埃及人消費蔗糖的能力。

幾年前，我入手了一本英文讀物《1001項發明：我們世界中的穆斯林遺產》，全面介紹歷史上伊斯蘭文明對歐洲的影響，其中《高檔料理》一節讓我非常驚訝。據說，公元九世紀時，西班牙科爾多瓦宮廷從巴格達聘請到—位綽號“黑鳥”的音樂家兼生活方式策劃大師，此人帶來了阿巴斯帝國首都的各種時尚，讓“白衣大食”的上層社會風貌一新，包括餐飲方式：一頓飯以湯開始，然后是魚或肉做的主菜，最后上水果或干果押尾;用天然水晶或透明玻璃杯具代替金屬杯;鋪設桌布……當時，歐洲的貴族圈追隨著伊斯蘭世界的腳步，這樣的飲食風尚產生了深遠影響，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今日西餐的頭盤、主菜、甜品程序。我一直對這些說法半信半疑，覺得或許通俗讀物有夸大之嫌，但在讀過半島官網關于阿拉伯美食書的文章之后，開始感到信服了。

不管怎樣，《我們世界中的穆斯林遺產》有一項提示值得注意：不要因為前人比我們早活了幾個世紀，就相信他們一定活得很糟糕。在世界—體化的今天，這種理性認識不僅適用于中國傳統文化，也適用于我們之外的其他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