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 ?話
泥土生發而出的話語。
紅高粱,火熱的話。泥土中的地瓜,含蓄、暗示的話。水下蓮藕,深情的話。麥芒,針鋒相對的話。玉米,字字珠璣。風中柳樹,挑逗。五月桃樹,獻媚。一地荊棘,諷刺。竹影隱逸,清談。水湄蘆葦,夢囈……
土話方言,隔一座山、一條河,都會隨著植物面貌的遷移而嬗變,像淮南的橘子樹深夜涉河在北岸登陸,就突變成枳子樹,淮南話一夜間突變成淮北話了。
先秦時代,《楚辭》與《詩經》,南方、北方的兩種土話,分別生發于長江、黃河兩大流域。前者絢麗艷異、語句參差,后者端莊中和、樂而不淫,一概與當地泥土孕育而出的風物萬象,洽和為一。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去什么水邊聽什么曲。一種土話,就是一方土地上的農作物、野生植物。
當下,鄉村少年進入城市謀生,首要工作就是扎上領帶,像父親用草繩扎緊酒壇子。必須扎緊體內的土話,避免它們一不小心竄出嘴巴,讓周圍紳士淑女遭受紅高粱、地瓜、水下蓮藕、麥芒、玉米所攜帶的鄉土氣息的侵擾。要學習普通話甚至英語、日語來與人溝通交流。這些與故鄉土語關聯微弱的強勢話語,使一個鄉村少年的舌頭像車床零件一樣異己、震顫。在夢中,故鄉萬物此起彼伏,大面積隱現于狹小臥室內的黑暗深處。
話語的邊界,就是人心鄉土的邊界。
在故鄉,河南土話和豫劇一樣,直,硬,陡峭,冷峻——豫劇也叫“河南梆子”,有一只棗木梆子梆梆梆梆裂帛碎玉般追逼板胡、鼓、鑼、劇中人,迫使他們共同說出內心的激情和秘密。豫劇,宜演繹俠義恩仇、沙場征伐。很難想象滬劇、黃梅戲等等南方劇種會有一只棗木梆子在其中撕心裂肺地叫囂。南方劇種是細語、低語,像黃梅雨,宜表達春閨幽夢、離愁別緒。河南土話里,有一只棗木梆子撕心裂肺地敲。即便抒情,“俺稀罕你”這幾個咬牙切齒吐出的漢字,也卷沙揚塵、土腥逼人,比“我愛你”動人、有效。顯然,河南土話宜于爭論、審訊、勸降、盟誓、將軍傳令,有著毫不妥協的霸氣。
偶爾古雅詼諧,河南土話也能流露出別樣柔情——
(1)“花嬸”,花一般的嬸嬸,父輩中排行最小的那位叔叔的妻子;(2)“滿月”,小孩出生一個月,如圓滿月亮,讓一個家族亮亮堂堂;(3)“暮思雨”,細雨,一個鄉村書生在暮色中思考人間大事就會引發一場細雨;(4)“對象”,未婚夫,或未婚妻,是一個人對著鏡子映出的影像——另一個自己?(5)“露頭青”,像冬日里的青頭蘿卜突破地皮張揚自我的一個家伙;(6)“沾弦”,手指沾著琴弦,有聲,行;反之,“不沾弦”,無聲,不行;(7)“縈記”,像夜色縈繞村莊一樣,深深記想著某一人、某一事;(8)“日頭”,紅日猶如頭顱,在肩膀一般的地平線上噴薄而出;(9)“腳回來”,一個人也就回來了——
一個還鄉者,一個學生、民工、商人、士兵、藝術家或官員,在故鄉晃蕩,被長輩們招呼:“娃啊,啥時候腳回來了?”你若用半土半洋、半文半白的腔調回答:“我昨晚回來的?!本蜁恢刚J成一個背棄鄉土的逆子,就遭到譏諷:“哦,你坐著碗回來的,我還以為你坐著鍋回來的呢!”在河南,“昨晚”的土話是“夜爾黑”——夜色使你變得有些黑了。
在北宋,河南土話是官方語言。宋徽宗在開封龍亭里對宦官說:“給俺整二斤油饃嘗嘗(給我炸二斤油條吃吃)。”傳令者便次第高叫:“整——二斤——油饃——嘗嘗——”回腸蕩氣,響遏行云。那時侯,河南土話的地位類似于今天的北京腔,喊起來有非凡感。河南以外的省份均被稱為“外省”。天南海北的詩人,都想在開封文學界聚會中有一把椅子、一杯熱茶,比如蘇洵,就帶著蘇軾、蘇轍從四川來了。宋江不寫文章,也需要來開封對李師師進行公關,就必須用蹩腳的河南話獻媚。在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內某個酒樓里,我似乎看見宋江也學著河南人的樣子,蹲在椅子上與人劃拳,酒令鏗鏘:“一匹馬呀,哥倆好呀,三桃園呀,四季財呀,五魁首呀,六六順呀,七仙女呀,八抬轎呀,九重天呀,十桿槍呀……”
南宋以后,河南土話影響力式微。囚牢中的河南人岳飛念誦《滿江紅》,語調低沉。暖風薰得游人迷醉的天堂杭州,吳儂軟語流行。移居江南一帶的河南人,深夜唱豫劇,喉嚨一梗,淚水滿臉?,F在,杭州一帶方言,偶爾有河南土話夾雜、閃爍,像岳飛的墓,夾雜閃爍于棲霞嶺的山色湖光之間。
如今,背著水杯這種水井模型離開故鄉闖蕩世界的鄉村少年,踏上火車或輪船,就開始練習普通話,準備去與異鄉人談判、交涉、談情說愛、爭權奪利?;蛟S也嘗試操練一下京腔、滬語、粵語的感覺——這是目前比普通話還霸氣的語言,三種可以在北京、上海、廣州隱匿自己來歷的語言。甚至要嘗試操練英語、法語、坦桑尼亞語,加大刷牙的密度、力度,盡力遮蓋話語中的鄉土氣息。直到疼痛難忍時喊出一聲“俺的娘啊”,才把內心最深處的悲傷一瀉而出——
土話如土,藏魂葬骨。
田 ?徑
田野小徑——
田徑、田野小徑上,農夫們在奔跑中相互傳遞著成熟的玉米棒子(接力賽跑);
將手中匕首或石頭遠遠擲出,擊中比秋天還要短暫的兔尾(標槍、鉛球);
揮臂,旋轉自身,大范圍播撒種子(鐵餅);
跨越低矮的田埂,撲向情人的懷抱(跨欄);
在追趕一個偷竊半麻袋花生的小賊、追逐一個美麗農婦的過程中,使力量達到極致(短跑)……
受田野小徑上各種農事活動的啟發,城市里出現了運動場、田徑比賽。顧盼自雄的田徑運動員,狂熱歡呼的觀眾,早已忘記“田徑”一詞中的鄉土背景和嘉禾秀木的腥烈氣息——
服用興奮劑的現象發生了(在鄉村,農夫們只需要用五谷雜糧填滿肚子就可以在田野小徑上狂奔,絕對不會挖空心思去尋找、服用那些在小便檢驗中露出馬腳的“興奮”);
男扮女妝甚至修改身體器官以便謀取佳績的丑聞出現了(在鄉村,男女性別鮮明,各司其職,一個男人絕對不會混到女人隊伍里去搶奪她們所熱愛的絢爛甲蟲和香甜瓜子);
出賣田徑運動場四周廣告經營權的經營謀略出現了(在鄉村,田野小徑上野草紛披、花朵綻放,不會按照每平方厘米三千元那樣的價位來濃綠,也不會用每秒種六百五十五元的速度傳遞暗香);
獲獎者拿到金牌就嚼上一口以驗證其含金量然后四面飛吻、熱淚盈眶、接受采訪(在鄉村,一個農夫追趕上玉米棒子成長的節奏,捕捉到若干兔子尾巴上短促的霜降,追上兩三顆芳心,捉到一個瘦賊然后心軟地放走,都很平常。這個很平常的農夫瞥見電視里現場直播的田徑比賽頒獎場面,就撇著嘴角,眼含嘲諷)……
田徑運動會結束,運動場一派空曠。而田野小徑上的農夫消失之后,依然有莊稼朝著星空涌起、昆蟲一畝一畝鳴叫、溪水啞著嗓子流淌。
一派空曠的城市運動場上,或許還有一個人沿著田野小徑般的跑道,慢跑——他是慢跑選手?需要慢到怎樣的程度,才能得到這個世界的喝彩?他是一個草坪護理工,運動場管理員,因功利心不強而即將失業的教練員?他應當有過在田野小徑上長大的童年史。他緩慢地跑著,與掌聲、鮮花、獎牌、世界記錄、電視直播無關。在慢跑過程中,回想起自己的鄉村背景、田野生活,就感覺塑膠跑道恢復了田野小徑上的花朵青草……
天邊,一群農婦凸臀肥腰,像運動會點火儀式一樣,點燃灶膛里的火焰——炊煙上升,云朵輝煌。
色 ?情
有顏色的感情。
“深情”,大海般的深藍,攜帶著鹽粒氣息,有著布魯斯般的節奏和力量;
“愛情”,有著火焰的顏色和形狀,燃燒著的雙人舞;
“激情”,金黃,如向日葵,如梵高的瘋和狂;
“濫情”,決堤河水般泥沙俱下的濁黃;
“純情”,雪白,讓一個惡棍也不忍心踐踏玷污;
“虛情”,大霧彌漫,遮掩真相;
“幽情”,暗綠色的通幽曲徑,藤蘿牽衣,青苔染足;
“悲情”,夜與黑——“當藍色接近于黑色時,表現出超脫人世的悲傷,沉浸在無比肅穆莊重的情緒之中?!保刀ㄋ够?。所以,當深情接近于悲情,暗藍黃昏就進入漫長黑夜。
《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一九九四年版)將“色情”定義為“性欲方面表現出來的情緒”,似乎只有性欲引發的情緒才活色生香。狹義了。且這一定義所聯系的顏色只有兩種:紅,黃——
“色情”中的紅,具體?!鞍l廊”“洗頭房”一類看似關注頭顱生活水平、興奮點卻暗藏于下半身的性交易場所,往往布置成紅色環境,招貼、壁紙、燈光、薄若蟬翼坦胸露腿的內衣,一概都是紅色的。異國外邦的城市地圖,甚至公然點明某些街區為“紅燈區”。紅色所帶有的溫暖感、灼燙感,利于消除服務者與消費者之間的陌生與猶疑。足球場上的紅牌、斑馬線上的紅燈、伊甸園里的紅蘋果,意味禁忌,就充滿誘惑和煽動。
“色情”中的黃,抽象?!包S色小說”的封面用紙并非黃色,“黃色電影”的主色調并非黃色。這些小說、電影之“黃色”,大約與黃色所隱喻的凋零、破敗、背叛等等意味有關:落葉是黃色的,《最后的晚餐》中猶大的衣服是黃色的。
在《帶著鮭魚去旅行》一書中,艾柯就如何辨別“色情電影”,提出以下方法:“這些影片滿是角色上車和開車好幾里的過程,一對情侶浪費無可限量的時間在旅館柜臺登記住宿,男人花費許多分鐘乘電梯來到自己的房間,而女孩們相互表態喜歡莎孚勝過唐璜之前,要啜飲許多杯冷飲,不停手地玩弄花邊和襯衫。像交通部贊助的一部記錄片。”由此可見,“色情電影”與男女主人公上床之前的故事推進速度異常緩慢有關——必須把上床之前的過程無聊瑣碎地拉長,以便減輕男女演員“體能上的負擔”。無關顏色,有關體能。
用來表述顏色的詞匯量,隨科技進步而增多。光學實驗表明:人類能夠認識的顏色近二百種,此外還有二百余種細微的色調變奏。正是這四百余種色彩的組合、嬗變、互滲、疊印,構成了人類的視野和心境。“色情”——“性欲方面表現出來的情緒”,多么自然、美好。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臉上的紅暈,多么美好、自然。從誰開始把“色情”污染成了貶義詞?善于變通、折衷的書生,開始鐘情于另一個中性詞匯“情色”——“色情”二字的水中倒影?得到了清泉的憐惜和洗滌。
其實,“情色”一詞并非今人發明。明代,一個化名“蘭陵笑笑生”的人,在《金瓶梅》開篇寫到:“單說這‘情色二字,乃一體一用?!币饧?,情與色渾然一體,豈能分離?“色眩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說得真好。把《金瓶梅》這一部從《水滸》派生出來的市井社會小說,看作“眾男女性事猖獗、下半身蔽日遮天”的“黃色小說”,誤讀也。
在圣·??颂K佩里的童話《小王子》中,期望能被小王子所馴養的狐貍,對小王子說:“你看,那邊的麥田,你看見了嗎?我不吃面包。麥子對我是沒有用的。麥田引不起我的遐想。這很不幸。但你有金黃色的頭發。你馴養我后,事情就美妙了。麥子,黃澄澄的,會讓我想起你。我會喜歡風吹麥田的聲音?!毙⊥踝幼吡撕?,狐貍開始守著麥田的顏色想念小王子。那麥田,充滿狐貍的目光和深情。
把握愛的秩序,就理解了一個被愛的人。德國哲學家舍勒研究愛與羞澀之間的關系時說:“羞澀是一種揭示:我們的存在不是為那個生物學的目的之世界,而是為一個更高世界而確定的?!薄靶呔拖裼細?,性愛在里面生長,直到最終成熟,突破羞?!毙邼?,是人與動物之間的區別之一,保護愛并期待被愛所突破。目前,很難看見因為害羞而臉紅的人了。大街上充滿化妝的人,以胭脂摹仿羞澀。
“我想寫首詩 / 像一只纖弱的手 / 伸向你 / 長長的指甲染成紫羅蘭色或綠色 /——一只手 / 如果我真實的手 / 靠近它 / 就會極端羞愧”。羅馬尼亞詩人約安娜·葉若寧,讓詩中絢麗的手,伸向情人,掩飾自己手指缺乏色彩的羞愧——
色情,有顏色的感情。
先 ?生
那率先出生在我們之前的事物——
樹木、河流、星辰、文字、民謠、畫卷、鳥獸、風雨……那些事物,永恒、永在。
那些先生的事物,接受后生事物的敬意。
“廊前花初放,閣下李先生?!遍w檐下一棵結滿了李子的樹木,就是走廊前剛剛綻放的花朵們的先生。它比花朵更早一些掌握了節氣和泥土的知識,就毫無保留地向周圍次第傳播關于漿果草蟲的芳香和消息。
也許因此,姓李的人都顯得有見識,戴眼鏡,用書面語說話。即使一個街頭鐵匠,一個文盲,都不妨礙被自己妻子呼為“我先生”。她們以花朵之謙卑,襯托丈夫之偉大。
在民間,被敬稱為“先生”的人,往往是算命者、風水師、醫生。由于他們洞悉了人類最軟弱的部分:命運、未來、身體。
現實生活中,我也往往被人喚為“先生”,但這只是一種禮儀而已,當不得真。我對這世界所知甚少,對自己所知更少。甚至面對一個幼童、少年,也必須懷著敬愛——只有他們清新的身體,在傳承天真的秘訣和感動的能力,而“我們已經完全變成二十歲時與之抗爭的東西”(墨西哥詩人帕切科)——世俗、偏狹、無聊、虛榮、輕狂。
后生,也可成為先生。
我人到中年,是先生與后生之間尷尬的一個人、多余的人,沒有先生的智慧,又缺乏后生的喜悅。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所理解的詩歌,就是“始于喜悅,終于智慧”。我顯然遠離詩意,而近于一紙廣告、合同、賬單。
那率先出生在我之前的事物,是傳統、根、源頭、高山景行。那真正擔當起“先生”二字的人,保持著傳統的深遠、根的可能性、源頭的清明、高山景行所指明的蒼穹和地平線。他們“受雇于偉大的記憶”(特朗斯特羅姆),是偉大記憶的雇工、搬運者。
“先生”,一個名稱,一種責任,一種修為。
“云騰致雨,露結為霜”,云和露,就是雨和霜的先生。
在大地上,做一棵樹,好;做一叢花朵,也好。無論先生、后生,都是泥土雨水噴薄而出的一派綠木青枝。
看那小生一樣英俊的李子樹,花旦一樣絢麗的花,唱念做打,滿庭芳華。
意 ?思
意蘊,思緒。
“意思”一詞的最美運用者,是姜白石、曾國藩。
宋朝姜白石,某年深夜在紹興鑒湖上與朋友黃慶長泛舟,寫下《水龍吟》:“夜深客子移舟處,兩兩沙禽驚起。紅衣入槳,青燈搖浪,微涼意思……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據說,姜白石在鑒湖上產生微涼的意蘊思緒,緣于年輕時代發生于合肥的一段情事。白石深情,悱惻纏綿,意思蒼涼。我喜歡白石詞,喜歡白石詞中的愛意幽思——“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等等。
清朝曾國藩曾撰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剛柔并舉,方圓兼容,春意窮骨不可分——青草鮮花之間涌起兩塊石頭,才是完美景象。他就是這樣通達開闊:湘軍首領,桐城派散文代表性作家,書法家,兩江總督、直隸總督——功名利祿占盡,春溫秋肅一身。
當代,“意思”一詞蒙塵,成為公共領域經常使用的曖昧詞匯。
新聞發布會上塞給記者紅包:“小意思,略表寸心。”節日拜訪重要人物時送上禮品:“一點意思,聊表謝意?!甭毼簧w關頭家人之間商量:“要領會老板意思,必要時去意思意思。”等等。
男女之間情事,往往無意無思。朋友之間涉及異性話題時彼此調侃:“那人眼神好像對你有意思啊。”“走,我請你去洗頭,讓洗頭房的姑娘給你意思意思?!闭厥加诰W絡聊天室內的言辭撩撥,結束于賓館內的一夜消磨,有了“意思”的男女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也絕不關心對方的處境和隱痛。甚至連手機號碼更換、網名改變,都意味著某個異性、某個夜晚、某個小旅館的終結。危險游戲,需要留下足夠的安全區。穿上鞋子,相忘于江湖——做匿名的魚、漏網之魚,漏出于因特網、中國移動通信網、生活之網的兩條魚。
尚存有古典情懷的一對男女之間,有愛意,長相思。其夢想也許只是:在暮年,在公園長椅上,握住對方布滿老年斑的手,回想起早年的初次相遇——當然,這是舊式情感小說中的一幅插圖。
最持久的意思、意蘊思緒,應該是山意水思——
雨后靜觀山意思,風前閑看水精神。山間的煙嵐霧靄,水勢的瀲滟微渺。山雨意思,風水精神,契合于深情者的胸襟,才有了成語“山盟海誓”,有了無名者的古詩:“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p>
失意者同樣需要在山水間獲得慰藉。明代畫壇“明四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清代畫壇“清四僧”八大山人、石濤、漸江、髡殘,皆為山水畫家。這些失敗失色的漢家才子,在宣紙上發明水墨山水、青綠山水、米點山水、赭墨山水等等技法,通過一張宣紙、一硯墨,來撫摸異族統治下的山河——重重的哀意與痛思。
一副古聯:“無情對,有意思。”無情則橫眉冷對,似霜降。有意而柔腸熱思,如夏至。
兩個詞牌:“紅情綠意”,“長相思”。合起來讀,真好——紅情綠意長相思。
樹 ?立
一棵樹,挺立在那里——
那一棵樹,就成為一方地域的核心。樹周圍的野草、莊稼、花朵、小動物、小路、流水,有了依歸和傾向性。這些低微的事物,因長兄般的一棵樹挺立在那里,就消除了孤單和不安,把目光從地面抬向這棵樹的樹梢。樹上鳥巢猶如樹木眼睛,鳥的飛翔猶如目光,洞悉了這一地域的秘密。樹內年輪,大約是累累疊加的小型編年史、地方志,被葉綠素這樣一種特殊的墨水書寫。樹下走過一個外鄉人,對此不知不覺。
這棵樹,如果立于渡口、路口或村口,會成為游子們夢境中屢屢閃現的象征物。樹的姿態,就是故鄉、親人的姿態。一個人可以從亞洲漂泊到歐洲,從少年流浪到暮年,這棵樹始終立于原地,等待他面目全非、傷痕累累地歸來。即使整個世界把他拋棄,仍有一棵樹像老父親一樣原地守候。即使附近街市上有笙簫鼓吹,這棵樹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立場,奔跑到燈紅酒綠中去歡愉、游蕩——它擔心,自己移動,會使一片原野秩序混亂,讓一個歸來者迷失路途。
一個人,如果有這樣一棵樹挺立著,作為記憶和鄉愁的對應物,多幸福。每個擁有鄉村生活背景的人,都有這樣一棵樹存在,不論是槐樹、桑樹、白楊樹、梧桐樹,還是核桃樹、松樹、苦楝樹。身體里暗藏這樣一棵樹,即使墮落,也只會墮落到泥土里,重生為一棵新樹。他明白,與一棵樹相比,無法勝出——他的精子與樹種相比,無法勝出。身影與樹的蔭影相比,面積和涼意都無法勝出。事業成果與樹木果實的甜蜜度、營養性相比,無法勝出,甚至會結出滿身的惡果與苦果……
在一棵樹面前,一個男人應該謙卑、不安、感激。
明代松江派畫家宋懋晉,熱愛畫樹。在《摹諸家樹譜》中,臨摹了唐代至元代二十多位畫家所作的二十多棵樹。畫家消失,那些來源于大地上的樹移植宣紙,折射出古人曾經投向這些樹木的目光,繼而與后人眼睛相遇——這些樹,這些樹立在紙上的記憶、惆悵、風聲、鳥鳴。關于樹立,宋懋晉有一段很妙的話:“樹為山之侶、水之伴、道路之朋友、屋宇之衣裳。故從古至今,從無無樹之畫?!?當代畫家筆下,無樹之畫很多。喪失了伴侶、朋友的山水和道路,孤單無趣——當代城市里,不穿樹木衣衫的屋宇日多。喪失了樹木的蔭蔽、照撫、愛意,一個市民多么孤單、抑郁。
唐代劉長卿有詩句:“秋草黃花覆古阡,隔林何處起炊煙。山僧獨在山中老,惟有寒松見少年。”惟有一棵寒松,惦記著一個老僧曾有的少年清俊。一個人與一棵樹長期相伴、彼此見證,是山中的事情。當代,城市里的樹,只能看見廣大而抽象的人民。一個市民若想與某棵樹互相記憶、牽掛一生,難度大。他對于人行道邊整齊劃一的懸鈴木,情感淡漠、均衡。那些懸鈴木,如同懸著鈴鐺的一群寵物犬,與一個市民的靈魂很遙遠。當他感傷,回憶早年的親人情人,這座城市大約只會提供一根燈桿或電線桿,最多提供一座古塔,樹立、樹一般挺立在小巷盡頭,幫助他證實曾經擁有的暖意和疼痛。
需要樹立一棵樹、一根燈桿、電線桿、古塔,來安慰中年以后的視野和心境。那像樹一般、燈桿一般、電線桿一般、古塔一般的人,是親愛的人,樹立著,安撫野草般的心事、莊稼般的繁蕪、花朵般的喜悅、小動物般的寂寞、小路般的傷感、流水般的惆悵。假如有這樣一個女人或男人,樹立心頭,混亂的靈魂就有了秩序和幸福。
現實生活中“樹立”起的某些藝術偶像和精英,在聚光燈下接受敬意和掌聲時,不會想到自己與一棵樹的關系。站在電視攝像機的鏡頭前,像塑料樹一樣虛榮,與光合作用沒有關系,血管里流動硬幣而不是葉綠素。大理石或紅地毯上的那些鞋子很昂貴,沒有泥土痕跡。那些昂貴的雙腳不會進入我們樹坑般的內心。他們熱愛的、樹立在大地上的事物,大概是那些輻射娛樂信號的廣播電視塔——一棵以名利為基本立場和世界觀的現代城市之樹。
在伊朗電影大師阿巴斯《櫻桃的滋味》中,一個老人勸解渴望死去的男主人公巴迪:“我結婚的第三年遇到許多問題解決不了,有一天,我帶條繩子想在一棵櫻桃樹下吊死。碰到一棵櫻桃,那么柔軟,我就吃了。那么甜!我就吃了第二顆、第三顆……天亮了,一群孩子在樹下走過,我就搖動櫻桃樹,他們吃著滾落一地的櫻桃,那么開心。我也撿了許多櫻桃,帶回家給妻子吃。她還在酣睡。一棵山坡上的櫻桃樹救了我。問題依舊存在,但我的想法變了……你的想法出了問題。你改變一下想法,世界就會因你而改變。難道你不想再看看落日余暉,不想再看看星星和滿月之夜?不想再品嘗櫻桃的滋味了嗎?千萬不要!我懇求你?!卑偷媳焕先说脑挻騽恿?,開始換一種想法、活法。一棵櫻桃樹救了兩個人。那老人也成了山坡上立著的一棵櫻桃樹了。
我有沒有定力和能力,像一棵樹、野生的櫻桃樹,樹立著,使若干人的困頓得以消解?我能否堅守一塊泥土、一種立場,在紛紜變幻的天氣里,兀自開花落葉?但我很可能只是像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在《上海的街》一詩中所寫的那樣:“我攢集了如此多無法辨認的發票 / 我是一棵老樹,掛滿了不會掉落的葉子!”在商品與貨幣的交易中,長成這樣一棵病態的樹,是很不舒服的事情。上海街頭,充滿這樣的樹。
向曠野里的樹、伊朗某一山坡上的那棵櫻桃樹,學習——把枯澀的眼眶更新成兩窩鳥蛋、小鳥、鳥叫,或者是兩顆櫻桃;夜晚,用熱水浸泡雙腳二十分鐘以上,溫習樹木在樹坑里接受夏日暴雨沖洗時的陣陣眩暈。
責任編輯 ? 楊 ? 櫪
汗漫,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水之書》《漫游的燈盞》《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曾獲《詩刊》新世紀(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人民文學獎(2007年度,2014年度)、孫犁散文獎(2015-2016雙年獎)、琦君散文獎(2018年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