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一棵樹的距離

李延飛

老家的鹼畔上矗立著一棵老槐樹，是由老祖先栽種留下來的，樹干要兩個成年人才可以合抱，巨大的樹冠枝繁葉茂，像一把擎天巨傘撐起一片綠色的天。樹，是家舍的象征，是故土的經幡，就是這棵老槐樹，時時召喚著滿頭白發的游子們回歸故里。

盛夏的午后，我與四歲的小侄兒在老槐樹下玩耍，金色的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照在他稚嫩的臉上，他指著樹干上的樹洞問我：“姑姑，那是小松鼠的家嗎？”我說那是啄木鳥的家。

“啄木鳥為啥要住在樹洞里呢？”

“因為老樹爺爺生蟲子了，啄木鳥住在這里方便給他治病。”

“那他為什么是老樹爺爺呢？”

“因為他已經很老很老了，比我的爺爺的爺爺還要老。”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是歲月幽幽的回聲，在樹下玩耍過的，除了小侄兒，除了我，還有我的父親，父親的父親，還有父親的父親的父親……老槐樹是我們一代一代李氏家族傳人的見證者，見證著這個家族的跌宕起伏，生生不息。

有祖必有根，有宅必有樹，老槐樹生長的地方應該是我們祖先最早的定居之所。他們究竟歷經了怎樣的坎坷來到這里，現在無從考證，也無文字記錄，但就現存以老槐樹為中心的上下三座有著雕花門樓的院落，見證了我們祖先的生活應該是富庶的，老人們流傳下來的大門家、二門家和三門家，大約就是三兄弟開枝散葉、繁衍生息的延續。

老槐樹就長在我家的鹼畔上，我們是二門的后裔，我爺爺的爺爺有三個兒子，名曰錦華、韶華、增華，老大錦華在家務農，據說家有良田數十坰，逢農忙時須雇傭短工幫忙。老二韶華在保儲二科做官，工作地點在當時的名洲，回家都是抬轎子接送，我們小時候還玩過繪著紫色圖案竹編的轎頂還有粗重結實的轎桿。老三增華教書育人，桃李天下。槐樹院的三兄弟或為農、或為仕、或為文都名揚鄉間，口碑極好。

老大育有二子，即我的大爺和爺爺，老二和老三分別育有一子，卻不幸英年早逝，未有男丁延續香火。唯有我的大爺和爺爺與土地同在，和老槐樹同在，為老二門的宗族傳承血脈。

老槐樹見多了苦難卻生生依舊不息。爺爺說那是一個月亮很圓很亮的夜晚，一個年幼的孩子蜷縮在老槐樹下不敢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因為他的父親病故不久之后，母親又不幸去世，是他的三媽將他從樹下抱起，指著頭頂上碩大茂密的樹冠說：“天塌下來，有老槐樹頂著，你還有三媽呢，跟我回家。”這個孩子就是幼年的爺爺，從此三媽在哪兒他就在哪兒。十二歲時，爺爺就會跟著大人下地干農活，他每次從外面回來，就站在老槐樹下大聲叫“三媽”，三媽在家他就回家，三媽不在家他就坐在老槐樹下等三媽，三媽是他相依為命的人。是老槐樹和三老奶奶的愛溫暖了我爺爺凄苦的幼年。

我對我的三老奶奶還有印象，她好像一直坐在老槐樹下，皮膚黢黑粗糙，就像老槐樹的皮一樣，但是她的脊梁挺直，像老槐樹的樹干一樣堅強有力。小時候的我會覺得她就是因為天天坐在樹下，才長的像老槐樹一樣蒼老。爺爺回家的日子，總是給她洗頭洗臉剪指甲，還給她捉虱子，爺爺一點也不嫌她臟，還叮囑我母親好好照顧她，誰也不準嫌棄她。在她病重的日子里，我的母親天天給她喂飯，每次都是弟弟推開門叫“老奶”，炕上就傳來她蒼老悠長的聲音“回來，我活著呢”，我和弟弟看著母親用鐵勺炒雞蛋給她吃。她后來被她前夫的兒子接了回去，聽說過去之后她一直在罵他們，每天重復著一句話“我要回槐樹院”……

老槐樹主干上面的枝丫上有個很大很大的喜鵲窩，很高很高，以至于童年的我覺得樹梢的上面就是銀河，喜鵲們天天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就是在為牛郎織女搭橋。小時候最大的期盼就是盼望爺爺回家過年，那時候的冬天似乎很冷，天也很藍，喜鵲一大早就站在樹枝上“喳喳喳”叫個不停，我就和弟弟唱著“花喜鵲，叫喳喳，喜事傳到我的家，爺爺今天要回家”，這樣的日子重復一些天之后，爺爺果真回來了！給我們帶回來餅干、糖果，還有粘著一層白霜的柿餅，咬一口又甜又粘，糖絲絲拉得好長，我和弟弟坐在老槐樹下，像兩只幸福的小喜鵲，嘰嘰喳喳鬧個不停。

爺爺退休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爺爺天天早早起床，打掃街院，把老槐樹下掃得干干凈凈。放學了，我們一群孩子就在樹蔭下玩跳皮筋、踢毛毽子，但耳朵異常警覺，在等待爺爺喊我們回去。爺爺每天飯前總要喝兩杯酒，奶奶便天天給他準備一碟下酒菜，他每天都會把我和弟弟喊到跟前喂我們吃，我們就張大嘴巴，像兩只待哺的小鳥，吃完之后又一溜煙跑出去玩了。

我知道人總要離去的，但我怎么也不會想到，爺爺的逝去竟會那么突然。在我大侄兒剛出生不久，共享四世同堂之樂的爺爺卻病了，在醫院治病的日子，我和弟弟天天陪著他。也就是那個時候，爺爺講了許多他小時候的故事，他讓我們要保持一顆善良的心，要學會感恩，要吃苦耐勞，要堅強。在我人生最艱難的日子里，是爺爺的言傳身教在啟迪我勇敢前行。他的精神像老槐樹的根一樣永遠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間。

爺爺走的時候我不在身邊，當我回來看到釘在老槐樹下那疊白紙的時候，我哭得手像雞爪子一樣抽了起來，是三叔使勁幫我拉開。老槐樹見證了院子里多少嬰兒呱呱墜地時嘹亮的哭聲，又目送了多少人從槐樹院抬出時撕心裂肺的哭喊。

老槐樹呀老槐樹，離家時，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您;回家時，第一眼看到的也是您，您就像這個家的守護神！

多少年來，老槐樹用碩大的樹冠擋住了風，擋住了雨。此刻，我靜靜站在老槐樹前，凝視著皴膚虬枝，仰望著枝繁葉茂，歲月的年輪泛著一圈一圈的漣漪在延伸，延伸……一代一代人在老去，又一代一代的人在新生。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我深深地向老槐樹鞠了一個躬，我與您的距離不是天上人間，而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