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冬天和室友出去玩,我憑借枝干判斷出那是一棵桃樹,室友大為震驚,認為我很厲害。其實哪有,只是因為童年時期在農村見得多,對一些植物熟悉罷了。
久處其中不自知,后來離開后,我經常刻意去辨認一些植物,尋找親近感。在修文學史課《詩經》部分的時候,一大樂趣就是欣賞里面的植物,去搜索它們長什么樣子,與那些優雅的名字對應起來。前陣子還看了一本梳理莎士比亞劇作中植物的書。在寫作中也是,我寧愿寫主人公面對的是一棵車前草,而不僅僅是草。從《詩經》《離騷》到唐詩宋詞,都能找到植物與情感表達的對應關系。想來,博物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知曉一株植物的名字,仿佛是在逐漸建立神秘而又遙遠的聯系,能時刻感受它們存在的最大意義。植物有古老的隱喻象征功能,人的千思萬緒被鎖定在與之相似的葉片和花朵上,看到熟悉的植物,能憶天涯萬里人。
關于一株植物的想象和懷念是我的出發點。古人稱臭椿樹為“樗”。惠子說“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嫌它材質不好,無用,莊子建議將其“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莊子的反駁聽上去怪誕又浪漫,讓我想起了那棵樹。我是一個敏感早熟的人,童年也心事重重,這可能是我寫作的最早觸發原因。姥姥老宅外面種了一圈椿樹,我媽站在柵欄外面哭,她說看到那些樹比看到墳還要難受。香椿葉能炸能腌,還能拌豆腐,到季收獲頗豐,吃的是春天的味道。有那么一棵樹,它也是椿樹,但是它散發的味道與眾香椿不同。因為臭,每年都逃離被采摘的命運,長得格外茂盛,它在我的記憶中顯得那么特別,讓我久久不忘。
姥姥離世后,在我們所有人都不經常回想起來的時候,我媽還是持續傷心,有一陣子她竟然有點錯亂,讓我很受觸動。以我的世界觀來看,人類有太多幽微的情感褶皺,文字就是要把人引入這些回聲豐富的山谷。小說和人一樣,也是有氣質的。我很想把主人公對媽媽的感情表現好,將他的心情仔細地編織呈現。這點表現好了,氣質也就起來了。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要求自己一定要有敘述耐心,好讓它讀起來有綿綿的柔軟感。在主人公和莉莉的關系上我也花了挺大精力,我想通過一些小細節讓讀者感受到那種想念和愛。看一篇小說最微妙的時刻,就是差點就信了的瞬間,那是高潮前的最后一次攀登。細節提高可信度。平常閱讀,我也非常看重短篇中金子般的細節,它們四兩撥千斤,平靜而又微妙地產生力量。在短篇小說里,細節顯得尤為重要,好的細節可以毫不費力地點亮整篇文字,讓小說飛起來。另外,我一直認為,短篇小說是緊湊湍急的。短篇的意義應該是一個啟示,在短時間內完成一種震驚,應該把情節放大。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已經做好了這些,我也在靠近。
遺憾和痛苦從來都不會消隱,這是人面對的亙古現實。無論選擇性遺忘,還是欺騙地去構筑另一種可能的邏輯,總有突然想起來的某個清晨或午夜。無論多么悲慘,我們還是會接受一切,在仿佛若有光的縫隙里,應對命運中危險的風。而且在墜落時提供安慰和療救的,只能是自己。我想在這篇小說里寄寓心靈自救的美好愿望。
我熱愛寫小說,但它于我從來都不是輕松的事,無異于夜行人提刀疾走。但我又感謝這種艱難,我懷疑順暢的慣性。好比走路,上行費勁,下坡是省力的。當我寫完一篇小說,所謂寫完,就是最后修改至滿意,起碼一年內我都不想再看它一眼。寫創作談更難,創作談比小說寫得精彩不是一件好事,寫得爛更糟糕。
總之,希望這篇小說能讓大家有差點就信了的時刻。
【作者簡介】崔君,1992年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方向碩士。作品刊發于《人民文學》《作家》《詩刊》《上海文學》《西湖》《鯉》《作品》等。出版小說《金剛》。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中篇佳作獎。現供職于魯迅文學院。